一介凡人,为何要给妖物做狗?
他一定是想要从妖魔那里获取人类难以得到的好处吧,比如得到巨大的财富,拥有值得夸耀的力量。
可惜林敬风竟然真的只是要给楚生做狗,一只听话、可爱、会摇尾巴的狗。什么也不求,什么也不取。
这样的人,不仅妖魔会蔑视他,连人类也瞧不上他。一条不折不扣的可怜虫罢了。
鹤洲却在这个场景里感受到一种异乎寻常的认真。林敬风那种固执、虔诚得浑然天成的态度让他觉得胸口一阵滚烫。
他尽量地从林敬风的梦里抽离出来,保持思维的冷静,他想,卫穆哪儿去了?
他很快得到了答案。
正在林敬风随着楚生一起往前走的时候,草丛里一只兔子撞到他腿上。这忽如其来的一撞让鹤洲猛地被一股柔和的引力给拽出了林敬风的身体,下一秒,他变成了一只窝在树洞里的兔子。
而那只撞过他的兔子,迅捷而灵巧地从草中掠过,也跳进这洞里来了。
两只兔子紧挨着,以红彤彤的眼睛做了短暂的交流。
看着卫穆这崭新的形象,鹤洲不由得想笑。
卫穆即便成了兔子,那紧抿的三瓣嘴仍有几分锐利而俊美的味道,红得要滴血的眼睛更是闪动着威严的寒光。只不过毛绒绒的躯体,又大大削弱了这一切。
鹤洲动着小小的嘴唇,说着他从前就很擅长的兔语:“现在我们怎么办?”
卫穆的嘴唇抿得更紧了,他可不怎么情愿以动物的方式沟通,只是通过识海向鹤洲传达着信息:“很奇怪,即便在这个梦里,躺在不伊花海里的林敬风也的确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能做梦。”
鹤洲乐此不疲地继续说着兔语,一语中的:“梦里什么都不奇怪吧。”
卫穆朝鹤洲飞去一眼,那红兔子的眼神里有着含而不露的光亮。他不再说什么,往前跑去,雪白的绒毛紧贴着鹤洲的皮毛擦过。
鹤洲蹦蹦跳跳地跟上前去,他们先追上楚生和林敬风的足迹。
旁观着那两人之间的旧事,鹤洲忽然出声:“要是眼前的人真是楚生,不会还没发现我们。”
“是。”卫穆也发现了,思忖片刻后道,“但楚生应该就在这里,她可能变成了别的东西。”
做梦人可以在梦里化身为任何东西,未必一定以自己的形象出现,但既然是做梦,她必定要出现在这个梦中。
鹤洲随口接道:“变成了什么呢,化身成鸟儿沉浸在曾经的快乐时光里?”
卫穆蓦地怔住。
“怎么了?”鹤洲看向他。
卫穆说:“我突然觉得十分残酷。”
鹤洲不解:“什么?”
卫穆声音低缓,仿佛梦一般的调子:“只要不醒来,自然可以一直做梦,真实的世界永远不会到来,这里就是真实。她可以活在这样的真实中,林敬风也可以活着,他们可以在这个世界里永远在一起。但在楚生的梦境里,林敬风已经死了。假如梦境是逃避,是沉溺,楚生为什么要做一个痛苦的梦?”
他不禁再度发问:“为什么要做一个真实的梦?”
鹤洲一时间没能明白他在说什么。梦里的林敬风甚至会做梦啊。这是虚假的,死人不会做梦。
“这不是林敬风的梦。”卫穆看向鹤洲的眼睛,“这是按照时间线排列的回忆。”
“我们都看到了,这个梦境大部分时间都是连贯的,只偶尔中断,也从不曾出现他俩单独一人的场景。
“因为楚生无法再现林敬风单独经历过的场景,林敬风也无法得知在他不在的场合里,楚生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魂魄都消散了,自然不会再做梦。对于楚生而言,林敬风的确死了,但那些经历并不会随之消失。甚至,可以更准确地说,林敬风这个人在天地间剩下的只有回忆。”
梦境的真实之处正在于,林敬风永远遥不可及,触及他的时候只能激起这些回忆。
鹤洲听完,只觉得一股凉意爬上了心头。他不明白,日复一日地做着如此苦涩的梦,楚生为什么还没醒?
一个念头刹那间显现,他急切地说:“这么说,这是清醒的梦。楚生本就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可是,”他又迟疑道,“假如楚生是清醒的,为什么会在一开始的时候攻击你?你们明明是挚友。”
卫穆看向他的眼睛:“你之前说了,梦里什么都不奇怪,但如果是一个清醒梦,不属于自己编织的元素混进来了,怎么确定那究竟是什么呢。”
鹤洲恍然大悟。
重要的是让楚生意识到他们是“真正”的鹤洲和卫穆。
梦境的流速非常快,就这么会儿功夫,回忆里的场景已经走到尽头。余光里一阵粉霞,鹤洲和卫穆不约而同地化身为不伊花,别无掩身之处,他们不得不分出不少法力来抵御这毒。
不过两人此刻没心思在意这些,只一心看向看着不远处的楚生和林敬风。
这已经是林敬风生命的尽头了。他头枕在楚生的腿上,闭着眼睛,感受着微风和花香,仿佛只是平常的一阵小憩。
“我可以死在你的故乡了。”他的声音满足极了。
“嗯。”楚生轻声回应他。
“再揉揉我的头发吧。”他请求道,“你喜欢的。”
于是楚生伸出手,把玩着他的黑发。
过了一会儿,林敬风的呼吸更轻了,楚生仍然抚摸他的卷发。和他的呼吸相比,低低的风声还要更清晰一些。
他胸膛的起伏也越来越平缓,楚生出声呼唤他:“敬风。”
没有得到回应,她停顿了几秒,又继续念着他的名字:“林敬风。”
就在她准备要叫第三遍的时候,怀里人带着笑意说:“怎么不叫我小狗了?楚生,我永远是你的狗。”
楚生急促地吸了口气,仿佛要抑制住什么。
她说:“林敬风,我——”
她被打断了。林敬风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甚至要更温柔:“让我永远做你的狗。唯一的狗。”
“好。”楚生答应他。
他的发丝在楚生掌心里,已经被抚摸得有了温度,是一种干燥的温暖,让人觉得舒服。
一滴水落到那发丝间。
林敬风睁开眼,笑着说:“我是好看的小狗。让你的小狗死了也漂漂亮亮的,可以吗?”
“可以。”楚生还是答应他。
他的目光眷恋地落在楚生脸上,他的声音仍旧从容,柔情似水:“我喜欢不伊花,是它们让你活下去。等我死后,就让我一直躺在这片花海里,你用法力让我保持现在的模样永远不变好不好?”
“好。”楚生全都会同意。
林敬风扬起心满意足的笑容。他倦极了,又闭上眼,听到细细风声里有一种安宁的韵律。
他顿觉浑身轻盈,一下子从这幅疲惫的躯体里解脱了。
只是魂魄离体的刹那,群妖的诅咒也即刻灵验了,无数散发着黑气的锁链密密麻麻地朝他袭来,捆住他的灵体,即将要将他撕成碎片!
原来灵魂也会遭受如此深重的痛苦。
林敬风面不改色,只是他看到楚生又流下了一滴泪,他觉得这比魂飞魄散更让他痛苦百倍。
楚生从没有面临过这样的局面,而她早已无能为力。她自己仿佛也要被撕碎了,她仓皇无措地现了原形,无数蝴蝶于是徒劳无益地飞向林敬风,渴望抓住他的每一块灵魂碎片。
他们像是在最后也亲密地拥抱在一起呢。蝴蝶亲吻着他。
于是林敬风微笑起来,了无遗憾,以他的魂灵留下最后一句话:“不要难过,你的小狗从此无所不往。”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卫穆和鹤洲同时意识到他们必须要再次回到最初的那一片不伊花海中去了。
卫穆当机立断,对鹤洲说:“你就藏身于林敬风衣服的刺绣上。我会现身,应该会再次被拉入楚生设下的梦牢,我想办法跟她对话。”
鹤洲点点头:“好。”
电光石火之间,梦境转换,卫穆果然如预料一般再度进入那“牢房”之中。不过他暂时无心去管岩浆烧灼之苦,而是垂眸看向自己袖口云纹刺绣旁边多出来的那个兔子刺绣,忍无可忍一般低声说道:“鹤洲,你是当我在跟你开玩笑吗?”
*
林敬风知道,自己当狗当得不够好,尽管绝大多数时间都十分听话,仍然时不时会有些私心。
他是一条野狗,野性难驯。
他对主人还有着强烈的独占欲。
但是林敬风也非常骄傲,因为他是最忠诚的小狗。他爱楚生,永永远远爱楚生,有着这永恒的爱,他从不惧怕死亡。
傍晚的海边,楚生坐在岩礁上读着一本书,他就蹲在她脚边,目睹海浪一次次冲上岩石的边缘,白沫打湿她的裙角。
洁白的海鸥盘旋在天空,海风无数次掠过他的发梢,清凉的感觉让他感觉整个人焕然一新,说不出的舒服。
“思旷。”他忽然想到这两个字,喃喃地念着,“思旷。”
楚生问起他:“你在说什么?”
“思旷,思旷。”他反反复复地念着,陶醉于这片刻的领悟之中,他感到,呼唤着这两个字就仿佛呼唤着楚生一样。
楚生笑起来,纵容他的神游天外,揉揉他的头发评价道:“小狗在发疯。”
他惬意地闭上眼,用自己的头发去蹭她的掌心,他从未如此真实地意识到生命的流动:
“小狗在开心。因为我待在你身边,就觉得思绪旷远,宇宙浩瀚,而我无处不可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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