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伊的账号如往常一般更新着动态,需要工作的日子就利用下班的时间到处搜寻美食和体验有意思的去处,若是休假了就到处旅行。只是枝伊发布的照片和文字中多了一个固定的人,枝伊和丈夫很恩爱,一起去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美景,吃了很多美食,留下了很多记忆。
周曼装作没看见,也如往常一般在枝伊的每一条动态下留言。枝伊偶尔会回复她,一个简洁的小短句,或是几个愉快的表情。
和枝伊的线上交流亦没有改变,周曼隔天找枝伊聊聊近况,枝伊也经常同周曼交流,结婚之初会有一些关于伴侣和新家的话题,枝伊习惯遇到烦心事的时候向周曼诉苦,但适应之后,枝伊便很少提及。
结婚这件事在她们的相处里越来越像一场虚妄的梦境。
周曼一直觉得结婚和生子会离间女生的友谊,成为某某太太和某某妈妈的她们将绝大部分时间和精力放在家庭里,将自己的生命涂抹在家里的每一个角落,这样牺牲自己的做派是具有排他性的,她们无法兼顾家庭以外的更多事物。友谊建立在两个个体之间,如若其中一个个体倒塌,那么这段友谊将分崩离析。
枝伊似乎也有此认知,所以在与她的相处中尽量避免婚姻状态造成的影响。要让友谊不受过多外界的影响,这种默契是很有必要的,周曼心怀庆幸地想。
摄影工作亦如常进行,周曼每天忙着帮客户拍照,每天去摄影棚报到,隔三差五出一次外景,根据不同客人的要求拍摄照片,或人或物或景。
周曼的睡眠依旧不太好,依旧要时常借助安眠药才能入睡,但她对此很厌恶,药物副作用让她大半天都心慌,拿相机的手跟着失控的心跳轻微发抖。因而在一些她自觉状态良好心情舒畅的夜晚,她就不吃安眠药,赌一把。
一部分睡眠时间就是被她这样输掉的,且第二天的她往往因为失眠而心情不佳。
在某次没有吃安眠药的第二天,周曼出外景,到一处乡野间的小溪流旁给一对情侣拍照。
她和两个助理蹲在湿润的草地上整理拍摄器材,化妆师满脸为难地站在一旁,而两位客人坐在光秃秃的岩石上吵架。
他们因为对同一件有不同解释的事情而拌嘴,约莫是关于男生的一位朋友说过的话,男生觉得朋友是无心之失,女生觉得朋友是故意为之,谁也说服不了谁。一件事过不去,便会牵扯到从前的许多过不去的事情,争执因此无休止地进行下去。
许多人都是怀抱着几个真相,然后浸泡在由真相构成的水流里,任由它们从身边流逝。人们都不相信自己怀抱以外的世界,视别的真相为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实在太过固执。
如此,彼此之间的裂隙只会被冲刷得越来越深。
周曼在某段时间里认为自己有义务让身边的所有人不要错过任何真相,她以为世间有所谓的公理和真相,后来才发现自己在做无用功。世人并非想要自我欺骗,而是太怕输,接受了别人告知的真相,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彻头彻尾的失败。但他们经常愿意接受谎言。
周曼进行着无比熟练的重复过千百遍的操作,冷淡地应付面临过许多遍的客人间的争吵,撑着专业摄影师的招牌,可是她心里感受到强烈的虚妄感,目之所及的一切仿佛都是不真实的,别人的真相并非她的真相,而她的真相,无人知晓。
她永远不能清楚地获知别人心中的想法,不能真正了解另一个人,她和自己以外的他人,永远都有隔阂。
在虚妄的世界如果渴望寻求某种真实,她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寻。
人与人之间的一切交集总是那么易碎。
她恍惚觉得自己在这虚妄之中建立起来的一切都风雨飘摇,抓在手里的一切都稍纵即逝。
一切都是虚妄的。
爱意会逐渐枯萎,恨意会错长在另一个花盆里,信任会在阳光下消融,疑心会一叶障目而错过真正值得怀疑的对象,接纳的东西会变质,抗拒的东西会拥有不同面貌,其实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生存的真相。
很危险,在这样的世间生存,身心皆是危机重重。
周曼拿起相机,透过取景框看了看光线,出声提醒道:“待在岩石上很危险,请往前走两步。”又放下相机,示意化妆师:“帮邱女士补补妆吧。”
化妆师赶紧应了声,小跑几步到正在生气的客人面前给客人补妆:“邱女士,口红有点吃掉了,比较水润的口红都是这样的,需要经常补。但是出来的效果非常好,您在镜头里一定会非常灵动……”
枝伊曾在微信里尝试触碰她以为的周曼的逆鳞,“为了维持夫妻之间的情感,也维护小家庭的稳固性,需要耗费许多心思。”
周曼回了简单的两个字,“是呀。”
“所以你才不打算成立家庭吗?”
周曼隐瞒自己感情的因素,承认道,“这么说也不算是错的。在独自生活也能过得很好的今天,跟另一个人合伙过日子变得像鸡肋一样,更不用说要为了这块鸡肋而做出和从前的女性同样的牺牲,我不愿意。”
“你会因为我结婚了而看轻我吗?”
那时的周曼还很天真,以为枝伊有本钱与大多数传统相抗衡,“不会啊,你和我不一样,和大多数女生都不一样,你家庭条件很好,丈夫的家庭条件也不错,结婚对你来说应该是创造更美满的生活,不是牺牲。”
几年后,周曼挺后悔自己说过这些话。
枝伊提问的目的亦不是要窥探周曼的**或是扭转周曼的想法,她只是担心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让周曼不舒服,“所以我们还是能和以前一样对吧?”
“肯定是呀。”
“我放长假的时候一定要去S市看你。”
她们的交流太方便了,想和对方说话随时可以说,想看看对方也能打视频电话,以至于枝伊对亲眼看看周曼一事毫无执著,周曼知道枝伊一旦计划外出游玩的行程就会忘了她,便只回复,“还是看你的行程安排吧。”
自从那一次的新年时期到S市放烟花又与周曼重逢,枝伊一直没有再来过S市,枝伊太忙了,忙着和丈夫度蜜月。她的蜜月期尤其漫长,持续了将近两年,生活与工作都摆在次要位置,开心地吃喝玩乐才是她的主要任务。
而枝伊应许过的新年见面亦是难以成行。婚后两年的新年,枝伊都要和丈夫一起回丈夫的老家过年,又要在年初五之前赶回枝伊的老家,陪枝伊的父母过年,和一众亲朋好友见面,忙得不可开交。
周曼和枝伊又成了多年未见的老朋友。
但婚后的第三年,枝伊在年前突然给周曼发了一条信息,“我在去往S市的高铁上,你在哪里?我去找你可以吗?”
周曼皱眉看着这条信息许久,疑心是一个恶作剧,犹豫着回复,“我在工作室。你真的要过来S市吗?怎么突然过来了?”
枝伊没有回答周曼的问题,“你发给我一个定位吧。”
这看上去更像一个恶作剧了,类似于让她等到天荒地老的恶作剧,周曼耸耸肩,想自己本来也是要等到天荒地老的,回复道,“去咖啡厅见面吧,我们学校所在的那条路的路口咖啡厅至今仍在营业,我们去那里见面好不好?”
“好,我到了高铁站就给你发信息。”
枝伊的到达信息在四十五分钟后发送,似乎是对周曼的疑心有所察觉,枝伊发了一张S市高铁站出口的照片。
枝伊真的来S市了,周曼愣愣地看着手机,腾地站起来,动作迅速地收拾包包,朝小助理扔下一句:“我有事出去一下。”
小助理从电脑屏幕中错愕地抬起头,问:“你还回来吗?”
“不回了,到点你就下班,记得关好门窗。”
小助理应了一声,周曼已经脚步匆匆离开了工作室。
虽然同样是多年不见,但周曼没有上一次见面时的紧张,保持联系一事为她带来许多安全感。
然而在只有五张桌子的小咖啡厅的灯光中看清楚枝伊的瞬间,周曼诧异得脚步一滞。
枝伊比上一次见面憔悴了许多。模样倒没有太多变化,她脸上化了妆,腮红和口红让她看上去气色很好,是她的眼神出卖了她。她很疲倦,难以提起精神在周曼面前强撑。
周曼立刻意识到枝伊过得并不开心,这种不开心并非短暂的心情波动,而是难以逃离的困境,无法通过时间和心态来解决。
只是在困境中枝伊依旧努力地保持生活的基本样态,十分关注枝伊的周曼都没能从枝伊发布的动态和线上聊天的语句看出异样,如果仅仅留意枝伊发布的内容而不是亲眼看到她,无论是谁,都会觉得枝伊生活得满足又快乐。
周曼疾步走过去,没有寒暄,坐下就问:“发生了什么事?你连我也隐瞒着吗?”
“这是我给你点的咖啡。”枝伊将一大杯仍冒着热气的咖啡推到周曼面前。
周曼看了眼咖啡上很讲究的三个心形串成一串的拉花,压下满腔焦急情绪,捧起杯子尝了一口,说:“很好喝。”
枝伊解释道:“我不是想着隐瞒你,只是我心里乱,没有做好准备说出来。”
“和你的先生有关?”
枝伊点点头。
枝伊看向周曼的目光很是落寞可怜,小心翼翼地问:“你愿意听我说那些烦人的事情吗?我知道你对婚姻有偏见,不喜欢接触与婚姻有关的事,但是我不能也不想跟别的人说,我只想跟你说,你千万不要觉得我太自私。”
周曼觉得枝伊对她似乎有某种误会,但现在不是解释那种无关紧要的事情的时候,她只坚定地说:“我当然愿意听,你说吧。”
枝伊垂眸看着自己面前的咖啡杯,拇指不自觉地摩挲着金色的杯耳,叹道:“我和范晟浩,就是我先生,共同认识的人太多太多了,我在A市就像被围困了一样,很多想说的话我都说不出口,不知道能和谁说。”
范晟浩是枝伊的大学校友,同一届,但不同专业。枝伊和他第一次见面是在一次聚会上,和枝伊交情不错的同班同学将他带过来,向大家介绍他:“这是我的男朋友,范晟浩。”
范晟浩第一眼看到枝伊就爱上枝伊,枝伊能够清楚地辨认出他眼中狂热的爱意,枝伊别开视线,整个聚会过程中没有同范晟浩说过一句话。
没过多久,范晟浩和女朋友分手,辗转找到枝伊,向枝伊表白。枝伊拒绝了,若是她和同学的前男友谈恋爱,那么她在班级里就抬不起头来。范晟浩退而求其次,希望成为枝伊的普通朋友,希望枝伊不要抗拒他出现在有她参加的聚会中,枝伊答应了。
枝伊的男朋友一任接一任,几乎没有太长时间的中断。范晟浩见枝伊不给他机会,便也交了别的女朋友,但不到一年就分手,他发现自己心里最喜欢的还是枝伊。
范晟浩当了枝伊的普通朋友许多年,一直不肯与枝伊断了联系,也一直毫不避讳地向枝伊倾诉他的爱意。他瞅准时机再一次请求枝伊成为他的女朋友。枝伊正好是单身状态,和大学的同学也不再十分要好,联系甚少,于是顺理成章地和范晟浩谈恋爱。
范晟浩非常懂得如何哄女孩子开心,亦即是,他很懂得怎么让女孩子感受到他的爱。他每天都花费大量时间陪伴枝伊,生活中每一件小事都要和枝伊分享,也认真倾听枝伊的每一句话,给予足够的反应,游戏不打了,朋友聚会不去了,只一味围着枝伊转。隔三差五就给枝伊送小惊喜,枝伊的小公寓变得像花园,他把花店里所有品种的花都买了一轮,枝伊偶尔提一嘴喜欢哪件衣服或哪款包包,总是能在几天后收到。枝伊身体不舒服,即便是普通的小感冒,他也会直接请假照顾枝伊。任何时候都随叫随到,无论枝伊想做什么,他都能立刻抽出时间陪枝伊去做,无论枝伊让他做什么,他都会想办法做到,哪怕枝伊凌晨三点跟他说去天上摘星星,他也会立刻奔到枝伊身边陪枝伊摘星星。这种做派很容易让人误会他的生活中只有谈恋爱这一件事。
枝伊简直不知道是礼物或玩乐让她开心,还是眼前这个用心讨她欢心的人让她开心,总之她度过了一段非常愉快的恋爱时光。她从前交过殷勤的男朋友,但程度上比不过范晟浩。
在巴厘岛的沙滩上,范晟浩准备了一个盛大的求婚仪式,请满天星辰和热情游客做见证,请求枝伊嫁给他。枝伊抱着一大束玫瑰,余光看到五彩的气球和轻纱围绕的繁花拱门,以及围观的众人脸上兴奋的笑,而她的面前是单膝跪地的范晟浩,他手心的戒指盒里立着一枚硕大的粉钻戒指。
枝伊不是特别激动,但很开心,与以往收到喜欢的礼物一样开心,她笑着朝范晟浩伸出了右手。
妈妈问枝伊:“你真的很喜欢他,愿意和他一辈子在一起生活吗?结婚可不像谈恋爱,不高兴了吵架,再不高兴了就分手,结婚要考虑清楚以后共同生活的日子,不能一时冲动。”
枝伊暗暗对比了她家和范晟浩家的情况,又大致回忆了一下她和范晟浩一同外出旅行的相处点滴,应道:“嗯,我喜欢他,他是一个能够和我生活在一起的人。”
枝伊在没有经历过婚姻的时候,过于愚昧无知,无法理解妈妈的警告。她没有真切地体会到,相互喜欢的两个人,不一定是可以长久相处的两个人。感情不是燃料,燃不起任何火焰,使得远距离的两人之间的坚冰融化。相反,那种天注定的、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距离,是消磨感情的凶手。由恋爱而走入婚姻的悖论既在于此,感情和相守从来都不是共生关系。
婚后玩了两年,枝伊全然是范晟浩细心伺候着的公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若不是背着抱着太引人注目,范晟浩恨不得连路都不让枝伊自己走。
但枝伊的公公婆婆受不了自己儿子娶回来一位祖宗,在枝伊和范晟浩庆祝完结婚两周年之后就催促枝伊要孩子了。
范晟浩也跟着催促,对他的公主说他想当爸爸了。
枝伊觉得这个要求合情合理,她对生育的要求尚没有产生厌恶感,没有想过不生孩子之类的事情,亦不希望自己拖延太久而成为高龄产妇,便收了玩心,听从公公婆婆的话,开始认认真真地备孕。
早睡早起,按时吃饭,按时吃保健品和补品,和范晟浩一起每周去三次健身房,保持心情平和,减少到处乱跑沾上不明病毒的频率,这种健康得乏味的生活,枝伊过了大半年,但始终没有一丁点怀孕的迹象。
备孕生活让范晟浩从伺候公主的仆人变为准备当爸爸的沉稳男士,他一脸凝重地告诉枝伊:“听说备孕半年还怀不上就要看医生了,估计是你的身体出了问题。”
枝伊有点意识到了,她的世界里关于美好的平衡正在被打破。
从那一刻开始,她将真正地在乱世中勉力成长,以获得力量去对抗那种纷乱。
于是枝伊只好去检查身体。
为了某项重要任务做了许多准备,却被告知任务很有可能会因为她的缘故完成不了,枝伊感受到了来自夫家的压力,并在压力之下品味到某种自责滋味。到目前为止,范晟浩都是很好的丈夫,她不想让他失望。
妇科检查不可避免,她大张双腿躺在铺了一次性纸垫的检查床上,一盏灯直直照着她的腿间,她又害怕又害羞,觉得自己像一只青蛙,专供医学生做实验。
枝伊抽了血验了激素水平,做了常规的妇科检查,做了输卵管造影,还做了阴超,腿间生儿育女的通道被冷冰冰的器具撑开过好几回,好疼,好冷,医生的动作太过熟练,却并不柔和,身体的难受时刻让枝伊意识到,这是一种惩罚,无法成为生育资源的女性在大多数人眼中,是罪人。
然而这么折腾了一轮,枝伊的一切报告都是正常的,她的身体并没有出现致使她无法怀孕的问题。
医生放下报告,看了眼站在枝伊身边的范晟浩,说:“男方也要做检查。”
一查就查出来了,问题出在范晟浩身上,他有弱精症。
此后的一段时间,枝伊都被一种微妙的游离感笼罩着,她是亲历者,却漂浮在半空中,作为旁观者注视着一切。她不认为自己已然脱罪了,亦不知道这件事算不算得上是范晟浩的罪过,却要想办法安慰范晟浩。范晟浩受到巨大的打击,沉默了好几天。死一般的沉默,他一句话也不说。
而她的公公婆婆,既范晟浩的父母得知消息后扑到他们家里来,公公大声发言,出了一堆主意,婆婆低声哭泣,用了一整盒纸巾。枝伊的父母也过来了,安慰枝伊,也安慰范晟浩。这个家的客厅除了接亲当天,没有同时容纳过这么多情绪激动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一起提出来,局面就乱得无从下手整理,枝伊坐在范晟浩旁边,心中千言万语无从说起,便也沉默着。
最终是比较强势的婆婆获得阶段性胜利。婆婆声称是他们这对年轻夫妻太懒惰,整天不煮饭,要么吃外卖,要么在外面的餐馆随便对付一顿,所以才会让她儿子的身体垮了。她儿子出现这种问题绝对不可能是遗传方面的原因,她儿子的身体从小到大都很好。所以她有信心,她儿子经过她的调养,再加上配合医生的治疗,一定会很快康复。
婆婆不顾枝伊和枝伊父母的反对,硬是留在了枝伊和范晟浩的家里,声称要照顾范晟浩的饮食,帮助范晟浩战胜病魔。
但事实不仅如此,婆婆的另一个目的是规范枝伊的生活,对枝伊一贯以来的各种习惯指出诸多需要改善的地方,命令枝伊必须照着她的要求来做。
枝伊居住了两年多的家突然变得陌生,连她自己也要对自己感到陌生。枝伊不再能在家里看到鲜花,婆婆认为那些东西太招小虫子,枝伊不再能穿高跟鞋和漂亮的裙子,也不再能自由地化妆,婆婆认为那些东西会妨碍健康,枝伊不再能到处找寻美食,婆婆认为家以外的食物都不卫生,枝伊不再能趁着假日到处游玩,婆婆认为不同的水土会给身体带来不同的影响,不利于备孕。
范晟浩亦不习惯,偶尔会进行反抗。如果枝伊和范晟浩都坚持要外出,婆婆就不得不让步,由得他们做想做的事,但枝伊心里仍是不舒服,现在的婆婆跟枝伊从前认识到的那位讲道理好商量的婆婆全然不同,仿佛变了个人。这让整件事变得扑朔迷离,她有点觉得诱使她变成范晟浩家里的一份子是一个精心修饰过的骗局,把她骗了过来,然后他们才可以毫无负担地对她下达命令。
在许多晚饭时刻,婆婆将矛头对准枝伊,大言不惭地说枝伊影响了范晟浩,是和枝伊结婚之后,范晟浩的身体才变差的,所以枝伊应该尽最大的努力挽回这种局面。
罪责似乎又回到了枝伊身上,枝伊感到很迷茫。
一个母亲在维护自己儿子一事上面,总是不遗余力的。
而外来的儿媳妇,是最佳的推卸责任的人选。
熬了不过三个月,枝伊就实在受不了,赶紧以看望老同学周曼的名义,没搭理婆婆和范晟浩的挽留,头也不回地逃出了那个可怕的家。
周曼将凉透了的最后一点咖啡喝完,尴尬又为难地低声问:“他,能治好吗?”
枝伊无所谓地说:“应该可以的吧。”
“都是他的问题……”
如今的枝伊已是对婚姻关系经验丰富的已婚妇女:“我不可能从中逃脱,不管他有没有问题,反正我都是有问题的。”
“你们大概是和小孩没有缘分,要不……”
“不可能,我看他和他父母的样子,是绝对会想方设法要孩子的那一类人。看电影也看到过的,这一类人在从前科技不发达的时代,生不出孩子就会让亲戚的孩子过继到自己家里,总之是一定要有后代。而到了现在,他们可以借助科技的手段了,就无论如何都会为自己家弄出一个孩子来。”
这些话让周曼难耐地皱起眉,将人变为生育资源的压榨世世代代无穷已,简直骇人听闻。她迟疑地问:“那你呢?”
枝伊也将杯子里放凉了的咖啡饮尽,说:“我不拒绝要孩子这件事,但是我太累了,对着一个整天愁眉苦脸垂头丧气的范晟浩已经够烦的了,还要加上我婆婆,她什么都要过问,什么都要管,我完全无法适应家里有她的存在,从来没有和这样的长辈共同生活过,太可怕了。我实在不想在那个家待着,再不出来喘口气,我就要憋死了。”
周曼问枝伊打算在S市停留多久,枝伊摇摇头说没想好,又说:“但是新年肯定要回去的,不然我婆婆会很生气。她一生气,我和我先生的日子就要不好过了。”
这些话语从枝伊口中说出,周曼只觉哀痛,深切的哀痛——枝伊没有做错任何事,不该经历这些折磨。
再美好坚强的人也经不起这样的折磨。
又想连枝伊这样钟灵毓秀家境优渥的人物也会经历不圆满的婚姻,条件普通一些的人就更不用奢望遇到幸福婚姻了。经营,无中生有不叫经营。她打算将这件事作为反面事例,添油加醋之后告知她的妈妈,堵住她妈妈的嘴。妈妈近几年总是催促她去相亲、去找个男人谈恋爱,抓紧时间结婚生子,烦人得很,那紧张劲儿,仿佛再不结婚她就要在世间消失了一样。
两人离开咖啡馆,随意在路上散步。
枝伊问:“你可以陪我吗?”
周曼当即应道:“可以呀,我每天的工作安排并不是特别满。”
“你什么时候休假?”
“我不休假。”
枝伊略感诧异:“你这么忙呀,新年也工作吗?”
“嗯,是我不想休息,所以接点工作。新年过不过都差不多,我一直在S市里,父母和一些走得比较近的亲戚朋友随时都能见,想聚在一起吃顿饭随时都聚,一大家子团圆对我们来说不是特别稀罕的事情,用不着等到过年这几天。”
不经意间走到了她们曾经就读的学校门口,她们想进去逛逛,但因正在放寒假,把控着大门开关的门卫不允许她们进去,便只能作罢。
她们沿着校园的围墙走了半圈,没有交谈关于彼此的年少时光,那些事都在她们心里,不在唇齿间。
年前的预约大多是棚内拍摄,新年期间的预约才会有几次外景,周曼为了多些时间陪着枝伊,在工作室拍完照片就离开。修图的工作全部拿回家里熬夜做,反正她入睡困难,不吃安眠药睡不着的话,就不勉强了,从床上爬起来工作。她在夜里总有很多时间可以修图。
但枝伊为婚姻所困,无法开怀地玩,也没有心思去玩,大多数时间她都用来发呆,要么和周曼一起坐在海边的沙滩上沉默地看海,要么待在酒店房间里,循环播放她喜欢的一部老电影,也不看,双眼望着窗外,边听台词和配乐边发呆。
枝伊希望自己能够找到破局的办法,却只是在无有出口的迷宫中来回奔跑,惊惶地看着迷宫的高墙和被墙体切割成一小片的灰暗天空。
枝伊每天晚上都和周曼一起吃晚餐,偶尔到外面的餐厅去,偶尔留在酒店的房间里,叫酒店的餐食或是叫外卖。
周曼多半会喝一点酒,而枝伊只能喝果汁。
准备离开S市回家过年的枝伊带着满腔怅恨,告诉周曼:“我和别人一样认真对待每一段感情,没有缘分的人就和他们好聚好散,有缘分的人我就用心维护我们之间的关系,我很珍惜他们对我的感情,也觉得我自己付出的感情和努力是可贵的。”
周曼想了想,问:“你记得每一次分手的原因吗?”
“基本上都记得。”
“你会因为什么问题而分手?”
“回想起来,似乎是同一个原因,我好像比别的人更加容易厌倦身边的人,有朋友说我可能比较花心,但我也不是见一个爱一个,我觉得归根结底,是我不够爱他们,没有遇到合适的人。虽然他们都觉得我对他们有挺深厚的感情。我能够完成得很漂亮,只要懂得适时在他们面前示弱,懂得顾全他们的脸面,他们就会觉得我很喜欢他们,我在这个方面经验丰富。谈恋爱嘛,不就是这样相互迁就,度过彼此最爱的、最无法分离的时间段。也因此,我的恋爱多半是可以好聚好散的。刚刚在一起的时候,新鲜感还没有过,他们就哪里都很好,很有意思,很值得探索,但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他们就全部变得乏味无聊。”
“你的丈夫……他之所以成为你的丈夫,是因为你不会觉得厌倦他吗?”
“不是没有,只是有了一张结婚证作为约束,我不能让自己感到厌倦而已。”
周曼听出了枝伊话外的意思,说:“并非每一对拥有深刻感情的两人都适合一生一世待在一起,有些感情因为分离而得以续存。”
枝伊露出一个自嘲的笑:“我大概不是一个适合结婚的人,也不适合长久地维护一段感情。”
周曼没应声,安静看着枝伊。
枝伊继续说:“但我不是轻言放弃的人,既然已经结婚了,那么我一定会尽力坚持下去的。”
周曼轻轻抿嘴,露出与微笑很相像的表情,拿起桌上的高脚酒杯,饮了一口暗紫红色的酸涩液体。
枝伊带着点痴迷看向那个高脚杯,羡慕道:“我要是也能喝酒就好了,古人都说一醉解千愁,我也想试试。可惜我要是喝到醉酒的程度,大概就不是解千愁了,小命都要被溶解掉了。”
周曼耸耸肩:“古人说的话都很夸张,醉酒其实什么都解不了,该发愁的事情还是会继续压在心上。”
枝伊将自己杯中的果汁喝完,而后重新给自己满上同样的果汁,又往周曼的高脚杯里添了一点酒,告诉周曼:“我突然不想家了,好像没有了乡愁,或者说,家不再是我的乡愁了。”
“不要这么说,你肯定还十分眷恋你的爸妈,那也是你的家。”
枝伊摇了摇头:“成家了才是真的离家,我已经长大了。”
周曼疼惜地看着枝伊,心中如口中一样酸涩无比。天涯若比邻的胸怀感动不了她们,精神世界中的拥有太过儿戏,她们需要更真切的拥有。生活不似杯中物,许多东西一旦失去就不可能再得,添不了第二杯,枝伊所说的家,一旦离开就再不能以从前的面貌回去。
周曼感叹道:“很多人都说家庭、婚姻都是需要好好经营的,没有经营不好的夫妻关系,用这种说法来劝服女性将大多数精力放在其中。不是经营自己的人生,而是经营一段关系,占用了许多精力。我为听信了这种说法的女性感到不值。”
枝伊轻轻点头:“结婚像是给自己揽上了许多非完成不可的任务,我还是我,他也还是他,但一切都变得不一样,很陌生,这不是依靠经营就能解决的问题。”
周曼用前所未有的严肃态度对枝伊说:“枝伊,我想请求你一件事。”
枝伊不禁坐直了些,谨慎地问:“什么事?”
“无论情况变得多么恶劣,也不要放任自己枯萎,这对你自己来说,对我来说,都是性命攸关的重要之事。”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