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枝伊的世界里传来的剧烈动摇波及到了周曼,这不可避免,周曼依附枝伊的世界为生。
周曼终日提心吊胆,担忧那种动摇会让枝伊的世界崩塌,又担忧那种动摇逐渐平息,世界回归平静。
其实这对她而言是一个机会,周曼不免会产生一丝阴暗的期待。如果枝伊能够利用这种动摇打开一个新的局面。只是她不能主动做任何事,她的角色由始至终都唯有一个,就是支持枝伊所有决定的普通朋友。
但更多的是不安,那些许久未闻的婴孩的哭声似乎有重新来访的趋势,周曼在失眠严重的夜晚隐约能够听到从远方传来的尖锐声响。
周曼知道枝伊的心软,尤其对家人和朋友,枝伊多半是狠不下心的。
这种程度的磋磨,只能折磨枝伊,无法让事情产生结果。
约莫是正月十五左右,枝伊在朋友圈里发布了一张照片,是枝伊的妈妈和另一位女士的合照。
配的文字中有“两位妈妈”的字眼,看样子另一位女士就是范晟浩的妈妈。周曼端详着范母脸上勉强的微笑,想枝伊妈妈和范母之间的交流应该不会太顺利。
每个母亲都维护自己的孩子,夫妻两人各自的母亲也不例外,她们天然地站在了对立面上。
而枝伊和范晟浩的备孕情况估计没有任何起色,范母依旧和枝伊生活在一起。周曼继续钻研范母的长相,只觉范母的厉害要穿透屏幕刺进她的眼里,她暗道枝伊也不知道是被范母照顾还是被范母监控,身边突然多了一个不熟悉又强势的长辈,会增添太大的心理压力。
这次见面之后,周曼联系枝伊的频率从隔天一次改为一天一次,她知道枝伊需要一个诉苦的渠道,然而周曼没料到,枝伊连诉苦也变得不那么容易了。
范母整天花样百出,怀揣着一颗盼望范晟浩康复的极其诚挚的心,但净出馊主意,她对自己儿子的照顾能够谨遵医嘱,半步不敢踏错,半点不敢发挥,对儿媳妇却是随性,谁的主意都听,然后在枝伊身上试一试。
白天范母在家里一边监督家政阿姨工作,一边查看网上专家瞎编的科普文章。专家说不孕不育主要是女方的身体出了问题,她便信以为真,专家说不孕不育是女方的生活不检点身体沾染了浊气,她便不允许枝伊穿裙子,专家说手机电脑的辐射是不孕不育的主要元凶,她便严格控制枝伊使用手机的频率,专家说要多接触孕妇和小朋友才能有福气,她便每天晚上带着枝伊下楼散步到深夜,和好几个抱着孙子乘凉闲聊的老太太混作一堆,专家说要多喝温补的汤水,她便每天让枝伊喝药材汤,装在保温壶里带到办公室去当水喝,又将冰箱里的零食全部都扔掉。
范母说过多次让枝伊辞职,好好待在家里休养,但这个提议遭到枝伊和枝伊父母的大力反对,不易推进,她唯有作罢,换一种方式折腾。范母规定枝伊外出工作时要穿上她花了不少钱买的防辐射服,阻挡电脑的辐射,并且她会隔一小时打电话提醒枝伊一遍,远离电脑,起来走动一下,回家后她要查看枝伊戴着的智能手表上的步数记录,而枝伊在她的视线范围里,不能够拿起手机,晚上枝伊进入卧室休息之前,还要上交手机。
经受如此密切的监控,枝伊与周曼的交流不得不争分夺秒简明扼要。枝伊工作时挺忙,同时周曼也在忙,说起话来有一搭没一搭的,而在家里要像做贼一般将手机藏在睡衣里,躲到卫生间上网,但只有十五分钟,超过时间的话,婆婆会敲门询问。她们甚至发展出暗语,枝伊打三五个字外加几个表情,周曼就能明白枝伊想要表达的大段言语。
每当枝伊表现出不想配合的模样,范母就双手一摊,用她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态度说:“我这么忙活都是为了让你能够怀上孩子呀,我们是中国人,不能光看西医的检查,还得看中医怎么看待这个问题。那些很出名的医生都说了,女方的底子不好、宫寒、生活习惯不好、接触太多不该接触的危险因素才会出现一直怀不上孩子的情况,我帮你把这些都调整好,你自然而然就怀上了。”范母的背后仿佛有无数个网上专家替她撑腰,她简直大义凛然,正在为了家族的延续而舍生忘死。
在那个家里,枝伊满身罪责。
枝伊不是没办法替自己伸冤,她可以反驳,可以拿出自己的检查报告,可以不厌其烦地向婆婆复述医生的诊断,但她必须顾及范晟浩的情况,有口难言,对那次身体检查以及其后的许多次陪伴范晟浩四处寻医问药的情况都保持缄默。
所以她唯有暂时承担起不属于她的罪责。
没过多久,枝伊对生养小孩的期盼和热情就迅速凋零,消亡,再无踪迹。
年轻的夫妻两人仍为了维持他们的婚姻、解决他们面临的难题而努力。
他们在矛盾迭出的生活中咬牙坚持着。
枝伊和范晟浩都非常希望他们能够回到从前相亲相爱的时候,因此枝伊想了各种办法安慰失落的范晟浩,一遍又一遍告诉他没关系,逮着机会就鼓励他,还会为了得到短期旅行的许可而带上满脸不乐意的婆婆一起外出游玩。
不过这些尝试皆会在范晟浩拿到新的检查报告时宣告失败。
她亦趁机游说范晟浩:哪怕没有孩子,他们也一样可以继续当一对恩爱夫妻,只要他们放下压力,好好地过日子,生育一事其实无法影响他们。
但这种游说不曾得到明确回应。
范晟浩对于孩子的期盼从未动摇过。
面对其他人的范晟浩尚且可以维持正常模样,和过去的他一样,是一位受到大多数人艳羡的无懈可击的社会成功人士,但夜晚与枝伊在一起的范晟浩卸下所有华丽的面具和衣袍,如同一只受伤哀鸣的小动物,蜷缩在枝伊的怀抱中。
枝伊不可能忍心遗弃他。
在熄了灯的昏暗房间里,他们不着寸缕地相拥,范晟浩不断在枝伊耳边说,他很爱她,恳请她不要离开他。
枝伊心不在焉地答应着:“嗯,我不离开你。”
关于婚姻的失败,枝伊其实早已预料到了,但她在保有一些幻想和柔情的时候,并不愿意承认。
变化总是不为人知地进行着。
它是命运最大的秘密,被妥善地隐藏在命运的羽翼之下,待人们能够察觉它时,它已然成形,覆水难收。
枝伊发现范晟浩再不能让她开心,无论他做什么,无论他送给她什么礼物,无论他对她说多么重的誓言,无论他是否在她的身边,她都不会因为他而感到开心。
情感的天平不会计算心不在焉的相处的重量,只有将两人紧紧捆绑的婚姻关系会计算,那应该就是世人口中说的道义。
许多话语,她只愿意同周曼说,许多时候,她只希望周曼陪着她。
她在那些无比烦躁无可奈何的时刻会幻想和她一起生活的人是周曼,周曼会尊重她的意愿,不可能逼迫她完成一项她不想完成的任务。
原本夫妻俩总是在假期一同出行,近来变成枝伊单独出行。
范晟浩对此颇有微词,枝伊就学着婆婆的样子摊开双手,说:“你不能去,你要留在这里稳住你妈妈。而且你又不认识周曼,没有理由见她。你就让我跟朋友聚一聚吧,不然我真的会被你妈妈逼疯。”
范晟浩为自己的妈妈说话:“妈妈也是为了我们好才会过来照顾我们。”
婆婆不允许枝伊出远门,但枝伊在这方面十分叛逆,上半夜去婆婆房间将自己的手机偷出来,穿上鞋子和外套就溜出家门,在高铁站的候车室里度过下半夜,然后坐上最早的一趟车。
待婆婆起床发现时,枝伊已经潜逃成功,婆婆再生气也鞭长莫及。几天后枝伊回到家,婆婆会大发雷霆,将满肚子火气倾泻,之后也会时不时念叨枝伊的反叛行为,时不时用严厉语气指责枝伊就是因为不听话才怀不上孩子,如此持续到枝伊下一次逃走。
枝伊已经习惯了不同周曼说一声就跑到S市,哪怕只有三天假期,她也要跑一趟。
枝伊知道周曼肯定会很欢迎她,会对她笑,周曼个子小,长相可爱,笑起来很像一只仰起头的毛绒绒的小猫,正在期待别人摸摸脑袋挠挠下巴。周曼总是赞同她的选择和做法,总是和她同属一个阵营,从不伤害她,从不让她感到不自在。
她和周曼相处时,压在她身上的重担能够稍稍减轻,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开心。
周曼是个工作狂,节假日都不休息,所以在周曼有拍摄安排的时间里,枝伊就自娱自乐,去海边玩沙子晒太阳喝椰子水,或是去商场里走走停停看场电影,等待周曼完成工作再和她见面。
小助理的预言成了真,到工作室里实习的摄影师多有留下任职的意愿,而周曼又因和他们相处日久,与他们培养出师生情谊,不怎么愿意拒绝他们的请求,便允许他们留下了。
现在工作室里除了周曼之外,还有两位固定的摄影师和三位兼职的摄影师,如此,周曼的日常工作可以减少一些,部分简单的棚拍工作交给他们完成就行。
尽管已经在线上说过了很多遍,线下见了面仍要重复:“她总是说同样的话。”
枝伊用孩子气的口吻向周曼告状。
周曼失笑着向枝伊表示她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枝伊继续告状:“前天说过的话在昨天重现,昨天说过的话在今天重现,我都要出现幻觉了,那些话,那个地方,好像会变成漩涡,把我卷进去,让我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没办法挣脱。应该也不是上了年纪才这样,我妈妈就不会这么烦人。”
“你婆婆大概本身就是比较强势且控制欲比较强的人。你结婚之前和她相处过吗?”
“见过几次,说过一些场面上的漂亮话。她骗了我,我和范晟浩没结婚的时候,她表现得像世界上最通情达理的婆婆,跟现在这个收我手机的小学班主任一样的人完全不同。”
周曼叹道:“成为别人家里的一份子,实在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
“到底是谁想出的这种馊主意,让这么多女孩子嫁做人妇。”枝伊扯着嘴角笑了笑,说,“我原本觉得在家里当女儿和在别人家里当媳妇是差不多的,都是受到疼爱并且向家人付出爱而已,因为我的妈妈就是这样,她在娘家当女儿时无拘无束,嫁给我爸爸之后,同样可以由着性子生活,结婚对她来说,是拥有多几个爱她的家人。妈妈的幸福美满是我从小到大接受到的教育,我以为我也可以和妈妈一样,嫁给一个爱我的男人,继续享受属于我的幸福人生。后来发现,是我想得太天真了,我的身份已经改变了,我成了别人家的媳妇,成了别人家里的一员,幸福与否,很多时候不由我自己创造,而是由别人规定,由别人成全我。他们不成全,我就不可能圆满。我觉得好累,从来没有试过这么累,我好像失去了所有力量,没办法完成任何事,没有力气去往任何地方。真的,我太天真了,我不知道原来结婚和恋爱的差别这么大,不知道会受到这么大的束缚。”
周曼沉默了半晌,问:“你为什么要嫁给他?”
“因为他对我很好,我们之间没有出现这么多问题的时候,他是真的很爱我,我能感受到,他已经用尽全力对我好了。只是他终究不是一个在人生之中具备冒险和开创精神的人,他是继承者,继承了长辈给他的一切。他爱我,是用一种普遍的方式来爱,并非用只适合我一个人的方式来爱。其实我和他结婚之后便明白了,他不是非我不可。我是最优解,是他心里最喜欢的女生,所以他这么用心地追求我、讨好我。但如果他最终得不到最优解,那么他到了一定年纪就会退而求其次,寻求更容易掌握的解法。或许他爱普遍的方式多过爱我本人。”
勇气降临的时机蛮不讲理又恰到好处,像一团天火落下,呈燎原之势席卷万物,席卷了周曼每一寸血肉与理智,掩盖了羞怯和退让。
周曼抬眼逼视着枝伊,带着难以一见的锋芒问:“只要对你好,就能得到你的允许了吗?”
枝伊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说什么都会伤害到周曼。
枝伊已经察觉到些许不对劲的地方了,周曼不仅仅是她的普通朋友,至少周曼的想法不止于此。而她自己的想法,她还看不清楚。她在迷宫之中,低头一看,连自己都看不见。
无声地移开视线,枝伊觉得自己继续依赖周曼的做法很自私,在她无法给予周曼任何回应的前提下。
那团火熄灭,周曼恢复平静,她的勇气是用来推动自己前行的,不是用来逼迫枝伊的。
机会摆在眼前,但她不允许自己争取。
周曼说:“我随时都可以陪你,只要你需要,你过来或者让我过去都没问题,别有心理负担。”
积极治疗了两年,也接受范母的生活管理两年,范晟浩的情况没有好转,枝伊依旧没有自然受孕。
受了两年打击的范晟浩不想作无谓的坚持,没有提前和枝伊商量,只在晚饭前告知枝伊:“去做试管婴儿吧,我已经约了医生明天上午九点半,你现在就请一天病假。”
那天之后,枝伊的所有账号都停止了更新。
许是看在枝伊愿意温顺地配合繁琐的检查、吃药打针促排卵等事的份上,也接受了自己在网上看到那些帮助怀孕的文章的惨败,范母对自己定下的规矩不再严格执行,放松了对枝伊的监控,枝伊重新获得手机的自由使用权。
枝伊在将近凌晨的时候躲在浴室里,给周曼打电话。
周曼很快接通电话,有点急切地问:“出什么事了?”
“准备取卵,做试管婴儿。”枝伊吸吸鼻子,用手背胡乱擦掉忍不住落下的泪水。
终是走到了这一步,周曼躺在床上,绝望地闭上双眼,陷入无穷无尽的黑暗中。
世人对孩子的病态执念终是将枝伊也拖下深渊了。
枝伊的声音里有哭泣的痕迹:“我被抽了很多管血做检查,打了很多针,吃了很多药。”
周曼用在痛苦里挣扎过的声音问:“很痛吧?”
“嗯,很痛很痛。那些针和药把我的身体弄得很难受,我像每天都患了重感冒一样,手脚发软,皮肤时不时发麻,而且头脑昏沉,打不起精神,一下班回家就要睡觉。我刚刚睡了几个小时,十一点多才起来吃晚饭,现在准备洗澡。”
听着枝伊哭得略显急促沉重的呼吸声,过了好一会儿,周曼问:“枝伊,你真的不能让这场闹剧停下来吗?”
枝伊没有回答,如同不知道如何回应周曼的感情。
那通宣判死刑一般的电话之后,周曼睡意全无,动作僵硬地坐起来,与满室昏暗融为一体。
她不想失去枝伊,她宁愿失去自己的性命,也不想失去枝伊。
她希望自己可以做到很多事,例如像一个横刀立马的将士一样,奔赴到枝伊身边,挥刀斩断枝伊身上的枷锁,将枝伊从深渊中拯救出来,让枝伊恢复自由之身。
可实际上,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曾经很羡慕枝伊,曾经觉得枝伊万千晨曦中最温暖也最耀眼的一缕光,而如今,她似乎拥有了她渴望的那种自由生活,似乎实现了所想所盼,她和枝伊的处境甚至调换了过来,她潇洒自在地活着,而枝伊被婚姻的责任和生育的任务关禁闭。
她的心却仍未寻到安稳之地。
还不够,还不够,她对枝伊的爱的终点并非独善其身。
枝伊大概是想粉饰太平,让一部分自己回到过去的状态,至少是在周曼面前的自己,所以那晚之后,枝伊与周曼的交流中再没有关于试管婴儿的任何信息,连一贯的关于丈夫和婆婆的诉苦也少,因枝伊浸泡在一汪苦水里,而不是偶尔品尝到痛苦的滋味,所以没有了谈论的必要,只能苦中作乐。
周曼配合着枝伊的意愿,没有谈论以家庭为名的危疑处境,没有提及枝伊曾经透露的凄苦。她无法让暴风止歇,只能伸出一双手,拢在那一点风中的火种周围,提供方寸之地,让那火得以喘息,继续燃烧。
她们谈论鲜花和雨露,服装和首饰,绘画和书籍,照片和电影,音乐和舞蹈,旅行和运动,过去和未来,仿若回到了从前刚刚重逢的时候。
半年后又是一通边哭边说的凌晨时分才打来的电话,无情地吹灭了那一点火种。
枝伊的话语中只有一派惨淡:“曼曼,我怀孕了。”
周曼说不出恭喜的话语,如果要论世上最不想枝伊为别人生孩子的人,她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在听见枝伊泪滴坠落的声音的幻觉中,周曼许久才找到能够顺利表达的语句:“总算是成功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保护好自己,生活中事事都必须小心。”
周曼又要去睡眠门诊报到,又要在睡前吃安眠药才能入睡。
但是药物阻止不了梦境的侵袭,周曼做了很多个一模一样的噩梦。
她梦见过去的枝伊破碎了,高中生枝伊,照片里的枝伊,还有坐在餐厅里被暧昧的灯光笼罩的枝伊。枝伊并不是以逐渐融化的形式消失,而是以破碎的方式,上一秒还是完整的枝伊,下一瞬,彻底沦为碎片,凶狠,决绝,无可挽回。
像很多年前成为妈妈的李谦谦那样,母亲李谦谦让高中生李谦谦彻底粉碎。
而目睹这一切的周曼无能为力,只眼睁睁地看着枝伊的破碎,并为此失声痛哭。她跪在地上,拾捡起满地枝伊的碎片,徒劳无功地想要将枝伊重新拼凑。碎片很锋利,她的双手被割得血肉模糊,疼痛感很真实,她惊醒后依旧能够感受到双手的痛楚。
天还没亮,周曼蜷缩在床上,用颤抖的双手擦掉脸上的泪水,头昏脑涨地想原来做梦也是会疼的。
周曼以为今后和枝伊的见面和联系都会变得稀少,甚至消失,毕竟没有哪个被母职缠身的母亲有精力搭理十多年前的老同学,对母亲而言,排在人生第一位的肯定是自己的孩子,也以为今后她们之间的联系要靠她自己来维持,她主动向枝伊报告行踪和经历,主动同枝伊分享她想要分享的一切,主动去到A市看望枝伊,而枝伊只会在百忙中抽空敷衍一下她。她们的情感将变得像刚出土的老古董,如若不小心翼翼,就会化成灰烬。
周曼没想到就在她产生这种猜想后不久,枝伊又一声不吭跑到S市。
没有客人到访的时候,周曼喜欢坐在工作室门边的圆桌修图。它是用来招待客人的,因此选的摆放位置是整间工作室自然光最佳、视野最好的一角。
工作室其实是临街的一间小商铺,透过落地玻璃门朝小街对面看去,是规格差不多的一排小店,周曼最喜欢在修图间隙看几眼对面的宠物美容店,看不同的人将他们养的宠物送到店里洗澡,看他们将洗得蓬松洁净的小动物抱出来,看那些小动物吐着舌头的可爱笑脸。
美容店还提供短期寄养服务,帮助外出旅行的主人们照看宠物。店员下午空闲时会牵着两三条狗外出散步,通常是一只大狗加上两只小狗,大狗激动地向前小跑,小狗四条腿忙碌地倒腾追在后面,而遛狗的店员则无奈地攥紧狗绳紧跟其后。周曼觉得这一幕很像哄小孩的卡通片,可以让她心情愉悦。
这天周曼如常在感到双眼酸胀的时刻,将视线从电脑屏幕收回,投向工作室外,没看见小动物,却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往工作室走来。
阳光之下,她的皮肤白得如同透明。
“枝伊?!”周曼瞪大双眼盯着出现在工作室门口的枝伊,腾地站起来,用力过猛,撞到了小圆桌,桌面的电脑经历了一阵剧烈摇晃。
枝伊扎着简单的马尾,穿着普通的休闲服,脸上挂着一点虚弱的笑,脚步轻轻地走进工作室:“我在网上搜到了你的工作室地址,真了不起,你的摄影工作室在S市能排到同行的前三名,我看了每一条客人留下的评论,所有人都在称赞你。”
周曼手足无措,一甩手,打到了她的电脑,“啪”的一声,笔记本电脑盖上了。响声让她如梦初醒,她看了眼坐在收银台后的小助理,又用余光看到从里间踱步出来的摄影师,然后赶紧走到枝伊身边,牵起枝伊的手,匆忙将枝伊往里带:“我们到里面去吧。”
小助理诧异地挑挑眉,凑到工作室此时仅剩的一位没有工作任务的年轻摄影师边上,小声嘀咕:“老板的朋友好美啊,比我们之前拍过的所有模特都要美,她要是愿意给我们工作室打广告,我们的业绩估计能更上一层楼。”
目睹了方才的小插曲的摄影师点点头:“是呀,长相美,气质也好,很难得,要是当模特的话应该能有不少成就。”
小助理闻言,眉心皱起,迟疑道:“你这么一说,我就觉得好像在哪里看到过她,说不定她还真的当过模特……”
周曼把枝伊请到休息室,快速收拾散落在座椅上的外套和杂志,让枝伊坐在唯一一张单人沙发里,她拉了一把没有靠背的矮凳坐在枝伊身边,她对枝伊的印象仍停留在尊贵的孕妇,于是十分着急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来出差还是休假了?你的先生是陪着你来的吧,还是自己一个人来的?你的身体还好吗?”
枝伊扭头看向周曼,温柔又平静,轻声说:“胎停了。”
周曼心一紧,无措地攥着枝伊的手,借着灯光端详枝伊的脸色。但有化妆品的遮盖,周曼看不出枝伊最真实的状态,忙问道:“你的身体怎么样了?有哪里痛吗?怎么会突然发生这种事?”
说出那三个字的枝伊仿佛感到疲倦了,动作迟缓地摇了摇头:“不知道确切的原因。”
周曼将枝伊的手攥得更紧,说:“肯定是范晟浩的问题,他的精子有大问题。”
枝伊没有吭声,周曼疼惜地看着枝伊,松了一边手,轻轻抚着枝伊的背,又问:“你怎么不在家里休养却跑到这里来?我听说小产也是要坐月子的。”
枝伊往周曼的方向低下头,仿佛在祷告:“我不想待在我和他的家里,也不想自己一个人待在小公寓里,想你了,所以就过来找你。”
“想我了就让我过去陪你,有我这个大活人在,你的小公寓里就不会只有你一个人了。”
周曼环视一下又小又乱的休息室,忧愁地叹了叹,说:“待在这里对你的身体无益,去我家吧。但是,”周曼附身侧头盯着枝伊的双眼问,“你跟我说实话,身体有没有不舒服?要不要叫救护车?”
枝伊笑道:“我没事,怎么就要叫救护车了?走吧。”
周曼为了方便出外景,去年从某个客人那里低价买了一辆二手车,她煞有介事地小心扶着枝伊走到她的车旁,怕枝伊嫌弃,指着那辆脏兮兮的银色轿车解释道:“我懒得保养它,所以它看着比实际年龄要老一些,但功能是没问题的。”
枝伊笑着坐进车里,小声说:“如果你定期洗车,你的话会更有说服力。”
周曼发动汽车,枝伊整个人靠坐在座椅里,看上去有点脱力,说话亦有气无力:“你现在住在哪里?”
周曼同枝伊提过搬家的事,但没有详细说过新家的地址。
快速扭头看了枝伊一眼,周曼仍是忧心忡忡,用力捏着方向盘说:“距离工作室五分钟车程的一个小区里。幸好我搬家了,不然还真不敢让你过去,我上一个家比刚才的休息室好不了多少。”
“我会不会打扰你工作?”
“不会啊。而且哪怕是打扰了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又不是医生,我只是一个摄影师,我的工作是锦上添花,不是雪中送炭,不会有哪位客人因为缺少一套照片而崩溃。”
周曼让枝伊半躺在她的床上,将好几个柔软的抱枕垫在枝伊背上,拿出最贵的一张蚕丝被将枝伊盖得严严实实,又拆了一包客人送的参片,泡了一杯参茶,让枝伊慢慢喝了小半杯。
枝伊似恢复了一点精神,同周曼说:“谢谢你。”
几天前的早上,枝伊觉得下腹有点轻微的胀痛,在闹铃还没有响起的时候她就醒了。这种感觉挺奇怪,仿佛是月经的前兆,但她不可能会来月经。她的睡意全无,起床去到卫生间查看,发现自己出了一点血。
两个指头宽的一小滩未干透的血,暗红色,在白色的内裤上尤其刺眼。枝伊看不真切它,越中间的地方颜色越深,宛如深不见底的潭水。枝伊只觉暗红之中有人形的物体,有一个极小的人体蜷缩着,被她的血浸泡着,囚禁着。
枝伊一时慌了,来不及处理就连忙回到卧室,摇醒范晟浩,叫道:“我出血了!”
两人着急忙慌地请了一天假,而后奔到医院去。
枝伊第一次见识早上七点多的妇科门诊,坐诊的医生还没有来,维持秩序的护士也还没有来,每一个诊室的门都紧闭着,但是走廊人头攒动,挤满了一张张无表情的脸。
没有座位可坐了,范晟浩搂着枝伊站在墙角焦急等待。
枝伊注意到坐在不远处的一对夫妻,瞧着应该是四十多岁了,左边的男人双手都抓着一个黑色塑料袋,一脸凝重地盯着那个塑料袋,里面应该装着了不得的东西,枝伊猜测可能是钱。而右边的女人脸色苍白,额上有一层薄薄的冷汗,身形瘦削,微微弯着腰,双手交叠在肚子前,似乎在忍受某种痛苦。
医生和护士在八点准时到达各个诊室,门一开,所有人都不顾护士的阻止,一窝蜂涌进医生的诊室里,范晟浩不甘示弱,也扶着枝伊跟随人群挤进去。
医生烦躁地大声喊道:“别都挤在这里,等叫到你们的号再进来。”
大家都没有挪动。
医生不太高兴地皱着眉,但也对这种场面见怪不怪了,将口罩拉高些,不再强求眼前这些夫妻们的秩序,打开电脑,开始叫号。
第一个号就是枝伊刚才注意到的中年夫妻。丈夫挤进来了,妻子没有跟着进来,还坐在外面的座位里。
那个男人打开黑色塑料袋,从中拿出一个透明的塑料袋,枝伊探头张望,看见半袋都是一种暗红色的物体。男人将袋子捧起来,凑到医生跟前,让医生看仔细。
枝伊瞧着他捧在手里的质感,觉得那仿佛是一袋子肉,只是颜色有点深,应该很不新鲜了。
男人和医生大概已经很熟悉,没有提及前因后果,只说:“医生,她排出了这些东西,凌晨的时候排出来的。”
“噢。”医生应了声,声音中带着点遗憾。
男人又急切又怯懦,局促不安地站着,问:“医生,我们应该怎么做?”
医生用明显无可奈何的语气说:“先养好身体吧。”
枝伊没有猜错,那的确是一袋子肉,母亲身体里的肉,母亲的胎盘和死去的胎儿。
剧烈的恶心感从身体深处涌现,枝伊忍不住甩开范晟浩的手,冲到诊室外干呕。
枝伊一抬头,对上那个女人的眼,一双累得麻木的、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眼,一双不应该出现在活生生的人脸上的眼。
医生开了检查单,让枝伊去照B超。
结果显示枝伊肚子里的胎儿停止了发育。
范晟浩不死心,用祈求的语气问:“医生,你可以救救它吗?”
医生摇头:“已经没办法了。”
医生一边打字一边问:“要赶紧处理,做人流还是药流?”
枝伊看了范晟浩一眼,范晟浩面如死灰地呆站着,显然不想开口处置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
枝伊便不等范晟浩了,问医生:“哪种比较好?”
“两个多月了,建议做人流。”
枝伊颇为冷静地说:“好,今天可以安排吗?”
“可以,先做几项检查,然后拿着结果回来这里找我,下午我也坐诊,我给你做。”
那个耗费了枝伊和范晟浩半年的坚持才怀上的孩子,变成一摊血水流了出来,成为医疗垃圾。
他们此前为怀小孩所付出的一切努力都成了空。
周曼不知道该说什么,慌乱地做了几个无意义的手势,又胡乱擦了一下眼角溢出的泪水,最终只能哀哀地叫道:“这多受罪啊。”
“还好,我做无痛的,麻药过了之后的那种程度的疼痛也可以忍受,就像程度比较浅的痛经而已。”枝伊轻轻闭上双眼,放任自己陷在抱枕里,说,“但是,我想跟你说的是,怀孕的感觉其实很恶心,非常非常恶心。身体里凭空多了一个自己以外的生命,我总担心它终有一天会将我吞噬,我没有感受到一丁点的幸福和快乐,我只是害怕,只是觉得恶心。在它死去的时候,我有点难过,因为这会对不起范晟浩和他父母,但是又有点庆幸,因为它终于可以离开我的身体了。”
周曼咬了咬舌尖,用痛感让自己振作起来,别慌,别松懈。她坐到床沿上,放轻动作搂着枝伊的肩,唯恐惊扰枝伊颤抖的魂灵,柔声安慰道:“没事的,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你已经尽全力去做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那样想会不会太无情?”
“不会。你是自由的,这句话的含义就是,你不是一定要塑造被人们歌颂的伟大形象。如果你想成为母亲,就可以成为,如果你不想成为母亲,就可以不成为。你是自由的,我一直这么对你说。”
枝伊顺势往边上一倒,挨在周曼肩上,周曼便双手环抱着枝伊,她期望自己可以给此刻的枝伊支撑的力量,一点点也好。
枝伊呢喃道:“我不想做伟大的人,我只想做开心的人。”
周曼坚定地鼓励枝伊:“可以的,你可以只做一个开心的人。”
“那就太好了。”枝伊顿了几秒,突然冷声说,“曼曼,你知道吗?所有人的身体都只有唯一的一个作用,我的身体也不例外,只有唯一的一个作用,就是取悦我自己。除此之外的所有附加其上的所谓任务,都不过是我以外的人对我的利用罢了。为什么他们可以这么堂而皇之地利用我?为什么他们从来都不会感到羞愧?”
“你不会再为了范晟浩和他的父母而努力是吗?”虽是问句,但周曼用笃定的语气说出。
“是,我不会为了他们而折磨自己了。”
“你要怎么做?”
枝伊叹了叹,眼中的寒意消退,说:“我会和他认真聊聊。”
聊天是改变不了一座累积数千年的巍然高山的,愚公移山也不是凭借一代人的努力就能完成的,周曼默默想着,但她没有阻止枝伊,枝伊有尝试解决问题的节奏和步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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