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伊在周曼家里住了一周。
不管枝伊怎么解释自己的身体没有一点问题,周曼就是认定枝伊要坐月子,她找了很多温补固元的食谱,每天变着法给枝伊做饭,又特意请教妈妈,尝试着给枝伊煮了一锅猪脚姜,听说这是在坐月子期间最好的食物。
周曼一改在工作室用餐的习惯,总是按时回到家里陪着枝伊吃早中晚三餐加一顿夜宵。
晚饭时,枝伊捧着一个汤碗,有点为难:“说实话,我挺喜欢吃猪脚姜,但经不住每天都吃好几碗呀。”
周曼将猪脚姜里的鸡蛋捞出来,放在枝伊的汤碗里:“我妈妈说她就是这么坐月子的,一天三顿都吃一碗猪脚姜,她恢复得很好,出了月子就活蹦乱跳。”
枝伊放下汤碗,一副不想再吃的模样:“不能只听上一辈的话,现在提倡科学调养,坐月子的时候要吃得清淡些,补充足够的营养就行了,没必要大鱼大肉。”
周曼耸耸肩,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在枝伊的饭碗里:“那你多吃菜,这菜够清淡了吧。”
枝伊笑着咬住青菜的菜梗,夸张地赞叹道:“你好像天生就是一个出色的厨师,做饭真好吃,连最简单的炒青菜都比别人做的更好吃。”
可惜她们的幸福日子没过几天,范晟浩也跑到S市来了。
他不知道周曼住在哪里,便杵在周曼工作室门口,跟周曼说是要亲自接枝伊回家。
这是周曼第一次见到范晟浩本人。本人比照片更能展现出他的斯文温和,只领略他的气质的话,不会将他和枝伊口中的丈夫划上等号。他一看就是社会意义上的成功人士,在优越的环境中成长,在大多数人够不到的圈子里交际,培养出了不错的能力,有一份能够让他继续过着富足生活的好工作,加上他的五官很漂亮,瘦高个儿,的确与枝伊很般配。枝伊选择他,不怪许多外人都认为枝伊运气极佳觅得良人。
周曼不想给范晟浩任何好脸色,她可不是一般的外人,她知道所有内情,知道范晟浩的可恨之处,她只偏袒枝伊。
奈何她实在不习惯与人为恶,不懂得怎么唱白脸,她仅仅能在范晟浩面前仰起头,板起脸,颇为严厉地警告他:“枝伊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我不许你随意要求她。不管你们有没有小孩,枝伊都是你的太太,你该好好爱她,而不是看着她因为你自己一个人无法实现的**而受到伤害。如果你不懂得好好爱她,你一定会失去她。”
范晟浩似乎觉得周曼越界了,不悦地横了周曼一眼,说:“这是我和枝伊的事情,请你不要插嘴。”
周曼咬了咬牙,转过身,背对着人家嘀嘀咕咕:“哼,条件再好又如何,也不过是普通男人而已,没什么了不起的。”
在范晟浩的要求下,周曼领着范晟浩回到她家所在的小区,让范晟浩在小区里等一会儿,她上楼去通知枝伊。
枝伊在客厅坐着,电视上播放着一部她看过许多遍的电影作背景音,而她大部分精力都专注于画水彩画。
这是她近来的消遣,她乐此不疲地画几乎相同的内容。纸上是一个个胖嘟嘟的小娃娃,身上五颜六色,且缀满绿叶与花朵的印记,共同躺在一张暗红色的床上。
周曼第一次看到枝伊画娃娃时,问过枝伊:“你爱那个孩子吗?”
枝伊用天经地义的语气回答道:“爱,但我更爱我自己。”
听到开门声响,枝伊微笑着扭头看向玄关处,还没有看到周曼的身影就说:“这么早就回来了?”
周曼换好鞋,走到枝伊面前,说:“范晟浩来了。”
枝伊对此毫不意外,范晟浩前两天就给她打过电话,向她预告了他会亲自来接她的消息。他做每件事都要让她知道,以前为了邀功,不让自己的每一次付出白白浪费,现在为了给她时间调整情绪。
他相信她在这么多年的夫妻生活中已经得到历练,有所成长,变得足够成熟,不再是从前那个需要捧在心里呵护的枝伊,不再是整天只想着自己如何享乐的娇滴滴又不懂事的公主,不会拒绝他那些以大局为重的举动。
他的家庭就是大局,生育下一代就是家庭中最大的事。
枝伊继续不紧不慢地画完面前的一张容纳了六个娃娃的画,给它们涂上暗红色的背景,而后满意地端详着自己笔下的又一幅作品。
周曼每次看到那些娃娃,心中总会冒出一丝诡异感,它们的身体很有活力,处境却极其危疑,如同阳寿未尽却坠入地狱的半人半鬼。周曼问:“这些画要留下吗?”
枝伊摇摇头:“这些不是为你画的,我要带走。以后有机会让你当模特,我好好画几张送给你,你要我的画还不容易。”
枝伊到卧室里换衣服。这几天枝伊皆是穿着周曼的睡衣或睡裙,小一个号的衣服穿在身上,像时时刻刻有个小孩抱紧她,但只能抱住她的身体,手腕脚腕都会裸露,看上去有点局促。
换回她自己穿着过来S市的休闲服,孤军奋战的感觉再次回到她的心上。
枝伊将她的画塞进包包里,又慢吞吞地收拾好手机等物件,脸上是浓重的不舍神色,同周曼说:“我回去了。”
“嗯。”周曼想了想,握着拳头给枝伊打气,“加油,什么都不用怕,做你想做的事,走你想走的路。”
枝伊暗暗叹气,她想做的事就是赖在周曼家里不离开。
周曼没有送枝伊下楼,只站在玄关外的过道里,看着枝伊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看着那道门轻轻关上。
电影正好播完正片,长长的演职人员和幕后工作人员名单在漆黑的屏幕上滚动,像听着片尾曲在宽阔的赛道中慢跑。片尾曲她已然熟悉,整部电影她都非常熟悉,她陪枝伊看过许多遍。枝伊总喜欢循环播放喜爱的某一部老电影,直到想起另一部刻在脑海里的老电影为止。因为看的次数太多,她们都不会认真对待,周曼一边修图一边听台词,枝伊一边画画一边对对子般时不时在演员说台词后接下一句台词。
周曼关掉电视,在沙发坐下,继而躺下。沙发是她夜晚的床铺,最右边的位置放着折叠成方块的被子,其上还有她的枕头。她把卧室让给了枝伊。每晚入睡前的漫长时间里,闭上双眼的她都会想象卧室里枝伊的睡颜,为枝伊祈祷,愿枝伊的困境可以如同梦境一般易逝。
此时她睁着眼,在明亮的天光中看着自己的家,只觉这间房子突然变得很大很大,填塞满了具象化的寂静。她好像懂得了枝伊在画画的时候为什么喜欢让一部电影循环播放。
枝伊一回到家就同范晟浩进行了彻底的交谈,而后又和范晟浩的父母说明了自己的想法——她不想再为了怀孩子的事情而受折磨。
这次谈话结果也没有让枝伊太意外,范晟浩不同意放弃要孩子,范晟浩的父母更是不可能同意,家庭的斗争一触即发。
他们都各出奇招要说服枝伊改变主意,又是祈求,又是哭诉,又是威逼,又是利诱,他们以为枝伊是一时意气,以为失去一个孩子对枝伊的打击太大了,枝伊一时接受不了而已。
范晟浩的父母甚至在私下里责备范晟浩,怪他娶了枝伊这样家庭条件好的女生。他们觉得这样的女生吃不了苦,太过娇气,又因为娘家的纵容而自视过高,看不上他们家许给她的东西,不肯听话,注定当不了一个好媳妇,无法像大地一般任劳任怨替他们范家开枝散叶传宗接代。
生育一事对他们而言是人生必须完成的重大任务,拥有后代,后代也拥有后代,如此他们的任务才算完成,他们的人生才算无憾。
这是山一般不可撼动的认知。
而枝伊在他们的攻势之下自巍然不动,也如同一座顶天立地的高山。
枝伊不需要做出多么出格的事,她站立在原处,不移动,不低头,始终坚守自己的想法,就是最顽强的反抗。
反抗的背后,由枝伊不断消耗的忍耐和柔情构成,待一切情与义都消耗殆尽,她便会提出那个一刀两断的要求。
而支撑枝伊按照自己的节奏为这段婚姻画上句号的人是周曼,交流不再止于线上打字,枝伊几乎每天都和周曼通电话,无论什么事,枝伊总想听听周曼的意见,大到用什么说辞反驳范晟浩、范母,小到明天穿哪一套衣服、吃什么早餐等等的事情,枝伊都会同周曼说。
周曼并不需要充当枝伊的军师,她需要做的是一遍又一遍告诉枝伊每个人都只属于自己。
自从那个难得的胎儿死去之后,范晟浩的心境似乎改变了许多,抑或是,他将从前用以伪装的好丈夫面具扯了下来,他和范母逐渐站在了同一战线上,在家里协同合作,不断给枝伊施加压力,所有行动都以逼迫枝伊再去做试管婴儿为目的。
他对枝伊说:“你怀孕的时候太不小心了,每天晚上都涂护肤品,还不听妈妈的话经常穿高跟鞋。就是因为你的不小心,所以孩子才保不住。孩子是很脆弱的,你能够承受的东西,它不一定能够承受,是你的任性害死了它,你应该对它怀有愧疚之心,也应该振作起来,做好准备,把最好的一切都给我们的下一个孩子。”
他明知道自己说的不是事实,明知道夫妻两人如果要论基因缺陷,他比枝伊的责任更大,却还是这么说了,只为将责任推卸到枝伊身上。
这些话语枝伊皆从婆婆口中听过无数遍。枝伊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范晟浩和范母才是永远的一家人,而与范晟浩结婚的她,永远都是外人。
她是一个工具而已,并非范晟浩爱恋的妻子,更不是他的家人。
他向枝伊表达他的不甘和委屈:“你既然嫁给了我,就是我的人,就应该听我的话,就应该有做妻子的样子,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都要为丈夫生下孩子。哪个男人不是这样呢?怎么到了我身上,这一套就行不通了呢?”
又拿出一家之主的架势命令枝伊:“你赶紧调养好身体,我们再试一次。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必须这么做!”
枝伊没问范晟浩如果再试一次也不成功,他会怎么办。
也没问他到底要失败多少次,才愿意承认是他自己出了问题。
范母不知从哪个朋友口中打听出了好些滋补身体的古老偏方,每天都要用大量药材和各种枝伊没怎么听说过的动物的肉来炖汤,枝伊下班回家一闻到充斥了整间屋子的气味就犯恶心。
枝伊不想喝汤,范母立刻粗声粗气地斥责:“都是要当妈妈的人了,怎么可以这么自私?你不能为了保持身材而什么都不吃,你要为了孩子着想!”
要为了孩子着想,所以必须牺牲掉存在于世三十多年的她,必须牺牲掉她的自我,牺牲掉她的身体,牺牲掉她的健康,牺牲掉她对人世建立起来的所有安全感。
一个尚不存在的孩子,竟然有如此可怕的魔力,指挥得活着的人们团团转。
枝伊简直要感到恐惧了。
枝伊端起面前比她的脑袋还大一个型号的汤碗,走到卫生间,将浓稠如米糊的汤水全部倒进马桶里。
两周后,枝伊给周曼打了个视频电话。
周曼当即知晓枝伊想和她商量一件需要看见对方才能聊的重大事情,周曼将手机放在支架上,正襟危坐面对镜头,以及屏幕中的枝伊,郑重问道:“你要说什么?”
主动打电话的枝伊却沉默着不说话,只是看着周曼。周曼明白枝伊下定了某种决心,却仍被最后的一点犹豫拖住脚步。
周曼立刻直截了当地说:“枝伊,离婚吧。”
她知道这种事不应该由她来提出,会让她有教唆的嫌疑,但她太过希望帮助枝伊,给枝伊提供哪怕一丁点的动力,让枝伊可以早一天脱离沼泽。
枝伊轻轻叹气,反问周曼:“离婚就能重新变回以前那个枝伊了吗?”
“不一定,但是不离婚就肯定回不去了,你会在那个家里面逐渐融化,逐渐失去你的形状。难道你不想当枝伊了,而是想变成范太太吗?如果你是这么没有骨气的人,你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了。”
周曼非常讨厌许多人将青春挂在嘴边念叨的做派,仿佛那是多么了不得的东西。其实不过是一段因为幼稚所以鲁莽、因为不懂事所以不顾后果的年岁而已,她并不会十分怀念,她不喜欢横冲直撞之后要家人或者社会、甚至是自己的未来为她托底。
但是近来她一直很怀念过去的时光,怀念过去的枝伊。
当她开始怀念青春的时候,她就真正失去了它。她们都失去了它。
周曼告诉枝伊:“那时的我太弱小了,但是那时的你,非常耀眼。我觉得在某个自己在乎的领域里成为那样耀眼的人,才算是不枉此生。我的青春,有很大一部分是用来羡慕你的。”
枝伊的思绪回到了周曼所说的过去,叹道:“我也有过很不成熟的时候,不过总体来说,没有做过任何后悔至今的事情。”
周曼面露憧憬:“我知道。”
枝伊认同地点点头:“你知道。”
“你虽然爱玩爱闹,在像我这样的学生群体中显得过于自由,让一些看惯了样板戏的人觉得你叛逆,但正是有了这些,你比大多数同龄人都聪慧理智,你看过了广阔的世界和形形色色的人,你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要怎么面对自己的人生,知道了自己喜欢什么、想做什么。”周曼严肃得近乎庄严,同枝伊说,“不要因为年岁的增长而畏首畏尾,拿得起放得下,不要辜负自己。”
“我怕我会辜负别人。”
“一辈子会遇到的人这么多,不可能谁都不辜负,也不可能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值得不被辜负。”
枝伊深深地看了周曼一眼。
周曼却说:“根据你的想法和需求做选择。”
枝伊垂眸思索半晌,低声问:“曼曼,你可以过来陪我吗?”
周曼想也没想就应道:“可以。”
周曼搬到了A市暂住,将工作室的大多数事务交给小助理处理。只是周曼不习惯整天待在家里买菜做饭,所以在朋友圈里宣布开始接A市的摄影订单。原想着不会有太多人找她,没料到她在A市也有点知名度,找她预约拍摄时间的客人很快排到了一周以后,大多数是外景拍摄,她通过这些工作慢慢了解A市。
周曼没有住酒店,而是住在枝伊的小公寓里。
态度坚决地提出离婚之后,枝伊在搬家公司的协助下搬离范晟浩的家,回到了自己的小公寓。
范晟浩有挽回枝伊的想法,但他的父母没有,因此在父母主持大局的情况下,范晟浩只能由得枝伊离开。
场面虽然不太好看,每个人脸上都是凝重神情,但也不至于太糟糕,离婚对双方都是及时止损的良策,他们可以再去狩猎,用社会意义上的成功表象为诱饵,猎回一个基因优秀又愿意生育的女人,而枝伊可以恢复自由之身,扔掉他们压在她肩上的生育重担。
周曼坐着网约车从高铁站去到某个市中心的小区,在小区门口就看见了等待她的枝伊。
枝伊微笑着,周曼对这种笑容很熟悉,不久前她每次回家,枝伊都是这样微笑着迎接她。
仿佛她不是来,而是回。
周曼只带了一个很小的箱子,是工作室的化妆师出外景时会用来装化妆品和工具的尺寸。
枝伊一边手轻轻牵着周曼,另一边手接过那个箱子,说:“你想得真周到,不用带太多东西,你可以穿我的睡衣,出门也可以穿我的衣服,洗漱用品、护肤品和化妆品之类的也不用另外准备。”
因要赶着把外景的订单完成,周曼度过了没日没夜忙碌的几天,直到坐上列车的前三个小时,她的工作才结束。周曼把话含在嘴里:“我来不及收拾行李,而且想着什么东西都可以买,也不用收拾那么多了。”
小区里的绿化做得很好,满目皆是高高低低的树和不同造型的灌木丛,灯饰亦多,散发着暖黄色的光芒,周曼仿佛走进了一个人造的黄昏之中。
枝伊告知周曼:“我的公寓里面只有一间卧室。另一个小房间被我改成衣帽间和化妆间了。”
周曼无甚在意地说:“我睡哪里都可以,在沙发上睡或是打地铺。”
“有时候一些朋友过来玩,都是和我一起睡,要是实在睡不下了,才会挪到客厅打地铺。”
周曼顿了一下,迟疑道:“你的意思是……”
枝伊脸上的笑加深,带着游说的意味:“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一起睡。”
“倒也不是介不介意的问题……”
“好,我们就睡一张床吧。”
枝伊将回不过神的周曼领回家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周曼在枝伊打开灯的一刹那,觉得世界如换新天,周曼很是惶恐。
某种近乡情怯一般的情感虏获了周曼,越是期盼多年,越是在终于获得的那一刻不敢触碰。
“这是给你准备的拖鞋,欢迎你。”枝伊将一双淡紫色的毛绒拖鞋放在周曼的脚尖前。
“谢谢。”周曼低头看了看,是新的拖鞋。
周曼在枝伊发布的照片上看到过这个家的模样,如今进入到其中,竟真的产生了些许归家的感觉。不是来,而是回。
她闻到淡淡的香味,不仅是香薰的味道,还是枝伊惯常用的几款香水留在了家的各处,她被这种香味引领着往里走,旋即察觉了枝伊对她的又一种欢迎。玄关的鞋柜上、客厅的茶几上、饭厅的餐桌上、阳台的地面上全都摆放着开得正盛的不同品种的芍药,花团锦簇,一派繁盛。
周曼想象刚刚从牢笼逃离的枝伊以如何复杂的心情购买这许多芍药。
枝伊边给周曼倒茶边问:“你喜欢芍药对不对?”
“嗯。”
枝伊见周曼不动弹,便起身搂着周曼,将周曼带到沙发坐下,问:“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我在初中的时候看的一篇小短文里有一个芍药花神的角色,作者把她描写得太好了,清纯又妩媚,给我的印象很深刻,所以我对芍药有好感。”
枝伊将一杯茶水放在周曼双手中,颇有深意地说:“你是个很长情的人,一旦喜欢了,就会一直喜欢下去。”
比体温高一些的温度贴着手心,周曼静静看着茶汤,看它从动荡到安定。温热的提前泡好的茶,曾和满室的芍药一起等待着她的到来。
她似乎也成为被期盼着的重要存在了。
周曼洗澡洗了很久。她站在镜子前,等镜子上的雾气彻底消散,能够在镜子中看清她自己之后,才离开浴室。
屋子里的灯几乎全熄了,只枝伊的卧室有光。周曼一步拖一步地往光里走,走过房门便低下头,挨到床沿坐下,背对着已经半躺在床上的枝伊。
拘谨的背影把枝伊逗笑:“一小坨人。”
多年前的调侃此刻再次听到,倒是缓解了些许紧张,周曼回头看了看枝伊,无奈地笑笑:“你又这么开我的玩笑。”
“这不是玩笑,是实情。”枝伊拍拍周曼那边的枕头,“快休息吧,很晚了。”
周曼没动静,枝伊又问:“你认床吗?在自己家之外的地方会睡不好吗?我记得我有两片安眠药,之前做试管婴儿,胚胎移植之前医生为了让我睡好一点给我开的,但我没吃,一直留在哪个包包里面。你要的话,我给你找找。”
周曼说不用,又挪了挪位置,侧着坐,微微扭头看着枝伊,担心道:“虽然这是一张大床,但我还是怕我会打扰你休息,万一我睡着的时候乱动呢。”
枝伊失笑道:“你打扰不了我休息,你还没有一只抱枕占的地方多。”
卧室的灯也熄了,周曼平躺着,双手捏紧被子,紧张得浑身僵硬,感受不到身下的床是否舒适柔软。她幻想自己是恰好掉进河中的一片落叶,面向着夜空,随波漂流。
黑夜背负了人们太多的秘密,不欲明言的、不可示人的、不能面世的一切,都被随手塞进黑夜里。时间一久,自己也忘了,秘密便永远失落于黑暗。
周曼知道枝伊还没有睡着,她的不安促使她去打扰枝伊,她忘记了刚才的担忧,一种不安盖过了另一种不安,像潮水,一浪漫过一浪。她没头没尾地说:“我们这样,像是同居了。你在我家住的时候我还不觉得有问题,可能是因为我们没有一起睡,现在这样,我觉得很像同居。”
枝伊似没料到她的发言,顿了几秒才应道:“只从事实上来看的话,你说得不错。”
周曼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又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头发在枕头上扫过,发出沙沙的轻响。
她觉得枝伊在看着她,她说:“我现在的感觉很奇妙,脑子乱得像一团浆糊,没办法思考,只能凭着直觉行动,其实我根本不知道我在做什么。你关注过彩票吗?我前些年很穷的时候隔几天就去买彩票,每一期开奖都关注有没有人中奖,我觉得我跟那些前一天还背着一屁股债、后一天就中了几个亿大奖的人差不多,人生突然发生了巨变,一切都不同以往了。”
枝伊笑了一下,而后是绵长的沉默。过了许久,枝伊说:“我已经和范晟浩提离婚了,但还没有谈条件。”
周曼愣愣地应道:“那就好,恭喜你迈出了逃离禁锢的第一步。”
“我一直以为喜欢这种情绪,是光鲜亮丽的,是可以一望即知的。就像范晟浩当初追求我那样,任谁看了都会知道他很喜欢我。”
“嗯,那的确是喜欢的一种重要面貌。”
“可是你不曾向我展现那种面貌。”
周曼没有说话。
枝伊的声音里有不可自控的惶惑的轻颤和微不可察的哽咽,像一朵刚刚盛开的还带着露水的花朵,初次得见灿烂艳阳:“曼曼,你喜欢我,是吗?”
躲不过了,周曼叹道:“喜欢这个词语程度太清浅。我是,一直都很仰慕你。”
沉默再次如厚实的棉被一般盖在她们身上,周曼的耳朵里只听见自己恐惧的心跳声。
周曼以为枝伊已经睡着了,枝伊却忽然说:“你变漂亮了。”
周曼不知所措地应了声:“有吗?”
“嗯,高一的时候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小女孩,可是之后再见你,发现你完全不一样了,你身上有一种很迷人的活力,每次我看到你,都能感受到来自于你身体深处的绝不服输又生生不息的力量。我在这几年非常羡慕这种力量,想过如果我也拥有,那么我或许可以足够坚强地解决横在我面前的难题。”
周曼的喉间有点发酸,她笃定地说:“你拥有,从很久之前就拥有。”
枝伊的叹息是一团裹满雨水的乌云:“可我依旧深陷在无能为力之中。”
“你没有必要在不属于你的地方展现你的全部生命力,在合适的土壤和阳光下生长吧,这样才能成为一棵幸福又美丽的大树。”
“你呢?你可以生长在我的身边吗?”
周曼没有犹豫,只要枝伊需要她,她便无论如何都会坚守在枝伊身边,她用突然迸发的勇敢和坚决说:“如果你愿意让一点地方给我的话,我当然很愿意,我会拼命向地里扎根,拼命成为狂风骤雨也撼动不了的存在。”
“这是适合你生长的地方吗?”
“是的,没有比这更加适合的地方了。”
“嗯,我很欢迎你,真的,你愿意陪着我,我感到非常荣幸。”枝伊诚恳地说。
周曼整夜都没睡着,甚至不怎么敢闭上眼睛,她担心自己又做噩梦,或是正处于梦境里而没有及时察觉。她在黑暗中偷偷注视枝伊,留心枝伊的所有动静,还莫名其妙地伸手去探枝伊的鼻息,生怕枝伊又一次在她面前变成碎片。
怪异的行为直到枝伊设定的闹铃响起才停止。周曼赶紧翻身,背对着枝伊,并紧闭双眼装睡。
露在被子外的半个脑袋被揉了一下,而后周曼听见枝伊说:“我要准备去上班了,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
周曼闷声应道:“嗯。”
“你今天有工作安排吗?”
“要去看看之后出外景的地点。”
“那你开我的车去吧,我今天坐地铁上班。车钥匙在玄关那个城堡造型的小箱子里,车在地下停车场里,我的车位是出了电梯往右数第八个,白色的车。”
周曼正想拒绝,说自己打车去就行,枝伊却走进了洗手间,并关上了门。
枝伊抽空回了一趟父母家,同父母说了自己的决定。
枝伊的妈妈还没有听完枝伊的话就开始抹眼泪,心疼枝伊吃了这么多的苦。
枝伊的爸爸十分气愤,因枝伊没有被好好对待,也因枝伊没有在产生问题之初就向父母求助。
想起妈妈在她小产后哭了好几天,怎么哄都哄不好,爸爸那时就问过她要不要和范晟浩离婚,是她心意不坚没有当即行动,毕竟她和范晟浩相识多年又当了六年夫妻,斩断他们之间的关联需要极大的决心,仅仅依靠小产这一件事还不足够。
只是自己的决定再次引起父母的伤心,枝伊眼眶也红了:“我在婚礼上说要成为你们的靠山,暂时没有做到,我的心里已经非常过意不去了。如无必要,我实在不想再麻烦爸爸妈妈。”
如此懂事的言论惹得妈妈又是一阵伤心的哭泣,爸爸忙着生气,也忙着安慰妈妈,又要给相熟的律师打电话。
枝伊露出一丝苦笑,坐到妈妈身边,挽着妈妈的手臂,歪头靠在妈妈的肩上,低声说:“妈妈,我可能没办法像你这样在婚姻中获得幸福。我对认识、了解另一个人,再融入另一个人的生活,最后还要组建家庭并承担起家庭的责任等等的事情都感到厌烦,我没有力气重复这一套繁琐的流程,也没有力气再一次处理我的失败。”
妈妈睁着一双泪眼,难过地看着枝伊。
枝伊又说:“但是这不代表我不会获得幸福。”
有了枝伊父母的帮助,范晟浩一家不敢拿乔作态摆架子,需要商量的关于财产分割的事情都顺利解决,枝伊和范晟浩很快进入了离婚手续的办理阶段。
周曼在枝伊家里住了十多天,轻松愉快,每天完成一两个预约好的拍摄工作,而后就在枝伊的介绍和带领下到A市各处吃喝玩乐,如果枝伊有别的事要忙,她就自己背着相机随便逛逛,拍下她喜欢的瞬间。
她逐渐觉得事情不太对劲——她的到来似乎不起任何作用。
她记得自己分明是到A市陪伴枝伊的,而不是到A市来旅游的。她在接到枝伊那通视频电话之后利用睡不着的时间补课,在知识层面熟知了关于离婚的流程以及双方可能会出现的各种争执,还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想着如果范晟浩的家人无理取闹,她就冲到最前头去吵架。谁知她一到A市就被和枝伊睡同一张床这件事冲昏头脑,这么久才反应过来,她居然什么正经事都没有做。
周曼向枝伊提出自己的困惑,又让枝伊别跟她客气,有需要就尽管提,她一定想办法帮枝伊把事情办好。
枝伊却没有正面回应,故弄玄虚道:“很多时候,无法描述的情感是最真实的,看不见的作用是最重要的。”
“例如是什么?”
“我已经向你提出过请求了,我请你来陪伴我。”
“就这样?你让我过来就是在家里陪你待着?”
枝伊点点头:“嗯,就这样,有你在我会安心许多。”
周曼泄气地噘着嘴:“我还以为我是来给你撑腰的,我看了好些离婚吵架的案例,连怎么骂人最有效都学了。”
枝伊失笑道:“那你别把学到的知识给忘了,以后说不定在其他地方能够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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