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烛月的尾巴“嗖”地一下缩了回去。
他深深喘了口气，眼珠不安地转了转，面色一时间惨白如纸，看起来在风雪中摇摇欲坠。
秋烛月不敢回头，却能想象云栖此刻在他身后淡漠地盯着他。他一定看见自己的蛇尾了，他会不会害怕？会不会厌恶？会不会失望？他甚至都没有走近……
云栖是不是不要他了？
虽然他平日里总爱缠在云栖身上，冬夏季总是困乏，身上永远和死人一样冷……但他只和云栖说这些都是炼化那些蛇的遗症。
他现在既不是纯粹的人，也不是纯粹的妖，更像是一个把人和蛇揉在一起捏出来的人身蛇尾的怪物。秋烛月一直不敢告诉云栖，就是怕吓到他，毕竟谁会接受一个半人半蛇的怪物呢？
他也想过，是不是找个合适的机会试探云栖的反应，再慢慢软化他的态度好让他接纳自己。
但总归不该是现在这样的时机。
他掐着秋云鹤下巴的那只手无意识发力，险些把秋云鹤疼晕过去。他心神不稳，秋云鹤便抓住这个破绽小幅度挣扎了起来，握着剑的那只手像是被千斤压着，手臂暴起青筋艰难地向上抬。
秋烛月冷冷瞥他一眼，掰过他的脑袋，用指甲扒开他的眼皮迫使他盯着自己的眼睛，那一瞬间他甚至想把秋云鹤的眼珠就这么挖出来。
但是不行，云栖还在这。所以他不会动手，更不会杀了秋云鹤，云栖隐居在云家不谙世事，怎么能见这么血腥的场面。
他半嘲弄半叹息地说：“……秋少爷的运气可真好啊。”
秋云鹤挣扎的幅度渐渐弱了下来，不受控制地慢慢闭上眼睛，剑从手心滑落，坠在雪地里不发出一丝响声。
秋烛月随手把他丢在地上，而后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咽下嘴里的腥甜。跨境界去控制一个化神后期的修士还是太难了，他这会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搅成一团，灵力也在经脉中横冲直撞。
他听见身后响起沙沙的脚步声。
云栖走到他身后，并没有问蛇的事情，而是说：“如果我不来，你打算在这里杀了他吗？”
秋烛月像一根笔直的棍子似的戳在雪地里，不动也不说话。
他听见云栖叹了口气，然后走到他面前用一只手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脸：“张嘴。”
秋烛月朝他眨了眨眼睛，无辜又茫然。
云栖不吃他这一套，用拇指顺着他的唇瓣摸进去，强硬地撬开了他的牙齿。秋烛月意识到他想要做什么，握上云栖的手臂想要扯开，却还是慢了一步。
他再也压不住胸腔里翻涌的气血，咳一声吐一口血。他吐出来的血把云栖整个手掌都淋湿了，鲜艳的红色划过他白玉般的手腕没入衣袖中。
秋烛月吐血吐得头晕眼花，被云栖抱着慢慢顺气，毛茸茸的衣领也被糊上一大片血渍。他挣扎着想要从储物戒里找块帕子出来：“你的手和衣服都脏了……”
“不脏。”云栖轻描淡写地把他按进怀里不让他动弹，“你有没有想过，这里是太虚宗。你若这时候杀了他，再如何遮掩也是无用。”
“你就算逃得出去，也活不了多久。”
秋烛月抓紧了他的袖子，混沌间觉得背上升起一股诡异的痒，像是有蚂蚁在啃食他的骨头。那种痒似有若无，连绵不绝，险些要把他逼疯。
“来得及的。”他浑浑噩噩地想，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有没有把这话说出口，“杀了他之后，完全来得及去帮你解决掉一些隐患……我该做的就都做完了。”
云栖梳理他被风吹乱的长发，语调平静又和缓：“我把你留下来，不是为了让你养好伤出去送死的。”
穿梭在他发间的手指实在是太温暖了，让秋烛月稍稍放松了那么一点，也找回了一点神智。
他颤栗着，在云栖怀里低眉顺眼地小声嘟哝：“对不起。”
云栖又叹了口气，秋烛月小心抬眼去撇他脸上的神色，很确定他没有信自己是真的认识到错误了。
他眯起眼蹭了蹭云栖的脖子。但那又怎么样呢？云栖总是很纵容他，这次也一样会原谅他的。
*
“你和云瑶仙尊聊了些什么？”
下山的时候秋烛月依旧面色苍白，一副命不久矣的姿态，云栖身上的血已经被他用个小法决抹掉了。山间清幽，白雪皑皑的天地间一时只余他们二人，秋烛月也不想再端着架子，悄悄去勾云栖衣袖下的手指。
云栖体弱，受天道桎梏不便修道，故而手上只有虎口和指腹上覆着薄薄一层茧，那是他常年抄书习字留下的。秋烛月的手上全是练剑和当年那场事故留下来的伤，故而很喜欢云栖又细又长、骨节分明恍若玉雕般的手，总想握住摸一摸，云栖也就随他去了。
云栖神色淡淡道：“战后太虚宗元气大伤，玄霜又闭关不出，只能靠云瑶一个人苦苦支撑，天下第一宗的名头都险些保不住。玄龙骨她愿意给，只是托我帮一个忙。”
秋烛月却从他话里意识到了什么，警惕起来：“你和云瑶仙尊关系很好？”
云栖可从来没在他面前说过这件事。
云栖斜睨他一眼：“过去九霄宗主来找我卜卦时，偶尔会带上她，但也不过几面之缘。她同我说这些，只是因为身上的担子太重，想找人倾诉罢了。何况九霄是因为替她挡了一击才亡故的，她因此郁结于心。长此以往……恐生心魔。”
秋烛月顿时安心许多，却还是垂下眼蹙起眉，做出一副伤心失落的模样：“我都不知道你有哪些朋友。”
他说完怔了怔，摸着云栖的腕骨，恍然间有些出神。朋友啊……
他从记忆里翻出几个笑闹成一团，张扬又肆意的影子。
那几个家伙最会闹腾跑得也快，想来都能在战争中全身而退，他也犯不着去担忧他们的安危。五百年未见，他在外又是个死人，这几个没心没肺的估计早忘了他。
云栖淡淡道：“我从不交朋友。”
他顿了一下，握住秋烛月的手：“除了你。”
秋烛月被他哄得心花怒放，脸颊浮起两抹淡淡的红晕，伏在云栖身上轻轻咬了一口他的脖子。他盯着那个淡淡的红痕看了一会，好奇地伸出舌尖舔了舔。
云栖的呼吸骤然停了一瞬，抬起手按住了秋烛月的后颈。
秋烛月缩了缩脖子埋在他的毛领里，小声说：“我好开心……我在云家呆了五百年，也只有你这一个朋友了。”
云栖静静地看着他，捉住他的手腕拨弄了一下他戴着的白玉镯，声音不辨喜怒：“你是在怨我么？”
这支镯子看着平平无奇，云栖却能靠它知晓秋烛月身处何处。他以前养伤时犯病想要乱跑，云栖就把镯子变作镣铐将他锁在床头，秋烛月想尽了办法也没能把这镯子脱下来。
他有一段时间甚至想过把自己的手臂砍下来。云栖知道后生生掰断了他的十指，秋烛月疼得失声尖叫，恨不能就这么晕死过去，却被施了清心咒，只得万分清醒地感受十指连心的痛苦。
云栖压在他身上，连过分的挣扎也不许，又把断指一根根接回去，温柔地擦去他额角冷汗，告诉他：你这么怕疼，砍断手臂一定受不住的，所以别再这么想了，好吗？
秋烛月扯起嘴角笑了，妖化时才会出现的尖牙藏不住似的又长了出来，青色的眼睛正中一点漆黑的瞳孔盯着云栖，趴在他胸口自下而上看着他，声音放得又轻又柔：“怎么会呢？若非阿栖好心收留我，我早就已经死啦。”
咬死他。他心里有一个声音一闪而过，咬穿他的喉咙，让他再也说不了这种会让自己不开心的话——云栖拿他当什么了？听话好玩的人偶吗？
云栖亲了亲他的额头，柔声道：“别撒娇。”他一贯相信秋烛月说的话，明明秋烛月此刻已经控制不住情绪露出了尖牙，他依旧觉得这只是撒娇而已——他甚至摸了摸那两颗尖利的毒牙以示安抚，全然不顾秋烛月只要稍稍用力就能让他命丧黄泉。
闭嘴。秋烛月不悦地压下脑袋里那道叫嚣的声音，埋进云栖领口嗅他身上那股好闻的梅花香。怎么能这么说云栖呢，阿栖那么信任他，对他那么好……他知道的，云栖把他关起来只是怕他出事而已。
虚伪。脑袋里那个声音在消失前大声尖叫，你就真的心甘情愿当一个被云栖养在屋子里的漂亮残废？你已经忘了曾经的那个自己，打算一辈子做他的宠物了？
云栖轻轻扯了扯他的手，秋烛月抬起头，看出了他眼中的担忧。于是他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然后恋恋不舍地直起身，乖顺地被云栖牵着手继续往山下走。
云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袍，接着说起云瑶托他帮的那个忙：“凡俗界北边有一座城，名唤柳青镇，近来有幻妖作乱。柳青镇本该受问道宫庇护，只是宫主借口问道宫在大战中死伤惨重，百般推脱……”
秋烛月了然：“所以这活就落到太虚宗头上了。”
修真界众人一向如此，有什么不乐意做的活计一律往太虚宗头上推，出了事先让太虚宗去顶。既然是天下第一，理应做万宗的表率，若是太虚宗也解决不了，那底下的修士也不必折腾了，收拾收拾等死吧。
若是不想担这责任，那就趁早把第一的位置让出来。追名逐利、贪财好色，总有人踏上了修仙路也放不下这些贪欲。
云栖又道：“太虚宗先前派了一队弟子前去探查情况，如今了无音讯，命灯也只余下一点微弱火光，怕是凶多吉少。云瑶去请玄霜依旧被拒之门外，连带玄霜的五个弟子也不肯出山。她走投无路，只得请我去柳青镇一探究竟。”
秋烛月沉吟了一下：“很棘手？”
云栖握着秋烛月的手收紧了一点，看着山间云雾叹了口气：“……柳青镇里已经没有活人了。”
秋烛月停住了。
“那可是一整座城。”他轻声说。
他有点想吐。修仙界的腐朽他年少时已能窥见冰山一角，想不到五百年过去依旧如此。妖魔跑到凡间为祸四方已是镇守的宗门管辖不利，问道宫不愿让自己的弟子涉险，就把一切问题都推给真的在大战中死伤惨重的太虚宗，然后闭上眼对凡间的苦难灾祸不管不顾。
修道先修心。问道宫这帮蠢货，再给他们一万年也修不成仙。
“那幻妖喜食人魂魄，会在人入梦后趁虚而入，一旦被它得手就会变成一具行尸走肉。那些前往柳青镇的太虚宗弟子之前传回消息，说柳青镇的街道上俱是终日游荡的空壳，已是一座死城了。”
“云瑶的意思是，不强求我们能解决幻妖，只是希望能把那些太虚宗弟子带回来。无论结果如何，她都会把玄龙骨赠予我。”
秋烛月搓了搓云栖的指尖，他现在只有金丹后期，云栖的境界和他相差无几，对上幻妖恐怕凶多吉少。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此惨剧，玄霜仙尊依旧不愿出关？”
世人皆知，玄霜剑庇护苍生，以斩妖除魔为己任。如今这幻妖杀了一座城的人，他居然能无动于衷？
云栖点了点头。
秋烛月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他眸色暗了暗，蓦地提起一个不相干的话题：“秋云鹤的修炼速度不正常。”
五百多年自筑基修炼到化神，从古至今都未曾有过。若说他是个旷世之才，那也实在是贻笑大方，何况照他那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修炼方式，就算给他最好的天赋，也达不到如今这种水平。
云栖注视着他，肯定了他的猜想：“采补。”
这下秋烛月终于把线索都串了起来。他面色扭曲地笑了：“……这个小畜生采补了玄霜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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