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骂骂咧咧地把两个夜游的学生抓进我的办公室。
“咝咝作响的大鼻涕虫。”我骂道。
这群不停破坏规则的学生真的是让我头疼不已,让我恨不得在墙上挂上绞链、手铐、脚镣或者其他什么种类的刑具,然后再把他们倒吊起来,让他们面红耳赤痛哭流涕,让这些鼻涕虫们看到我就开始害怕得瑟瑟发抖。但是不行,现任校长义正言辞地拒绝了我。我现在还能回想到校长是怎么对我说的。他仰着鼻子说,不行,我们要追求个性的解放,给学生自由选择的权利,你对人性的要求太苛刻了!该死的,这个永远活在文艺复兴的回忆中的老头子!难道我就不是人了吗?我辛辛苦苦每天追着逮这群捣蛋的青蛙,但是我却连这一点小小的要求都不能得到满足!
我把一大卷羊皮纸从书桌抽屉里取出,铺在桌子上:“写上你们的名字和罪行,处罚建议我来写——不要试图作弊或者隐瞒!我会检查!”
其中一个学生就拿起旁边的黑羽毛笔,在墨水池里蘸了蘸,一丝不苟地写着。
我又敲了敲桌子:“东西呢?把东西交给我,没收!”
另一个学生耸了耸肩,插在口袋里的手伸了出来,把一个纸团放在桌子上。他不满地说:“用不着这么严肃吧。”
我严厉地喝道:“还有!”
写字的学生手指一抖,在羊皮纸上划出长长一道痕。见状,另一个学生才不情不愿地交出剩下的、叠得皱皱巴巴的纸,一边还小声嘀咕着:“我们还没看呢。”
“你们校长说过了,最近不是很太平,要我牢牢地盯着你们。”
“霍格沃兹是最安全。”
“谁告诉你的?世界上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
我拿过羊皮纸凑在眼前,用手指摁在字迹下方,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然后对着那两个学生说:“现在赶紧滚回去睡觉,以后别再让我抓到你们。明天,你们的处罚通知就会出来了。说实话,我真的很不想再见到你们。”
把那两个学生撵回宿舍,我又在城堡里兜着圈,一直到真正地进入夜深人静,我才回到自己的房间疲惫地入睡。
第二天的白天,老师和学生们都在教室里上课,整个城堡里只有皮皮鬼让我头疼——这是我最清闲的时刻,也是我除了假日最喜欢的时候。
我从抽屉里翻出昨晚没收的纸张,把手掌按在上面用力碾平。第一张几乎皱成一团的纸便被我展开了,只是纸有着细碎的褶皱,再加上纸泛着沉重的黄色,我只好眯起眼睛看:
……
今天是你离开后的第一天。
我昨天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一直到太阳当空才醒来。梦醒了,我也忘了,只记得我还睡得挺舒服的。罗伊娜终于把她的指甲剪了。她似乎终于想起来自己有一个女儿。赫尔加终于不用当一个单亲妈妈了。
以及,我很想念你。今天我总会下意识寻找你的身影,以为你还在霍格沃兹。
但是分别是我们共同的决定,我不会为此而感到后悔。我和你拥有着相同的疲惫,争吵、血色和幻影频频出现在我们之间,它们零零碎碎地切割着我们之间真挚而宝贵的情谊。我知道,我们都希望,在我们的爱意还殆存一丝的时候,分别能让它变成隽永的宝石。我也相信我会慢慢习惯没有你在身边的日子。
魔法是永恒的,我们用了一个名为分别的魔法将爱定格。
……
后面的文字刚刚被我的手掌不小心抹糊了一大片,分辨不出字迹。但是我被这张纸——或者说没寄出去的信纸——勾引起了兴趣。在白天,我的时间通常很富裕,于是我找到一块木板,小心地把剩下的纸团伸展开来:
……
春天快要到了。
你那边怎么样?你所遇到的风景漂亮吗——我当然希望它们是漂亮的,但是那些漂亮怎么会比得上霍格沃兹?
今天我从房间出来的时候正巧碰上了晚霞。它特别漂亮,我想分享给你。夕阳沉落,云卷云舒,从红色到蓝色,从太阳到月亮,雪层盖着禁林,像是红霞的影子,黑湖闪着紫色和红色的波光。它们就像一幅色彩明艳的油画,只是可惜我无法拓印下来展示给你看。
我想起之前我们四个人一起躺在草坪上的时候,那天我们呆得很晚,罗伊娜感叹道,霍格沃兹拥有一个绝佳的角度,她总能享受最美丽的夕阳。那时的我和此刻的我都无比赞同这一句话。当然,罗伊娜还进行了一些地理和气候方面的分析,当时我没听懂,现在也已经忘记了。你还记得吗?
霍格沃兹的晚霞一定是最美的,但是我又希望在我看着这颗夕阳的时候,你也在看着它。
……
今天极为寒冷,我们缩在赫尔加的壁炉旁边取暖。
罗伊娜说她很担心你,因为危机四伏的寒冬。
我一开始是不以为然的,因为我相信你有足够的实力让自己过得很好。我们在霍格沃兹度过的第一个冬天,我们三个都冻得瑟瑟发抖,我和罗伊娜避难似的逃到赫尔加的壁炉旁边,那是霍格沃兹最温暖的地方。只有你仍然固执地守着你的地窖。我问你不冷吗,你懒洋洋地说不。你确实看上去并不寒冷,穿得衣服都比我们单薄,但是你睡觉的时间变得十分漫长,通常当我们都享用过午餐之后,你才会姗姗来迟,问赫尔加还有多余的食物吗。
也许我应该后悔,应该再挽留你一个冬天,让我们起码在生机勃勃的春天分别,而不是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凌晨目送你的离去。在不断掉落的雪花中,你留下的脚印很快就消失无踪,你的身影也融进了那一片茫茫之中。我不知道你现在已经到了哪里,但魔法总是神奇的,它会将冬天变成春天,我于是虔诚地祝福你一路有鲜花陪伴。
……
我不爱你了,萨拉查。我非常确信我不爱你了,我又变成了一个内心强大的人。
好吧,我是在骗你。我只是在孩子气地抱怨,你怎么什么消息都没有了呢?难道你真的对我和霍格沃兹没有一丝的留恋了吗?
……
就当这是你离开后第一天写的吧
看在你我还相爱的份上,希望你能看到我给你寄过去的信。
你知道的,现在整个城堡里只剩下我们几个老师。今天午餐的时候有人很惊讶地问我你去哪里了。我才恍然,我这时才有了你已经离开的确切的实感。我们都知道分别的这一刻终有一天将会来临,我们甚至有好好地道了个别,但对别人来说你始终是不告而别。罗伊娜和赫尔加担忧地看着我,但这又有什么好担忧的呢?距离和空间可以隔离我们的争执与矛盾,但它是阻拦不了我们的爱情,我们是处于一种相当理想而和谐的状态。即使我们不在同一个地方,但谁能够质疑我们的情谊呢?谁也不能!相信我,我会永远爱你,就像月亮一般永恒,像月升月落一样自然。我确信你也如此。
……
萨拉查。
我写下你的名字。你的名字像蛇一样从我的笔尖蜿蜒出去,又像魔鬼网的卷须一直缠绕到我拿着笔的手指上。我亲昵地写下你的名字,而在此之前我写过无数遍,你名字的每一个比划在我的心中烂熟于心。
但奇怪的是,我每一次真正地落笔之时,你的名字于我而言又突然陌生,每一次的落笔都是一个崭新的开始,于是我又顺着你的名字在心中将你的面容又描摹一次。
可是渐渐地,我突然发现,我知道你的眼睛是绿色的,但我却不记得那是如何的绿;我知道你的头发是黑色的,我却忘了它具体柔顺而光滑的触感;我知道你的唇畔是柔软而坚硬的,我却难以想象它是如何微笑或下压的;我知道你的手指纤细修长而骨节分明,我却回忆不起握住它感受到的温度。怎么会这样呢?我感到十分的恐慌,我以为我会将你刻在我的心中,而我的记忆永远不会褪色。
我真的很遗憾你没有留下一幅完整的画像在霍格沃兹。是你忘了,还是我忘了?
……
寂静从床板间挤了出来,窗帘是拉开的,月光便透了进来。我躺在床上,看着那轮弯月,更加睡不着了,于是我从床上爬起来坐在桌前,开始写这封信。
为什么呢?因为即使温暖的炉火烧着,但寒意仍从床脚攀爬上我的被单,我突然有一点点怀念你的体温。你的皮肤一开始是泛着凉意的陶瓷,然后我们一起变成柔软的温玉。我们会在月光铸就的床上亲吻彼此的肌肤,我们心口滚烫,一直烧到指尖。月光落在你的眼里,汇成星光,你弓起的腰背像初生的月亮,从你肩头滑落下来的便是柔软冰凉的月华。我们一起淌进河流里,你便成了水上荡漾的月影。
不管是志同道合,还是同床异梦,我的眼睛都在描绘着你,就像我现在是如何看着那轮月亮。
然后我忽然惶惶。我意识到,星月在读信,禁林在读信,黑湖在读信,窗前的枯枝在读信,溜进来的冬风在读信,霍格沃兹的墙壁在读信。他们都在读你。
我于是非常舍不得你被他人所读,便吝啬地用手盖住它。
隔着手,我吻上这封信的边角,正如我吻上你的鬓发。
……
你的目光总是犀利的,所以你比我先看破,看破氤氲在我们身边的迷雾。按照我们过去的轨迹推演,霍格沃兹迟早走向四分五裂。我记得那日傍晚你敲响了我的房门。我打开门,看向你的眼睛。你的眼角还有我留下的伤口,像血溅到雪地上的痕迹。你的眼睛,不需要我去看字典,我便能读懂你要说什么。我们默然无言。我知道了,是的,我们只是走上了不同的路,即使我们的目标仍然一致。是的,分别是我们最好的选择。只是我没想到,是你先提出来的,在一个平凡的傍晚,你对我谦让地退了一步。而这正是你的智慧与宽容。我感激你,我的挚友,我的对手,我的爱人。
在那个泛着月华的晚上,我们在无人问津的角落亲吻。但是这个亲吻来得太迟了,时间在我们交缠的唇间颤抖,让这个亲吻陌生而熟悉。它湿咸而血腥,燃烧了我们过去的亲密和争执。它太迟了,和上一个亲吻间隔得太久了,以至于来势汹汹,眷恋、怜惜与怨怼席卷了我整个身体。我从你的眼睛和唇角读出了你的决绝,我理解你的决绝并对这个吻而感到珍贵。因为我知道这是我们最后能够珍惜的了。
凌晨你从我们的床上起来,沉默地踏入风雪之中。我在窗边目送着你离开,但你并不知道,你只是坚定地朝着远处走着。我看到你的背影消失,突然害怕我对你的记忆也会随之消失。于是我匆匆把和你有关的记忆取了出来,小心地保存在瓶子里。它们闪着银色的光,但我保证,这是只有我知道它们会放在哪里。哪怕我忘了,它们也不会忘记你。
……
他们总是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的脸色,稍微有一点提及你的可能就迅速转移话题,他们的每一步每一句都谨小慎微,不小心说漏你的名字就像突然中毒一般脸色大变,然后惊慌失措地支支吾吾,试图掩盖自己无意犯下的“错误”。他们或许以为你的名字会轻易就将我激怒或者悲伤,但是他们怎么会懂得我们之间复杂的感情呢?不,他们什么都不懂,只有我们能够明白那感情复杂且深厚,哪怕我们之间流过血流过泪,愤怒淹没过我们,伤痕撕裂过我们,语言刺伤过我们,但除了我们本身以外,其他的一切都无法切断我们的羁绊。而我们从来不会放弃彼此,不是吗?于是我经常怀着一种卑鄙的暗笑看着他们,看着他们可笑而夸张的举止,因为我的宝藏只有我知道藏在了哪里。关于我们仍然在相爱这件事情,我没有和他们提及。
……
你一定还记得我们一起在黑湖边种下的那颗树苗吧。那是我们还没有守护霍格沃兹的时候,我们一起在一个沙漠里捡到的。赫尔加说它还能活,虽然脆弱,但是只需要一点的营养、阳光和水分,它就会努力活下去。我们将种子携带在身上一起奔波。后来我们决定在霍格沃兹种下它。当它发芽的时候,一切都是那么的生机勃勃。我今天散步的时候专门去看望了它,它被雪压弯了脊背,几乎垂到雪层的下面。暴露在外面的、瘦削纤弱的树干几乎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通道。我很诧异,我不知道,在我们忽视它的那段时间里,它的身上到底经历了什么。我急忙地叫来了赫尔加,但是赫尔加告诉我,它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了。我知道这只是她委婉的说法。
赫尔加很早就说因为曾经被遗弃在沙漠,它营养不良。按理来说,我并不应该对它抱有什么枝繁叶茂的愿望,但得知它注定的命运之后,我还是抱着深切的遗憾和惋惜。
……
这是一个相当麻烦且细致的活计,读完这几张可怜的小纸片,夕阳已经在我的办公室里拉扯出几条长长的红线了。这些纸片的边缘模糊,像是从什么地方撕下来一般,我不知道它们经历了什么样的过去,甚至不知道它们是否有特定的顺序,但起码在现在,我勉强用它们零零碎碎地拼凑起一个爱人的形象,这个爱人有着为人所知的伤痛,深情而自私——当然啦,我怎么会瞧不出这种自私呢,这是每一个巫师都具有的劣性,即使他巧妙地用语言的深情为此遮羞,但我能够轻而易举地看穿这掩饰。而他——也有可能是她——是一个没有形体的、曾在霍格沃兹徘徊的幽灵,还拥有着一堆没寄出去的信——而这些信甚至没有找到属于它们的信封。
我把他们收拢起来,摆在我的灰色小玻璃瓶旁边。我决定从城堡中彻底没收这份零碎的信纸。不知道为什么,这些纸片的主人写下的话让我想起来一个人,对,就是在那个冬天,我遇到的奇怪的灰发男人。也许是某些故事元素的重合,我直觉地感到有一丝联系深埋在其中。
但是我没有时间多想了,学生们已经下课了,我还有一份关于皮皮鬼的报告没有写完,不仅如此,我还得加紧巡逻,最近的任务愈发重了。我似乎又能听到皮皮鬼那种响亮、刺耳、像气球泄气似的噗噗的响声。我对此感到十分的头疼,我甚至害怕在夜巡的时候遇到皮皮鬼,因为他一定会大叫“学生不睡觉!学生不睡觉,在某节课的走廊里!”,但是我将不会抓到任何一个违规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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