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间,孟枳刚用完早膳。
大夫人李氏身边的婢女晴岚忽然过来。
孟枳正在喝药,她长憋一口气把汤药罐进肚里,有点惊讶问:“要现在过去吗?”
“是。”晴岚笑着回:“大夫人前番来探望姑娘,姑娘还在昏睡,夫人心里便一直挂念着,昨儿个听大夫说姑娘好些了,就想着叫姑娘过去坐坐,一块儿说说话。”
晴岚说完,不着痕迹打量着对面的少女。
许是还在病中,少女面色有几分苍白,身形看着孱弱,但乌发如瀑,肌肤宛如初雪,双瞳乌亮,眉眼间自然流露出弯弯的笑意。
举止间半点没有山野女子的拘谨之态,反而落落大方,从容自若。
孟枳去里间换了件绛碧结绫复裙。
乘月对她去见大夫人格外上心,给她挽了一个漂亮繁复的双环髻,发上插一支碧玉棱花双合长簪。
她知道见人不能失礼,便乖乖由着乘月为她收拾。
在这儿住了一个多月,理应主动去拜谢的,但她身上没好利索,不好主动去别人房中走动。
现在大夫人叫她,待会儿她刚好可以将辞别的事一同说了。
谢府是钟鸣鼎食之家,府内庭院深邃,一步一景,翠竹青松掩映其间,奇石异卉错落有致。
孟枳跟着晴岚一路进了正院,顺着雕花廊檐前行,最后来到一间门前,一个小丫鬟赶紧挑起帘子。
屋内乌泱泱站了一群人。
她进去后,像是被按了静音键,顿时安静下来。
孟枳任由众人打量,见晴岚行礼回了话,跟着微微欠身,向上首被簇拥着的华贵妇人见礼。
她举止得体,声音不卑不亢。
李氏打量她一番,将手中的茶盏放下,让人坐了,关心道:“身子可都好痊了,可还有哪里不舒服的?”
孟枳在最后一张座椅上浅浅坐着,听见问话,又站起身:“多谢大夫人挂心,有名医诊治,这些时日在又养得好,身体已经完全大好了。”
李氏又问了饮食,家中情况,见她举止言谈不俗,没有一丝紧张局促,看着也是柔弱乖巧,心里的嫌弃淡了几分。
她本不同意自己儿子纳她进来,毕竟山里头长大的,不知道底细。有什么恩情,金银财物补上就是,何必要收了进房。
可难得他终于在这回事上上了心,她也不敢一味阻拦,怕他又回到前两年那清心寡欲的状态,左不过一个通房罢了,也就依了他。
李氏让孟枳到跟前来,拿出一个翠绿欲滴的玉镯子套在了她的腕上。
孟枳惊讶,急忙要推拒,却被李氏的手及时按住。
“如今你双亲都不在了,从今往后,就把这儿当自己的家,凡事都不用拘着,有什么住不惯的只管来跟我说就是。”
孟枳知晓她如此说是出于礼,正要借此提辞别之事,一个站在李氏身侧的仆妇忽然开了口。
“夫人说的是,姑娘如今孤身一人,家乡又遭了难,与咱们三公子这份患难交情世间都是少有的,大夫人今早儿还说呢,不如就让姑娘留在公子身边,这样姑娘也好有了依靠。”
孟枳听着这话...觉得有点不对劲,她看了眼李氏,又看向说话的仆妇,疑惑问:“留在公子身边...?”
做丫鬟吗?
张嬷嬷脸上堆满笑意:“三公子早过了冠礼,到现在身边还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姑娘这些时日想必也听到了琴音,那几个姑娘都是府里的家生子,自幼就服侍在夫人院里头,规矩礼仪没有不周全的,大夫人是想着让姑娘同她们一块儿到三公子房里去。”
“就是这几日姑娘难免要辛苦些,跟在老奴身边多看看,今后也好能尽心服侍公子”
她兀自说了一箩筐。
孟枳目瞪口呆。
觉得她们脑袋清奇。
她好好一个良民,一不是贱籍二没有卖身,她为何要上赶着服侍男人。
而且听他们这话,还是她高攀了?!
她到底哪里让他们误会她愿意给谢陵做通房啊?
孟枳面无表情站着,脸上毫无欣喜之色。
张嬷嬷以为她欢喜傻了,心中腹诽没见过这么木的,催促道:“傻孩子,杵在那儿做甚,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儿,还不快给大夫人磕头。”
屋内其他目光也齐齐看过来,孟枳深吸一口气:“夫人,这些时日多亏府上照料,晚辈身体才得以痊愈,只是现在既已恢复,就不好一直叨扰下去,今日正要同夫人辞别,至于通房一事....孟枳实在无法受用,请大夫人另择人选。”
说完褪去手腕上的镯子,轻轻搁在桌上,也不再等他们说话,转身掀帘出去。
乘月站在窗外听得一阵发懵,孟姑娘拒绝了?
她呆呆没反应过来,就见门口的帘子被人甩开,一道绛碧色身影飞快闪过。
乘月瞬间跟过去:“孟姑娘,你怎么...?”
前面的人快步如飞,好像这里长了刺一般,一刻都等不了,飞快出了正院。
到了扶疏院,孟枳没停留,三两步进了房间,从榻上取过一个碧色的包裹。
前两日准备离开时,她已经将东西都收拾好。
包裹里有几套衣裙,还有在草屋时,谢陵给她的银票,万幸当时她把荷包紧紧系在腰间,才没被水冲走。
乘月进来时,就见孟枳已经收拾好了包裹,准备离开。
她瞪大眼睛:“孟姑娘...你要离开吗?”
孟枳:“嗯...我方才已经同大夫人辞别了,这段时间谢谢你照顾我。”
乘月怎么都没想到事情最后时这个样子的,她呆呆道:“可是...可是你还没跟三公子道别。”
孟枳推门出去:“大夫人自会告知的。”
乘月急急跟在后面,她本来很为孟姑娘高兴,三公子丰神俊朗,品行高洁,是谢家嫡长子,又在科举高中探花,年纪轻轻步入仕途,孟姑娘如果跟了三公子那可是一辈子在金窝银窝住着。
这样的人...孟姑娘为什么不愿意啊,难道还有比三公子更好的男子吗?
眼看着前面的人一路走到后院,就要出府,乘珠的声音忽然从后面传过来。
“孟姑娘请留步,三公子过来了。”
孟枳顿住。
昨日还听乘月说谢陵犯了头疾,背上的伤口又重新裂开了,现在怎么会出屋子?
她跟在乘珠身后,来到一处湖边。
炽烈的日光倾泻而下,照在波光粼粼的湖面,化作一片跃动的白银光芒。
树下,一道单薄的身影身姿挺拔,立在斑驳陆离的光影中。
山中逃难那会儿,谢陵脸上都是血污,她未见到他面容。
此时他一身松色圆领锦袍,发丝如墨,以玉簪冠起。
她站在几步之遥,这样一眼望去,其人犹如一块九天上的美玉,流光溢彩,通身光华,将满园的倾泻的日光都生生压了下去。
她走上前,问他:“你的伤好些了吗?”
“为何要离开。”
孟枳一怔:“我身体已经好了,自然要离开,何况我还有事。”
“何事?”谢陵掀帘看过来。
孟枳觉得他有些逾越,但还是道:“我要给重新父母修立墓碑,然后在坟前祭奠。”
当时地震,村庄化成了一片瓦砾场,很快又有了瘟疫,原身只是将父母匆匆下葬了,墓碑上连名字都没来得及镌刻,就迫不得已逃难,她准备找机会回去重新祭奠两位老人。
谢陵的神色似乎缓和了一些:“那边的疫病还没好,朝廷已经派医官救治,等情况好转,我告假同你一起回去。”
一起回去?
孟枳想也没想拒绝:“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好,况且我也还有其他事。”
“还有何事?”
孟枳抬眸看他。
她一直觉得通房这事,该是李氏一人的想法,但是现在...
孟枳皱眉:“还有私事要办,恰好此时与你道别了,谢谢你之前的照拂,我先走了。”
说完她转身离开,手腕却忽然被人握住。
孟枳顿住,低眸:“谢大人这是何意?”
谢陵凝视她,缓缓言道:“可是不满通房身份,今后...”
孟枳打断了他:“我不做通房,于此事上....也没有什么今后。”
夏风炽热,亭边树影婆娑。
少女声音不大,一字一句砸下来。
不留丝毫回旋的余地。
谢陵一语不发,居高临下看着她。
她不想在此浪费时间:“我要告辞了,请谢大人放手。”
谢陵依旧静静站着,半晌,他低低道:“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孟枳抬头。
“你父亲临终前,已将你...许给我。”
孟枳呆住了。
“你胡说什么,何时...”
话未说完,她心头一颤,脑子里闪电般掠过原身父亲临终前说的话。
心里顿时炸开了锅。
地震时,原身的父母被掩埋在废墟之下,谢陵将他们从断壁残垣间救出来时,已是命悬一线。
那时原身也受了伤,等她醒过来时,见到父亲那双布满鲜血的手,将她的手死死按在谢陵手中:“我就将小女...许给公子了。”
想到这个场景,孟枳胸腔一股酸意。
她其实很理解原身父亲的决定,原身一个未及笄的少女,无家可归,瘟疫横行,四处流民,只身一人恐怕早就被...
从穿越以来,她一直没有特意回忆过原身的过去,满脑子都是惦念着如何回家。
如今想起来还有这么一档子事。
她默然半晌。
“当时情况危急,父亲不得已临终嘱托,如今我们已经脱险,你我之间彼此都并无此意,此事自然不必勉强。”
她记得当时父亲说完那句话后,谢陵静默了半晌,良久才“嗯”了一声。
原身父亲哽着最后一口气,听到他应了,才撒手离去。
谢陵松开了她的手腕。
湖面波光粼粼,宛如无数细小的钻石在轻轻跳跃。
他长身玉立,周身是斑驳陆离的树影,背上的衣襟隐隐透出一片血红。
“如今我们已经脱险...”谢陵语调微凉地重复她的话,“所以...孟姑娘这是把我当成了过河舟,渡过便可随意弃了,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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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树影映入青纱软帘,孟枳躺在榻上,望着帷帐上的光影发呆。
她被谢陵强硬地留了下来。
她那天自认已经说得非常清楚,可谢陵却执意遵守承诺,如何都不肯放她走。
若只是在这里住也就罢了,她还可以拜托他,让他帮忙寻青玉鼎。
可现在留在这,却是要做通房丫鬟。
要跟众多女子伺候一个男人,这画面光是想想就让人起鸡皮疙瘩。
孟枳坐立不安。
已经过去二十多日了,这期间她找了谢陵几次,都被他冷硬地拒绝。
看他这意思,原身父亲的那句话,她这就是被盖上戳了,彻头彻尾成了他的人了。
乘月端着小茶盘从屋外进来:“姑娘,药好了。”
孟枳从榻上起来,捧着药碗喝完:“乘月,你对京城熟悉吗?”
乘月递一颗蜜饯过来:“奴婢九岁就来谢府了,后来没再出去过,小时侯的记忆都已经模糊了。”
乘月是谢府花钱买进来的,签的是死契,除非主人开恩放出去,否则她几乎没有任何离开的可能。
她若做了通房丫鬟,基本就是这种境况,可能还会更加身不由己。
孟枳坐在案几旁,慢慢吃着蜜饯。
她本想借乘月的描述,自己大致绘制一份简单的舆图,以备将来逃出去时,能略知些方位。
乘月见孟枳脸上露出几分失望,忍不住问:“姑娘,你...还是想走吗?”
“嗯。”孟枳点点头,回得毫不犹豫。
“可是...”乘月简直觉得百思不能理解:“可是姑娘的父亲已经将您许给公子了。”
女子婚嫁,向来是遵循父母之命。
况且公子真的待她极好,近几日还因着她,惹大夫人动了怒。
隔着几百上千年的观念鸿沟,孟枳没法让乘月理解自己为什么不愿意。
她含糊回应一句,出了院子。
谢陵那边没有半分余地,李氏也没再找她。
这样拖下去,哪天真成了通房丫鬟,户帖身份也改过来,那时就真被困住了。
她不准备再等了,她要自己想办法离开。
谢府内亭台楼阁,水榭石舫,孟枳没往庭院走,而是沿着外围围墙缓缓而行。
行至一片幽静的竹林时,里面传来几名女子的说话声。
“那个孟姑娘,也是太过分了,竟央着咱们公子只收她一个人。”
“我们也不用急,山里的野丫头,公子一时新鲜,宠她几日罢了,等她失了宠,大夫人说不定就打发出去了。”
“你们说她是不是跟公子已经....”
话说到一半,她忽然止了话音,其他几个姑娘循着她的目光看过来。
孟枳认出她们是隔壁院子练琴的几位姑娘,见她们此刻停了讨论,十几双眼睛行注目礼般,齐刷刷注视着她。
她没作声,默默从她们身旁走过。
她们说话算不上好听,但孟枳也没生气。
倘若她一开始也生活在这个时代背景下,她应该也是跟她们一样的选择。
这个时代,女子本就万分艰难。而身份卑微的女子更是几乎没有选择,要么直接嫁为人妇,要么被至亲卖了做丫鬟。
可即便做了丫鬟,到了十五六,也是主家一句话,随意配个小子成婚,继续为奴为婢。
这样相比之下。
谢陵是国公府嫡长子,芝兰玉树,矜贵无双。
能做他的通房,无疑是千载难逢的机遇,她们背后不知付出了多少努力。
却忽然有一天,这个机会莫名没了,任谁都会不忿抱怨。
穿过竹林,一阵晚风拂来。
孟枳快步走完一圈,又回到西北边的院墙旁。
这里矗立着一排梧桐,快要入秋,部分叶片冒出点点金黄,交织于翠绿的叶片之间,美得心旷神怡。
她在几颗梧桐间徘徊了几遭,心里有了数。
孟枳记好位置,没有再耽搁时间,直接沿着来时的路回去。
刚踏进院子,脸上骤然被人煽了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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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女子服饰》
《中国古代服饰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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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通房(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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