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格外冷，山神庙外的雪下了一天接一天，好像要把这座废弃的小庙埋起来似的。
步纤纤缩在破烂的墙角，拢紧了身上单薄的绿衫，山神庙的屋顶，昨晚被积雪压垮了一个大洞，呼啸的寒风，争先恐后地倒灌进来。
泛红的脸颊，已经被冷风吹得麻木了，嘴角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动。
步纤纤对着手心哈了几口热气，搓热手心，捂在脸上，重复了十几遍才缓解一二。
她是一路北上逃亡到小河山，易容投宿在山脚的一户猎户人家里，想着在这里过完冬天再离开。
可前些日子，村子里来了一行捉妖师，她担心身份暴露，便连夜上了山。
正巧遇到这行捉妖师在捉一只虎妖，不小心踩中了他们布置的捉妖陷阱，摔断了右腿，不得不躲进这座废弃的山神庙中藏身。
如今的世道，妖族在修仙界没有任何立足之处，动不动就被天师府的捉妖师屠灭满族，为了活命，只能夹着尾巴做妖。
步纤纤的族人便在三年前，被他们屠杀殆尽，那天她出门去完成族长交代她的任务，侥幸逃过一劫，成为修仙界最后一只千面蜘蛛精。
通缉她的悬赏令，贴满了大街小巷的各个角落，若不是她能改变自己容貌，只怕早成了捉妖师们的刀下亡魂。
步纤纤本来就瘦，逃亡的这三年，吃了上顿没下顿，整个人都褪去了烟火之气。
肌肤之间也少了一层血色，穿着一袭洗得泛白的墨绿长衫，如瀑长发垂在身后，小山眉，丹凤眼，月牙唇，仿若无垠雪原之中的清冷鬼仙。
她被刺骨的寒风冻得直哆嗦，面上仍是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更加缩紧了身子，也不知道这次还有没有那样的好运气，能躲过捉妖师的搜查。
“尚师兄，我明明就是跟着那只蜘蛛精的妖气，一路追到小河山的，不知怎么的，到了山脚就找不到她了，连罗盘都失效了。”
“这天太冷，妖气留存不久，不怪你，先回吧，我一人搜山就行。”
“这怎么好意思，尚师兄，你真是太可靠了，那我先下山准备暖身的热汤了，尚师兄你也早点回。”
步纤纤冻僵的耳朵，模糊地听到了两道熟悉的声音，其中一道是一直追杀她的捉妖师，另一道似乎来自记忆深处。
她来不及回忆那道记忆深处的声音的主人，急忙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蹒跚着躲进了糜烂破布遮盖的供桌之下。
步纤纤低伏在又冷又硬的地面上，尽量屏住呼吸，隐匿身上的妖气。
腐烂生锈的木门，嘎吱一声打开，酸牙的开门声，在空荡的山神庙中回响，像是年迈捉妖师的笑声，让妖毛骨悚然。
进来的那人，脚步沉稳，一身宝相花纹甘草黄圆领袍，身修如竹，宽肩窄腰。
漆黑的皮革剑带，从左肩绕过腰身，勾勒出前胸后背上匀称的薄肌，骨貌淑清，风神散朗，周身透露着一股剑修独有的傲慢之气，让妖讨厌。
透过桌布上的破洞，步纤纤谨慎地观察着来人的一举一动，柔软的衣角轻轻拂过，狭小的视野中，突然空无一人。
步纤纤心头一惊，登时睁大了双眸，左看右看，焦急地想寻到那个消失的身影。
猝然，她裸露冰凉的脚踝，覆上了一只满是厚茧的大手，步纤纤头皮一麻，来不及挣扎。
粗粝的虎口，便死死钳住她的踝骨，毫不留情地将她拖出了桌底，抽丝的桌布，划过她的脸颊，因受惊微微张开的嘴角，吃进了几根布丝。
步纤纤强忍不适，下意识地抬袖掩面，现下她没有易容，是悬赏令上她原本的相貌。
若是身前的这位捉妖师，见过那张的悬赏令，这张脸便是索命符。
“公子别杀我，我不是妖。”
步纤纤从来没有如此庆幸过自己的半妖之身，曾经被族人鄙夷不屑的身份，如今却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捉妖师靠妖气分辨妖族，然而半妖身上的妖气微弱，加上步纤纤刻意隐匿，若非五钱之上的捉妖师，轻易发现不了。
不然他就应该直接一剑杀了她，而不是只是掐住她的脚踝，将她拽出供桌这么简单了。
步纤纤当机立断变化了容貌，假装成被虎妖扑伤的村民，侧身耸肩，轻轻啜泣，伸手拭泪。
尚慈手足无措地松开虎口，仿佛烫手山芋一样地放下步纤纤的脚踝，他是进庙来暂避风雪的，一进门就察觉到供桌下的异常。
本以为是藏匿的蜘蛛精，不成想是位受了伤的村女。
他皱了皱鼻子，如鹰隼一般锋利的双眸，失了杀气，尴尬地转向一边，拇指轻轻摩挲着玄铁剑柄。
终归是他先失礼，吓着了人家。
“抱歉。”
“没……没事。”
步纤纤双手撑在地上，侧身坐着，听见尚慈的道歉，才缓缓扭头，抬眸看向他。
瞧清尚慈相貌后，微微一愣，她说怎么这道声音如此熟悉，却没有在脑海中，找到一张熟悉的人脸对上号。
竟是三年前有过一面之缘的捉妖师。
既然他来了，想必那位向来和他形影不离的小师弟，肯定也在附近。
步纤纤松了一口气，像是赏花宴上，在屏风后期盼张望少年郎君的小姑娘，她的视线绕过面前挺拔如松的尚慈，望向风雪交加的门外……
随即回过神，收回飘远的眼神，失笑地摇了摇头。
她真傻，一只妖，怎么会期盼见到一个捉妖师。
“等雪停，我送你下山，山上有妖出没，这几天没事别上山。”
尚慈瞥见步纤纤固定了夹板的右腿，如此不堪入目的包扎，一看就是情急之下潦草了事。
胡乱绑一通的布条，实在太碍眼了……罢了……他是剑修，不是医修。
尚慈眼不见为净，转身找了几块干燥的柴火，捏了个引火诀，支起一簇火堆。
“不想冻死，就过来烤火。”
一如既往地嘴贱。
步纤纤面上不显，心里翻了个白眼，默默吐槽，想起三年前被他那张贱嘴明嘲暗讽过的经历，又在心里狠狠揍了他几拳。
点了火堆的山神庙，确实比先前暖和几分，步纤纤伸出冻得青紫的双手，凑在跳动的火焰上炙烤，不时搓搓手心，减轻僵直感。
“谢谢你。”
暖了身子，步纤纤才想起自己如今假扮了村女，收起敌意，朝一直抱剑站在一旁的尚慈，浅浅一笑，道了句谢。
“这位公子，我脸上有东西吗？为何这样看着我？”
尚慈的眼神太过直接，步纤纤袖子里的手攥紧了拳头，后背冷汗涔涔，莫非他发现了她的身份……
“啧……”
尚慈轻啧一声，束着及肩马尾的脑袋，轻轻往右一偏，又立马回正。
鸦羽一样的长睫扑扇两下，跨步上前，半蹲下身子，单膝跪地，单手握住步纤纤的右腿，抬至胸前。
温热的触感，让步纤纤惊起一身鸡皮疙瘩，整个人往后一缩，微微弓背，像极了一只炸毛的小野猫。
她没感知到尚慈的杀气，慢慢松开了捏诀的手指，双手撑在身后，挺直了背脊，在尚慈胸前挣扎了两下，想抽回被他禁锢的右腿。
“敢问公子这是何意？”
步纤纤话音刚落，尚慈便利落干净地拆开了她腿上固定夹板的布条，说是夹板，其实就是两根杯口粗的木棍。
尚慈并指比剑，将两根歪歪扭扭的木棍削直，斩断成一样的长度，按在步纤纤摔断的小腿上。
顺手捡起散落在地上的布条，一丝不苟地从上往下固定住木棍和她的右腿。
将打结的布条塞进去，看着重新扎好的夹板，尚慈满意地点了点头，抱剑站起身，靠在门边等风雪停。
他的强迫症还是和以前一样，让妖措手不及。
步纤纤擦去额前的冷汗，虚惊一场，重新包扎过的小腿，是比她包的好看。
步纤纤瞄了尚慈一眼，把他塞进去的布结扒拉出来，焉焉地垂在一旁，若无其事地拢紧衣服，继续烤火。
“雪停了，走吧。”
山神庙外的山林几乎全被积雪覆盖，入眼白茫茫的一片，看久了眼睛像是被刀割一样的刺痛。
步纤纤眨了眨眼，搭上尚慈递过来的手臂，一瘸一拐地踩进雪地中。
她得想办法脱身，和狡诈的捉妖师待久了，难免会露出破绽，尤其是尚慈这种戒备心极强的剑修，一不小心就会没命。
“小心。”
尚慈稳住踉跄的步纤纤，剑眉微蹙，不理解她走路还能走神的神经大条，冷声提醒。
“尚师兄！”
桑英奕在山脚养足了精神，见雪停了，便收拾上山找尚慈，走到一半，恰巧和下山的他们二人迎面碰到。
上下打量了侧身躲在尚慈身后的步纤纤一眼，探头好奇地问道。
“这位是？”
“山下的村女，她受伤了，你先送她下山，我再去找找那只狡猾的蜘蛛精。”
尚慈简单解释一番，把步纤纤交给还没搞清楚状况的桑英奕，头也不回地转身，往深山里去了。
步纤纤迫不及待地松开了尚慈的胳膊，桑英奕带着一队捉妖师追杀了她三年，害她众叛亲离，流离失所，如今他落了单，正是报仇的好机会。
“这位姑娘，你家在哪儿？我背你回去吧。”
桑英奕一边柔声询问，一边半蹲下身子，拍了拍肩膀，示意步纤纤上来。
“谢谢公子，我家就在山脚的小河村。”
步纤纤趴在桑英奕背上，抬手给他指了个方向，阴鸷的双眸，恨不得在他脑后盯出一个洞来。
雪很深，一人一妖的重量，踩得松软的积雪，咯吱咯吱作响，雪很远，一人一妖走在山道上，前面寂寥一片，后边空留一串深浅一致的脚印。
步纤纤化出妖爪，抵在桑英奕脖子后，尖锐锋利的指甲，能轻易割破他的皮肉，取他性命。
只是血色在雪色中太过瞩目，这里不是杀人灭口的好地方，步纤纤收回利甲，深吸一口气，强忍下报仇雪恨的冲动。
“姑娘，我们到小河村了，你家往哪边走？”
桑英奕脚程极快，冷阳还未西沉，他便已经下了山，步纤纤在他背上，又指了个方向。
步纤纤的衣服很薄，紧紧贴在他背上，桑英奕能清晰地感知到她温暖的体温。
随着步纤纤抬手的动作，手臂上的衣袖滑落，漏出莹白藕臂，散下的发丝滑过他的耳廓，一阵酥酥麻麻的痒意从脚底直升心尖。
桑英奕和修仙界所有剑修一样，向来清修，鲜少与女子打交道，步纤纤不过普通的一个村女，几个动作便叫他心乱如麻。
等他回过神来时，发现越走越偏僻，几乎没有人影，跟着步纤纤的指引，他转身走进一条灰墙小巷，没走几步便是一堵矮墙。
桑英奕抿唇不解，“姑娘，你是不是记错路了？”
“路没错，桑天师，这是我特意为你安排的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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