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蒙蒙的天空，又下起鹅绒一般大的雪团，不一会儿步纤纤的肩头便落了一层积雪。
她抬手拂去肩膀上的雪团，手心覆手背来回揉搓，捧着双手凑近嘴边，哈了几口热气暖手。
轻蔑地垂眸，扫了一眼地上被蛛丝裹住的人条，薄唇微微上扬，默念千面咒，换回了自己的脸。
在桑英奕背上休息了良久，体内的妖力恢复了六七层，步纤纤动了动骨折的右腿，震开夹板，给自己接上骨头。
毕竟不是医修，治疗术用得没那么出神入化，只是能落地慢走的程度。
她衣袖一甩，转身一深一浅地踩着洁白无瑕的雪地离开，绿衫拽地，清瘦的背影，仿佛传说中专吃负心汉心头肉的雪女，蛊人心魄。
雪越下越大……
尚慈在山上寻了一圈，也没找到悬赏令上的那只蜘蛛精。
说起千面蜘蛛精，三年前，他和钟钰白在刀仙冢，曾遇到过一只。
她虽然嘴里没一句真话，喜欢故作神秘，有所有妖族的通病——阴险狡诈，但他们三个确是实打实的生死之交。
后来他听说千面蜘蛛精一族灭了族，只剩一个族长徒孙在逃，还替她惋惜过。
这次他和钟师弟游历至小河山，偶遇桑英奕。
他知道桑师弟这三年来，一直在追杀这只漏网之蛛，并且于掌门面前立过军令状，不捉回修仙界仅剩的一只千面蜘蛛精，誓不回宗。
看着桑英奕和他们聊起宗门往事的惆怅神情，他和钟钰白都于心不忍，便答应助他一臂之力。
钟钰白不禁冷，捉虎妖的时候不小心染了风寒，和其他受伤弟子一起留在村民家暂歇，他和桑英奕冒雪搜山。
眼看把小河山翻了个遍，也没找到目标，尚慈便抱剑回了暂时落脚的村民家。
“阿慈，你回来了……桑师弟呢？没跟你一起回来吗？”
钟钰白坐在暖炕上裹着厚棉被，双手捧着一碗热茶，吹散热气，抿嘴小口小口地嘬。
见尚慈掀开暖帘走进来，熟稔地打了个招呼，望着他身后，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桑英奕掀帘进来，顺口问了一句。
“没找到那只蜘蛛精的踪迹，我让他先送一个摔断了腿的村女下山，他还没回？”
尚慈神色一暗，算时间，桑英奕应该早就回来了，食指轻轻敲打了几下兽纹剑柄，和钟钰白对视一眼。
“遭了。”
两人异口同声地暗道一句不妙。
只怕那摔断了腿的村女，就是他们一直在找的千面蜘蛛精，他怎么忘了千面蜘蛛精最是狡猾，会易容换面，蛊惑人心。
尚慈连忙喊了同行弟子中的医修，和钟钰白急匆匆地出了门，寻着桑英奕宗门令牌的定位，他们很快就找到了他。
人高马大的少年捉妖师，被银线一样的蛛丝，里三层外三层地紧紧裹住，像是毛毛虫要化蝶时的茧蛹。
“再不破开这层蛛丝茧，桑师兄就要窒息而亡了！”
医修弟子蹲在人茧前，用灵力探查了一番里面的生命迹象，发现还有一丝微弱的气息。
并指化剑，想切开缚在桑英奕脸上的蛛丝，没想到看起来细细一根的蛛丝，层层累加，竟然比最坚硬的玄铁，还要坚韧几分，以他之力，无能为力。
尚慈立马领会了他的意思，倾身上前，破开了缚在桑英奕身上的蛛茧，长时间的缺氧，让桑英奕原本红润的脸蛋灰白一片。
医修弟子见状，急忙扶起桑英奕，扒开他泛白的嘴唇，喂进一粒补气丹，掐诀念咒，替他治疗。
“谭师弟，待会儿你直接带桑师弟回去，我和阿慈去找那只蜘蛛精，为桑师弟报仇。”
钟钰白和尚慈一起长大，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尚慈常年闭关修炼，不知人间险恶，常常轻信于人。
他又是十方宗的大师兄，肩上扛着掌门的期望，和众师弟师妹的信任，这回他肯定又把桑英奕差点丧命的原因，归结到自己头上。
他劝不住尚慈，作为兄弟，只能陪他弥补疏漏。
今夜的风雪，仿佛要吞噬一切，连同步纤纤的踪迹，都被掩盖得一干二净。
尚慈飞身跃上高墙，反身背剑，手中的罗盘飞速转动，银针摇摆不定，肆虐的冷风，卷得他的衣袍簌簌作响。
眼看指针迟迟没有定向，尚慈眼底闪过一丝捉摸不透的情绪，并指念咒，指尖灵力源源不断地输向莹虫罗盘。
忽然，罗盘正中的莹虫，振动了两下翅膀，环着罗盘飞了几圈，身子朝着东北方向悬停下来。
尚慈已然有了盘算，收起罗盘，和钟钰白一前一后御剑往东北方向追去……
“现在我不杀你，是要交给桑师弟亲自动手。”
步纤纤扯了扯嘴角，捂住被刺穿的肩膀，猛地呕出一口鲜血，她靠着墙角缓缓滑坐在雪地上，绿衫很快被冰雪浸湿。
她没想到尚慈追来的这么快，还是和以前一样不留一点情面，她几乎是没有任何防备地被他一剑挑翻在地。
就跟他说的那样，那一剑不至于要她性命，却断了她继续逃跑的念头，看来今夜她注定命丧于此。
躲躲藏藏三年，被人当成奴隶卖进过斗兽场，九死一生，被路边的野狗抢过又脏又硬，却是她三个月以来唯一得到的一个白面馒头，被曾经信任的同伴背叛出卖过，差点被捉妖师割喉放血……
步纤纤蓦地觉得有些累了，她靠着冰冷粗糙的灰墙，仰头看向零星几点星光的夜空，认命地闭上了双眼。
只是不能替族长和族人们报仇了，步纤纤眼角猛然滑过一行泪水，自嘲一笑。
冰清的月光，薄薄一层，笼在她身边，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
这模样倒不像传闻中诡计多端，步步为营的千面妖女，更似心如静渊，不生涟漪的姑射仙子。
尚慈冷哼一声，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闲情，单手扛起轻得仿佛纸片的步纤纤。
朝身后呆愣愣，不知道在想什么的钟钰白打了个响指，示意他跟上，走到巷子尽头，一脚踢开一座废弃荒院的大门，将步纤纤扔在柴房，捆了锁妖绳关起来。
柴房又湿又冷，腐朽的木门和破洞的窗户，拦不住风雪，鹅绒雪团从空隙中钻进来，在门前，窗下，叠了厚厚一层积雪。
步纤纤额头抵在墙角，散落的发丝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只能模糊看见她低垂的长睫，死气沉沉，和村口雕的那尊冰女像一模一样。
“吱呀。”
上锁的柴门从外打开，钟钰白端着一碗热鸡汤走了进来，他站在门口，注视步纤纤许久，缓缓开口道。
“天冷，喝点鸡汤暖暖身。”
钟钰白起初并没有认出步纤纤，就是三年前和他们一起下刀仙冢的蜘蛛精。
当年步纤纤有意变化了容貌，模样和他离宗出走六年下落不明的大师姐，有七八分像。
钟钰白自幼天资平平，所有人都不相信他会是天道预言中的救世主，只有大师姐坚定不移地相信他。
会在其他弟子嘲笑他时，厉声呵止，挥舞着拳头，赶跑那些欺负他的师兄弟。
在他快要放弃时，陪他练剑，那几年的每一个清晨，他们都会相约在后山的那片桃林中练习剑术。
他永远都会记得那天，他学成了云浪神剑，一剑震落万朵桃花，无数花瓣化作云浪，在他和大师姐身边翻涌。
那天大师姐穿了一件云纹白衫，站在花海之中，朝他嫣然一笑，刹那间，他只觉得十里桃林尽失颜色。
那个时候，或许是更早的时候，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某一个瞬间，他就萌生过，想在将来和大师姐结为道侣的念头。
只是六年前，大师姐独自下山游历，回来时一身白衣染血，整个人失魂落魄，没人知道她经历了什么。
就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清晨，大师姐留下一张不让人去寻她的纸条，便离宗出走消失不见。
这些年，钟钰白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桃林，唯独寻不到大师姐的身影。
三年前步纤纤幻化的那张脸，是钟钰白见过最像大师姐的，因着这层关系，向来除妖毫不手软的他，几次三番地放过了步纤纤。
今夜，他也是看见步纤纤颈后的那块绿斑，才认出她就是三年前的那只千面蜘蛛精。
当初千面蜘蛛精一族灭族时，他和尚慈都以为步纤纤早就葬身火海，没想到她竟然就是悬赏令上幸存的漏网之妖。
钟钰白羞愧地承认，身为十方宗首席捉妖师，他发现她身份的那一刻，心中竟是庆幸的。
庆幸她逃出灭族之祸，庆幸她躲过这三年捉妖师天罗地网的追杀，庆幸今夜是他和尚慈一起发现的她……
“喝完这碗鸡汤，你就走吧。”
钟钰白放下汤碗，抬手收回捆在步纤纤身上的锁妖绳。
一袭方胜纹云锦白袍，乌黑的长发用一根银白发绳扎在脑后，意气风发，自在如风，薄唇轻启，低垂的黑曜石一般的桃花眸中，闪过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情绪。
步纤纤揉了揉被勒得没了直觉的胳膊，仰头看了一眼背对她站在门边的钟钰白。
她张了张嘴，发现干燥的嘴唇黏在了一起，发不出声音，只好咽下想说的话，缓了好一会儿，端坐起身子。
纤细的双手捧着汤碗，借助碗延的水汽，化开黏腻的嘴唇，一口气喝完了全部的鸡汤。
热乎的鸡汤让步纤纤恢复了不少元气，冻僵的脑子又开始筹谋起来。
她知道钟钰白把她当成了他下落不明的大师姐，千面蜘蛛精一族，天生有一种，能窥探他人内心深处最难以忘怀的人脸的能力。
三年前步纤纤误打误撞，变出的人皮面具，意外有些像钟钰白暗恋多年的大师姐。
靠着那张七分像的脸，步纤纤两次从他手上逃脱，若是……
沉思半晌，步纤纤的眸子愈发坚定，像是下定某种决心似的，原本清冷的五官，开始扭曲变形，眼尾变得更上扬，鼻梁变得更高挺，下颌变得更锋利，右下嘴角变出一颗红痣，一改先前的清丽脱俗，反倒平添几分冷艳之色。
这时下了半丈深的雪，戛然而止。
步纤纤伸手理了理皱巴的衣衫，擦了擦嘴角的汤渍，撑着膝盖站起身，悠悠踱步到钟钰白身后。
近到能清晰闻见钟钰白身上，那股特有的桃花露水的味道，步纤纤有些紧张地拽紧了衣袖，在钟钰白倾身迈腿，往门外去的前一瞬。
步纤纤飞速地伸手，从背后环住了钟钰白的腰，冰凉脸颊贴在他温厚的宽背上。
“钟小天师，我已无处可去，听说你正好缺一个师姐，不知道我你满不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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