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小学的那一天,我因为个子小,自然而然地被放到了第一排,似乎也顺理成章的,被老师第一个点了起来:
“就你吧,来,到前面来介绍一下自己。”
他的话语间并没有任何尖锐的词句,也没有什么捉弄的意思,只是单纯地刚好挑到我而已。
但我的脑子却“嗡”的一声亮起了红灯,站了起来,却不知如何是好。
从小,我就爱哭,也怕生,每一个陌生人,在我眼里,都像是一个恐怖怪物般的存在,只要我踏出一步,就会粉身碎骨。
一只温柔的手轻轻在我的后背推了一把,力度不大,却刚好让我一个踉跄,跨出了走向讲台的第一步。
老师并没有看见这个细小的动作,全当是我犹犹豫豫地试着走向讲台的过程中,因为紧张绊了一跤,柔声鼓励着。
我怕生,却也不想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丢人。
硬着头皮,一步一步,走上了讲台,试着发出人生中第一次在这么多人注视下的我的声音:
“大家好,我叫……”
连我都知道我的声音微弱的只有我能听清。
台下前排的同学都眯起了眼睛,往前凑着,似乎在拼命弄清我到底讲了什么;后排的同学早就已经放弃,有的甚至把胳膊枕在脑后,漠不关心地望着窗外的蓝天。
我低下了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就想不顾一切地跑回去。
一阵掌声突兀地响起。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我,都向声音的方向望去。
一个留着一头短发的女孩,兀自坐在那儿鼓着掌。齐额的刘海在风中晃动,眼睛澄澈如秋水,眉眼含笑,望着台上不知所措的我。
孤独的掌声,坚定的回响在寂寥而又沉闷的教室中,久久不绝。
老师见状也点点头,顺势让我再说说自己的兴趣爱好。
“我喜欢打篮球、看书……啊,也会弹一点点钢琴……”
我的声音还是像蚊子的叫声一样细不可闻,但也许在刚刚掌声的鼓励下,终究还是大了几分。
说完,连最后的“谢谢”都忘记的我,一溜烟的跑回了座位。
下课铃响,老师走出教室,教室里便吵翻了天。孩子们兴高采烈地闹着,也在明里暗里冲着我指指点点:
“就他那个个子打篮球?”
“他还能弹钢琴?”
“怕是一上场就要哭鼻子了吧!”
我把头埋进手臂里,忍住不哭出来。
“挺好的啊!”
身后又是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只不过这次不再遮掩,用上了十二分的力气,疼得我龇牙咧嘴的抬起头来。
映入眼帘的是刚刚那张姣好的脸庞,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个推着我上去的人和那个鼓掌的女孩,恰恰是同一个人,而她就坐在我的正后方。
“诶,怎么哭了?”
她走到我的面前,看着我的眼睛。
我赶紧胡乱抹掉眼角的泪水,奶声奶气地回答:“才没有!”
这时,我才真正看清她的眼睛。
像是刚入秋的湖水,清澈见底,闪着如太阳般温暖的光芒。
“哦?”她歪着脑袋,半信半疑。
“真的没有!”我急得指着自己的眼睛。
她笑出声来,眉眼弯弯,突然扔给我一颗包装精良的糖果,转过身,高高扬起手,转瞬间只留下一个短发飞扬的背影。
那是我们的第一次相遇。
后来的小学日子,过得不好不差。
我几乎还是孤身一人,唯一说得上话的,便是她。我认字比她快,有时,她便会求着我给她讲那些书上的故事,听得两眼放光,拉着我遐想未来:
“如果有一天你像阿里巴巴一样有很多很多钱,你会干什么?”
“啊……也许……我想象不出来诶……”
她敲了敲我的脑袋,笑声清脆:
“我一定会盖一座很大很大的房子,让你们都可以进来玩!”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她就住在我们家隔壁,我们的父母彼此也是朋友,只是我太过腼腆,每一次他们来拜访时,我总是紧张得躲在父母身后,怎么唤都唤不出来。
父母便只好一边道着歉,一边让我回房里自己去摆弄那些书籍。
见我们也熟起来之后,父母有时便央求她的父母,若是出去玩,也把我带上,去见见世面,也培养一下我的交往能力。
他们自然满口答应。
和他们一家一起出去玩,自然也会有其他的小孩子一道。她几乎没一会儿就和他们熟络起来,反倒是我,一路上离了她就没什么话,沉闷地呆着。
有时也会被其他的小孩说着“书呆子,没意思”之类的话,有时也会被骂得更惨,但我只是低着头忍着泪,一声不吭。
每当这时,她总是会跳出来,张开双臂把我护在身后,恶狠狠地看着对方,大有不打一架不罢休的意思。
有一次还真碰上硬茬,两个人扭打在一起,而我只是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放声哭着,终于引来了大人把他们分开。大人倒是都一笑置之,小孩子打架嘛,见多不怪,收拾收拾,下次见了面还不是玩在一起?
那次,她鼻青脸肿,看见我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仍然笑得很灿烂。
有时她也会恨铁不成钢的问我:
“你不生气吗?”
“生气……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尤其是看到你……”
我的声音越压越低。
“我到没啥大事。”
她一挥手,将那些惨烈的战斗经过都像挥走一片云烟一样抹去,
“但是你……你不是打篮球吗,拿球砸回去啊!”
“可那样不好吧……而且这也不是打篮球啊……”
她像是被气笑了一样点了点我的额头:
“你啊……”
和她一起走过的风景,很多,每一次,都美得过分。
山巅初日,从地平线上一跃而起,震碎满天浮云,我与她并肩而立,看层林尽染一片金辉。
青山绿水万古不变,我和她在一片碧绿中穿梭,手脚并用。我掌握不好平衡,常常摔进泥里,她总是转头把我拉起,尽管最后我们都一身泥泞,却笑吟吟地看山中小涧潺潺流淌。
夕阳西下之时,一起坐在高处,随意晃着双腿,看满地野花铺遍草原,漫山遍野,在风中如浪潮般滚滚而来。
当然,也有夜深人静之时,仰望满天星光。她总是喜欢在这时央我读那本主人公叫露露的童话书,读久了,我才知道露露是她的小名,于是也喜欢这么叫她。她也投桃报李似的叫我小玉。
那时的星空,还没有被城市的灯火污染;那时的我们,眼神清亮,幼稚的蹦着跳着,言语无忌。
然而,这一切在某一个平凡的傍晚突兀地结束了。
那天,她出奇地有些沉默,弯弯的睫毛下,那双澄澈的眼睛中,蒙上了一层阴翳。
终于,在她家门口,她停下脚步,面对我,像六年前的那天一样,仔仔细细,一遍又一遍地看着我的眼睛。
我不敢问。
夕阳渐渐西沉,夜幕织上天空,路灯渐次亮起,疏星几点,零散地分布在如墨的天空中。
她张了张嘴,像是用尽一切力气,终于说道:
“下礼拜,我要去别的小学了。爸爸工作关系,我们全家人都得过去。”
其实,我一直都明白自己在依赖着她,依赖着她的保护。
她人缘极好,走到哪里都会有人向她簇拥而去,而我,常常孤身一人,只是一个不起眼的意外。
我从未奢望成为哪怕她的一个好朋友。
但这时,我却清清楚楚意识到这两个市的距离,意识到面前这个短发女孩,在未来,不再会像之前一样,拉着我逛这逛那,求着我给她讲故事,正气凛然的挡在我的身前。
我不知道说什么,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你还是这么爱哭啊……”
我的哭声越来越大。
突然,她抓过我的手。
温暖的触感包裹着我的手背,手指的温度清晰地流入我的手心。
“如果你以后又想哭,就把这个单词画在手心,我就能听到你的呼唤啦!”
她在我的手心里快速的游走,痒痒的,让我在泪眼中笑出声来。一边写着,她轻轻颤动嘴唇,一字一句地念着,像是要我牢牢记住:
“a-f-f-e-c-t-i-o-n-a-t-e,affectionate……”
“露露,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表情想来很滑稽,她只是看了我一眼就笑出了声,却轻轻对我摇了摇手指:
“等我们再次见面的时候,你就知道啦!所以,不许忘了我哦……”
她的眼睛澄澈如秋水,泛着点点星光。
“记住啦,一定要写在手心、写进心里哦!不然的话,我就算听到了也不会当回事的!”
她再三叮嘱。
我点点头,却仍泪眼婆娑。
她最后冲我笑了一下,转过身,像几年前的那天一样挥起手,刹那便没了身影。
我呆呆地站着,又一次轻轻地啜泣起来。
多年以后我才恍惚记起,她转身的那一刻,好像也有一颗晶莹的珠子,落在石砖上,碎裂成无数小片。
无声,却震耳欲聋。
回到家,我掏出纸笔,一遍遍地写着那个单词,只想着有一天我真的可以让它把自己的心意传递到那个女孩心中。
日记到这里就结束了,剩下的只有“吵架”“睡不着觉”“车祸”这样的字眼,在她离开后,好像一切都急转直下,我锁上了自己的心,任由那些记忆在角落静静的落满灰尘。
我捧着日记,不争气的眼泪大颗大颗打在早已破旧不堪的纸张上,洇出一大片水迹。
世界上当然不会有两个人一模一样,除非……是同一个人。
终于明白了她这几年对我莫名的关照,那些话里话外的暗示,不止一次的口误,还有听我读书时眼里满足的笑意……
那个让她心心念念的小玉,那个她一直放不下的人,那个让她等了那么久的人。
还有那种近在眼前,却又无法触碰的感觉。
我合上日记,轻手轻脚的把它放回原位,看向桌上那张装在信封里的相片。
这一次,露露,轮到我来拉起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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