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就是高中第一次运动会。
在江姐慷慨激昂的号召下，在叶队一声声“兄弟”的热切呼唤下，我逐渐迷失自我，头脑一热，报了3000米。
于是……
“呕……”
我低着头，对着垃圾桶干呕着。叶队一只大手拍着我的背，江姐则在一旁笑出了声。
“兄弟，你是真勇啊，起步跟那几个体育生跑一样的速度，真敢啊你……”
“我……又……呕……不知道……”
我没说几个字又吐了起来。
“这样都能跑完，至少还拿了分不是？人家高高大大的，你混在里面小小一只，怪可爱的呢。”江姐双手背在身后，眉眼弯弯，调侃着，短发在秋日的阳光中轻轻晃动。
“哎，吐干净了也好，晚上让我们大吃一顿！食堂今晚可有难得的牛肉面呢。”
我总算直起身子，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一个踉跄朝前跌去，还在开玩笑的叶队赶紧一把把我捞起。
我强撑着吐出几个字：“给我找个……能躺的地方……”
最后，他们把我扶到教室，大家大多都在外面看比赛，教室里空无一人。他们临时拉了几张桌子拼了起来，我用最后的力气躺了上去，闭上眼睛，再也不想动弹。
迷迷糊糊中，我听见叶队说着什么。
“江姐，你来照顾这小子，我还有比赛，先走了。”
“嗯？你没比赛了啊应该？”
“嗯哼～不管，我先走啦，照顾好他哦～”
“喂！”
失去意识之前，我听见她的最后一句话，温柔得像清风拂过我的脸庞：
“睡吧，我在。”
第二天，有江姐的比赛。作为在讲台上慷慨陈词的体委，她带头报了1500米的比赛。
“江姐！”我和叶队在人群中高高挥着手。
在起跑线上小跳着的她，对着我们比了一个大拇指。
枪声响起，女生们一路冲了出去。江姐用力摆动着双臂，遥遥跑在前头，短发在空中飞扬。
三圈之后，所有人都露出了疲态，每一个人的步伐肉眼可见的沉重起来，她也不例外。也许和我一样起步太快，她摆动手臂的幅度越来越慢，渐渐地被后面的另一个人追上。
“那也是个体育生啊。”叶队在旁边皱起了眉头。
“江姐和体育生跑得差不多快，好厉害……”我的话里满是钦佩。
“她本来就是体育生啊，天天训练，你小子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的啊……”
叶队幽怨地看了我一眼，突然把一瓶水塞到我怀里，
“拿着，待会她跑完了你去给她。”
“哎哎哎？当然可以，但是……”
“好啦，拿着就是了，然后，夸她几句，会吧？”
“诶诶？‘你跑得好快啊’这种？”
他无奈地捂住了脸：“喂喂喂，这样我可带不动啊……夸她很好看，总会吧？”
“不是，怎么突然……”
“我还有点事，先走了，别忘了哈！”
他像是怕被抓到一样，一转眼就从人群里溜得不见了踪影。
我呆呆地抱着水转过身来，看见江姐已经来到了最后一百米。我暂时先抛下满腹疑惑，用快要喊哑的嗓子继续吼着：“江姐加油！”
她仿佛听到了我的喊声，略显沉重的步伐又快了起来，最后和那个体育生一起冲过了终点线。
全场沸腾，掌声雷动，有很多人跑上来递水，却被她笑着一一拒绝，走向站在人群最后的我。
我刚伸出手，她就一把拿过我手中的水：“哟，懂得照顾姐姐了？”
“江姐你跑得好快，好厉害！”我不过脑子地就说了出来。
她仰头喝了一大口水，冲我挑了挑眉毛：“那当然。”
我想起叶队的话，战战兢兢地加上一句：“而且……也很好看……”
“咳咳……”
正在喝水的她脸色一变，差点喷出一口水。好不容易稳住自己的表情，脸上却早已飞上两片红霞：“怎么突然说这种话……”
我站在原地挠了挠头，不知所措。
她似乎突然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地点着我的额头：“不对，是叶筱宇那小子教你的吧？”
说着，她一口喝干瓶里的水，直接躺在了草地上，嘴里还在抱怨着：“真是的，一天天都在教你什么东西啊……”
她脸上的红晕，却越来越鲜艳。
我也顺势躺在她的身旁，秋天的草有些刺挠，却有一种别样的惬意。
“有一种动漫里的感觉呢……好蓝的天啊……”
耳畔传来她的声音，幽幽的，轻柔得像一片羽毛。
“嗯，那朵云好像一颗糖，江姐。”
她没有回答，回应我的只有她均匀的呼吸声。
我侧过脸，看到她的脸朝向我的方向，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微微颤动着。草地的芳香混着她的发香，一同涌向我。有一瞬间，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突然间，她白皙的手攥住我的手腕，嘴里喃喃自语着：“小玉……你什么时候会回来……”
看着她的睡颜，我突然感到一丝嫉妒。
怎样的人，会让她这样的女孩，心心念念到现在呢？
即便隔着一层秋衣，我仍然能感到她手心的温度和柔软，缓缓地流进我的身体。就像头上的秋日，安心、温暖，令人怀念。
当然，高中生活更多的还是无休止的学习。原来的我，把学习当成了我唯一的事。但幸好有他们，我终于没有一直陷在无穷无尽的题海之中。
叶队早早就傍上了我，每逢活动课就拉上我和篮球队的一伙人去打球，球声铿锵清脆，敲在广袤的篮球场上，混着我们的笑声骂声，随着满头的汗水渗入没有起伏的塑胶地板中。
我们不只在队内打，也会出去找其他班的人切磋。在篮球赛上惜败于我们的亚军，自然也乐呵呵地每天都来“踢馆”，你争我夺，好不热闹。
赛场上打再激烈，撞太狠，甚至有时脾气上来吹胡子瞪眼也是常有的事，但在赛场下，我们坐成一排，勾肩搭背，大口喝着清冽的凉水，胡乱地吹着牛，直到铃声再次响起。
叶队总是跑在最前面：
“诶嘿，今天食堂的限量牛肉面归我啦！”
我们一群人骂着他不讲武德，冲着他的背影飞奔而去。
夕阳只是笑着，照亮地上的每一个坎坷，给大地镀上一层金黄。它西沉之时，拉出我们每个人的影子，很长很长，在极远处交融成一片阴影。
江姐坐在我身后，遇到大课间，总爱让我读课本上、试卷上的文章，我虽不明所以，也老老实实地一字一句地读下来，带着自己的理解和感情。
我为她读过小说：
“……山上什么都没有，我看向父亲，父亲却只是说：“看看”……”
读过散文：
“……白的像雪，红的像霞，泼泼洒洒，在风中开得烂漫……”
读过诗词：
“十月十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读过古文：
“……庭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当然，也读过外国文学：
“……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
“嗯？不对不对，这和书上写的不一样啊？”
“啊，我看看……哦哦，世界以痛吻我，却教我报之以歌……”
“这才对嘛，都以痛吻我了，还唱起歌来，哪有这种事。换我，就直接拿个篮球砸回去！”
“这……不好吧……”
但大多数时候，她都托着腮静静地听着我读，完全不像平时那个跳脱的她。有时我们的视线在空中交汇，我看见她澄澈如水的眼眸里，似乎微微荡起几圈涟漪，微不可察，却动人心魂。
这时，她总会马上别开视线，微微脸红，催着我继续往下读。
有时叶队路过我们身边，会突然吹几声口哨，再一脸坏笑地大步走开。
我不理解他的行为出于什么理由，只看见江姐的脸又红了几分。
闲暇时候，我走出教室的时间也变得更多了。
虽然多数时候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但我时常会待在操场，主席台侧面的一个角落，因为这里能看得到江姐她们训练。
看着她在跑道上飞驰的身影，常常一晃神，一整个课间就过去了。
“每天待在这里，姐姐就这么好看吗？”
不知第几次对着操场那端发愣的时候，身旁突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轻柔的气流在耳根拂过，痒痒的感觉让我一个激灵。
“吔，江姐你怎么回来了？吓我一跳……”
看到我被惊吓后不知所措的样子，她又一次发出爽朗的笑声，开心得仿佛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
诶，等等，所以说她早就看到我在这了？
我的脸刷地一下从腮帮红到了耳根子。
偷窥女孩子被发现这种事情……
“不是，江姐，你听我解释……”
“好啦好啦，你们还有一节自习呢，快回去上课。我要回寝室冲个凉~”
……
不训练的时候，她会大大咧咧地拉着我东逛西逛，看天边火烧一般的晚霞，趴在栏杆上看月亮在中天放出皎洁的光芒，看群星在夜空中排列出自己的位置。
有时，她会站在我身前，突然踮起脚尖，只是为了看起来比我更高一些，当我拗不过她只好承认时，她的脸上总会露出胜利的笑容，得意洋洋地跳得更高。
她的眼神，永远是那样澄澈，像一面无瑕的镜子，映出一切。
在班上，得益于当初叶队的那一番话，再加上几次集体活动，大家确实也在逐渐地靠近我。有越来越多的人喜欢在我座位旁溜达，有时问我学习上的问题，有时只是单纯的呼朋引伴，闲聊而已。男生随意地坐在桌上，称兄道弟，揽着我的肩膀，畅想着无限可能的未来；女生围在一旁，叽叽喳喳地讨论着班上的八卦。
自然，该学习的时候我还是会不自觉的沉进去，成绩也稳定在前十名，每一次学校里报成绩的时候，我总会感觉到后面江姐一丝丝骄傲的眼神。她会笑得特别开心，哪怕那个拿到好成绩的人，根本不是她。
偶尔，也会被老师说几句“不要把自己的时间都浪费在给别人讲题上”，身为班长的叶队也会站出来笑着和老师打趣：
“这样子的剑玉不也挺可爱的嘛，至少总算会说话了不是？”
叶队几乎能和每个人都打好交道，包括那些平日里看起来不近人情的老师。与江姐的开朗不同，他像是个天生的搞怪之王，妙语连珠，层出不穷；但若是遇到大事，他也从来没有慌过，哪怕被老师训斥、考试偶尔失利，他也总是那张笑眯眯的脸，好像什么事都不能把笑容从他的脸上抹去。
我慢慢也喜欢上这样热热闹闹的氛围，却也喜欢和叶队两个人的称兄道弟，和江姐两个人的安心与悸动。
她的眼睛里，似乎一直都藏着什么秘密。我不懂，却只是爱看她的眼睛。
时间就在这样的日常中，悄悄地向前流淌。
一天晚上，天气晴朗，我们三个人又在天台上，看着疏疏朗朗几颗星，拿着几杯水，漫无边际地聊着天。
江姐撩了一下耳边的头发，笑着问我们：“你们有想好以后要干什么吗？”
叶队像那《论语》中的子路，一跃而起，“率然而对”：“我就是要搞钱！挣很多很多钱，然后舒舒服服地躺平～”
我们都笑了起来，夜风从远处吹来，带来丝丝凉意。
“干嘛？以后缺钱了可别来找我！”他装出一副气鼓鼓的样子，一口喝下大半瓶水，在口中咕嘟咕嘟响着。
江姐笑够了之后，坐正身子，手高高指向无垠的夜空：
“我要跑得越来越快，不止在这座学校，还要让整个国家、整个世界都知道我的名字！”
江姐很早就已经被学校的体育老师看中，本身考上来的时候就是体育生的身份，在高中的这些时候更加是突飞猛进，被老师们寄予了很高的期望。每天，都能看见她在操场上挥洒汗水的身影。
“有志气！”叶队一拍大腿，也学她手指天空，“定个小目标，一年挣他一个亿！”
说着，他们的目光一齐转向我。
我避开他们的眼神，低下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念着：“我只想……离开这里……永远不再回来。”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死寂的沉默，只剩下不知名的虫子的叫声回荡在我们之间。
突然，叶队贼兮兮地贴上来，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连我这个好兄弟都留不住你嘛……那我好伤心啊……”
江姐弯下腰，星光映得她姣好的脸庞更美几分。她的声音很轻，温柔中却似乎带上一丝哀伤：“为什么呢？当然，如果有什么不好开口的，也不用勉强自己的。”
我从未开口和任何人说过我那一地破烂的家庭，家丑不可外扬的俗语，早已深深烙印在我的脑中。我一直认为，我没有资格去卖惨，别人也没有资格知道我的家里到底是怎样的模样，就算我告诉别人，也不会有人露出哪怕一丝的同情。
我也犹豫，怕他们因为我这样的家庭背景从此抛下我，毕竟之前初中的同学只是听了这个故事零零碎碎的部分，便对我露出那样冷漠的眼神。但眼前的他们的眼神，真挚、温柔，我最终还是忍不住，一股脑地告诉了他们一切。
父母的争吵，父亲的去世，母亲的不闻不问，酗酒的叔叔，没有一丝温度的家……
我从来没有一口气讲过这么多话，连平时说话百无禁忌的叶队都缄默不语，静静地听着我的叙述。
当我终于结束我的叙述，只觉得全身无力，身子一软，靠在了身边的墙上。
“原来是这样……抱歉……”
我抬起头，对上那双清澈的眼睛。她的眼里似有若隐若现的泪光，我几乎要伸出手去拭去她的眼泪。
叶队不知何时坐到了我身边，一把搂住我的肩，压低声音，眉飞色舞：“别去想这档子事了！诶我告诉你，我可偷偷藏了一个好东西，一口下去，保你快活似神仙……”
“好你个班长还私藏酒水是吧？别教坏我们可爱的剑玉同学啊！”
再望去，她的眼神又变成了一汪澄澈的湖泊，眉眼弯弯，温柔如初：“你啊……记住，不论何时，我们就是你的家。你去哪里，我都会在。”
星光倒映在她的眼中，微如萤火，却直入人心。
我瞪大了眼睛，不知不觉间，本早该流尽的泪水又一次涌出了眼眶。
“对不起……”
我知道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难看，尝试着伸手挡住眼睛，眼泪却好似新生的泉水，浸湿衣袖。
叶队把我按进他的胸膛：“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趁这个时候，哭个痛快吧。”
江姐的发香混在夜风中，从我身旁幽幽传来。我感到她的手在我的背上轻柔的拍着，像在哄着一个哭闹的孩子：
“好久没见你哭了……哭吧哭吧，你去哪里，我都会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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