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星期,因为周末学校的一次临时安排的模考,硬生生地挤掉了我去探望江姐的时间。
我又能有什么办法?一边在心里骂着校领导来骗来偷袭,一边只能默默地继续写手里的题。
“瞿剑玉,帮个忙呗。”
我抬头,是行色匆匆的宣传委员。
“班主任叫我去办公室,一时半会回不来。这节下课帮我去心理办公室,拿一下宣传手册呗?”
什么宣传手册啊。我心里嘀咕,你晚点拿又不碍事,就想着是个不重要的玩意,非找借口要别人帮你拿呗。
还是应下了这个要求,毕竟平时关系不算差,而我还是那样狠不下心来拒绝。
其实我还挺喜欢心理办公室这个地方,环境优美,不仅有一些私密的空间,也有很多抒情解压的工具。
心理余老师是个和蔼可亲的大姐姐,在高一高二的时候给我们上过课,也欢迎我们随时到她的小茶室做客,“纾解心理压力,保持心情愉悦”。之前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有去找过她,也许不算心理问题的范畴,但她还是很热情很耐心地听我倾诉、和我聊天。
可惜我这次去的时候,余老师并不在,办公室空荡荡的。窗边,绿油油的灌木都长到窗框里边了,风一吹沙沙地响,仿佛传来一点点寂寥。
把柜子上的一叠薄薄的宣传手册拿到手,正准备离开。
却见,余老师的办公电脑开着,上面是和别人发了一半的微信聊天。
我知道窥视别人的聊天记录很不好,更何况这里是心理办公室。
但在我正要和显示器擦肩而过的时候,刺眼的三个字突然抓住了我的视线,仿佛要从屏幕上跳出来一样。
“江冰阳”。
什么?
我吓得一个趔趄,生生地刹住了脚步。
虽然知道不应该,但我抑制不住回去偷看的**。只是因为……关于她。
映入眼帘的是余老师和我们班主任的聊天。
“江冰阳的情况不是很乐观,昨天她妈妈才告诉的我,她不只是有骨折,还有三度半月板撕裂。”
“她自己知道这个事情吗?”
“她妈妈说没有告诉她。但我说不准。”
“是不好说,她已经两次拒绝我们的心理干预了,而且甚至和家里人都说不上话。”
“是啊,唉,给她妈妈急的。”
“前两年教过你们班,我印象可深了,本来是个很活泼的女孩子……”
……
我整个人仿佛被冻住了一样,僵在原地,忘了呼吸。
蓝色的电脑桌面、白色和绿色的聊天信息,在刺眼的显示屏上,冷冷地瞪着我看,仿佛在看一个无能为力的笑话。
不!不可能!
我再次死死盯住显示器,希望之前自己是看错了。
可惜,“江冰阳”三个字,方方正正地、死气沉沉地,映在苍白的聊天记录里面。
这个时候,我多希望只是另一个重名的人,在相同的学校,恰好遭遇了同样的伤病……
但我很清楚,这种可能的几率多么微乎其微,这不过是自己心里卑微的幻想罢了。
呆呆地站了有两分钟,我才回过神,匆匆逃开这个怪物一般的聊天记录,离开这间让我感到不适的办公室。
把宣传手册放回教室,然后恍惚地又走了出来,不知要去哪里。
失魂落魄地游荡在校园的石板路上。
原本雨后学校的青石板路,铺在错落而苍翠的松柏之间,别有一番诗意的韵味,是值得让我好好流连的氛围。而现在,周围的一切,一下子都变得索然无味。
身旁,熟悉的脚步、熟悉的声音:
“剑玉啊,中午食堂二楼的关东煮……”
话到一半,叶队立刻发现了我的不对劲。
“不是,你……江姐出什么事了?”
好你个叶队,不关心我怎么了,倒是先猜江姐有关的事儿……该说是重色轻友,还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呢……
我叹口气,苦笑了一下。和他之间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于是把刚刚看到的所有都告诉了他。
叶队的反应和我看到那些信息时一样:
“不是……怎么可能?”
我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而且,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你有没有发现……除了我们俩,班里真就再也没有人去看过她了?”
“哎,真搞不懂他们,隔着那两条街也不远,死活不去。”
眉头紧锁的叶队轻轻摇头。
然后他像是想到什么,突然点了点头。
“这样,”他当机立断地说,“我这里私藏了一张老班签过名了的空假条,你拿去,就写你身体不适,下午要去医院。”
没等我提出疑问,他的一只手已经重重地拍上了我的肩,补充道:
“哇,那可是江姐啊,不可能有你去了还解决不了的问题吧?”
说罢竟舒展了眉头,邪魅地冲我笑笑,接着一把拽住我的手。
“走啦,饭点快到了,现在去食堂正好开饭。吃饱了你下午才有力气嘛。”
于是,在这个阴雨绵绵的下午,我出现在了县医院住院楼的二楼。
这个时间的医院似乎稍显繁忙。
身旁是穿行的医生、护士和病人家属,匆匆在我身边经过。每个人的神情各异,但相同的是,几乎找不到一张带着笑容的脸。
不时有载着医疗物资的小轮车,在冰冷的地板上碾出不规则的噪音,然后和脚步声一起转弯,消失在走廊的另一头。
越过一间间重复的病房,停在213门前。
门旁是一个熟悉的身影。之前来过几趟,和江姐的母亲也熟络了不少。
“阿姨?”
江妈妈转头,看见我,紧皱的眉头稍微松了一下。
“啊,是剑玉啊,你怎么来了?”
“嗯我抽了点时间来看看。江冰阳她怎么样了?”
好长时间没叫过她的全名了,此时说出口竟还有点别扭。
“唉……”
一说到女儿的情况,江妈妈的神情又黯淡了下去。
“也不知道她怎么了,最近都不让别人进房间,除了送饭和换药。
“就跟你实话说了吧,医院的检查出来以后就跟我们讲,她的病不止是简单的骨折,还要严重一点,可能会影响她的体育……
“我们为了她好,让她能专心养病,这些都没有告诉她。
“可是露露这小妮子机灵得很呐,没准察言观色的时候都看出来了。其实上星期我就感觉她状态不对劲,你知道她以前那么活泼的……”
江妈妈似乎难得地找到了可以说说话的人,一下子向我倾吐了那么多苦水。
我一边轻轻点头表示理解,一边悄悄透过门缝看进去。
房间里光线很暗,似乎没有开灯,还把窗帘都拉上了。所见之处,只能看到床边,拉得严丝合缝的床帘。暗绿色的帘布笼罩着四周,仿佛一个自缚的茧房。
尽管早就知道情况,但我的心情还是五味杂陈。不就一个多星期没来吗,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轻轻推开病房门。
“是谁?不是说过不要来打扰我吗?给我出去,出去!”
迎接我的竟是一句带着烦躁的低吼。
我愣了半晌。
她仿佛已经变成了我不认识的样子。但身边那种浓稠的失望感,却又似曾相识。
曾经,她问门外是谁的时候,语气中的那种有气无力;
让我们下次再多叫点人时,脸上闪过的那一丝阴霾;
甚至是她浅浅睡去时,苍白脸上露出的些微疲惫……
一点点地累积着、堆叠着,从涓涓细流,流成沧海。
或许只是因为我太迟钝,竟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什么都没有做。
自己也许已经有几年没有哭过了吧。但此时,想到这件事的种种,竟不由自主地鼻子一酸,湿了眼眶。
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我挤出了一个笑容,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回答:
“……江姐,是我。”
“啊……对不起……小……剑玉,我……”
她的声音似乎一下子乱了阵脚。可是,从中我听不出欣喜,也许仍被太厚重的负面情绪深深地掩盖着。
回头看了看关紧的门,总算把喧嚣隔在了外面。确定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我深吸一口气,径直走向床边,不由分说,轻轻拉开了床帘。
她勉强地在病床上将头转了过来,看向我这儿,无神的眼睛终于是带上了一点光彩。
“剑玉,怎么现在来看我了?下午不是有课么?”
“你还知道现在是下午……”
我心里竟然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愤怒。但又不像是在对她生气。是对自己?对冷漠的身边人?还是对这冷酷无情的命运?
我不知道。
寒暄了几句,还是决定揭开那一层。迟早要揭开的。
“你的腿伤……你都知道了?”
她垂下眼帘,让长长的睫毛盖住视线。
“我自己的恢复情况,我自己怎么可能不清楚……他们还硬要瞒着我……如果只是骨折,怎么可能恢复得这么慢呀……”
仿佛是绷了太久,再也绷不住自己脆弱的防线。在我面前,她的眼泪,突然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下来。
“其实,好多时候……我感觉班级里好孤单……那些女生……那些人,没有一个真的关心我……除了你们两个人,就再也没有人……没有人……来看我了……
“这次……我还以为你也……你也……”
我无言地坐在床沿,轻拍着她瘦弱的肩膀。
曾经那个英姿飒爽、叱咤赛场的江姐,早已不见了踪影。
此刻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柔软的、脆弱的女孩,正试图用一切办法保护自己最后一层坚强,却被生活一点点蚕食到绝望。
我也知道她没说出来的另一层意思。
半月板严重撕裂的后果,很可能就是运动能力的下降。她即使是康复以后,也很难完全恢复到以前的水平,追逐了几年的、成为职业运动员的目标,将会成为遥不可及的幻梦。
虽然但是,安慰人并不是我的强项。
不如说,面对这么残酷的现实,我的任何安慰都会显得苍白。
也想过拉开窗帘,让她看看太阳,找找外面的感觉。
但也许,这种强行的扭转,反而是种破坏、适得其反的效果?
那天,我静静地在病房里坐了一个下午。
没有多少聊天,没有多少动作。昏暗的房间里,安静的空气,只能听见我们两人呼吸的声音。
只是想陪着她。
第一次感觉到了不知所措。在最关心的人面前,那种什么都做不了的无力感。
只能祈祷,她能快些好起来吧……
这之后,我和叶队又去过几次医院。
但就算是我的谈天说地,加上叶队的插科打诨,也没能让江姐振作多少。
在冷漠的、旁观的视角看去,她就仿佛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生命,只剩躯壳还躺在那张孤零零的病床上。
也很难怪她,毕竟,她是失去了一直在追求的、一直无条件向往的东西……
至于我,生活仍是要过下去。
但我很难说自己没有受到影响。
这两个月里,叶队无数回叫我打球的时候,我答应的只有寥寥几次,更多地都是找了借口推托。
大部分的时间里,我只是把自己课桌上的练习册叠成高高的两摞,随后拿起笔,把自己深深地埋藏在它们组成的题海中间。
有时候会注意到叶队在我座位旁边徘徊。看了我这样,他却也只是轻轻摇头,拍拍我的肩膀,没有说多余的话。
而我,只是等,只是盼,盼她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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