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不知第几次去医院看望江姐。
那天,正好是她第一次被主治医生允许下床走路的日子。
我和叶队一边一个,扶住她的两只手臂。
她在床边坐着,先是缓缓地把没受伤的右腿放到地上,试着踩了踩,然后不出所料地皱了皱眉。
“不太行……使不上劲。”
那是自然,几个月没下地的腿,能用上力就有鬼了。
等待右腿适应了触地的感觉,接着就是刚刚接近痊愈的左腿,这更是一个艰辛的过程。才新长出的骨骼和罢工几个月的肌肉仿佛在叛逆一样,桀骜不驯地反对着她的指令,我在一旁都看得心焦不已。
在十几分钟的适应之后,江姐终于是依靠着我俩的搀扶,颤颤巍巍地站在了病房的空地上。
饶是她的身体素质过硬,经过这一阵折腾,也已经被累得满头大汗了。
下一步就是走路了。
还是一样的顺序,先试着把所有重心渐渐加到右腿上,让一条腿适应走路的感觉。之后,对左腿重复同样的动作。
常人简简单单的行走,对刚开始恢复的她来说,艰难得就跟跑了十公里似的。
“江奶奶别急,我来扶您过马路~”
一旁的叶队一如既往地打趣道。
“去你丫的……”
江姐有气无力地一拳挥过去,被叶队轻轻松松躲开。这一次,她终于勉强地笑出了声。
这是几个月来,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
这天,虽然刚刚“学会”走路,虽然医生说她这次只要站起来就算成功,但她倔强地在我俩的搀扶之下,在病房里走了两个来回。
当我们依依不舍地和她道别时,我的心情其实暂时放轻松了不少。并不仅仅因为她的成功下地走路……
而更多是因为——我终于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江姐的影子。
如孩童蹒跚学步般,江姐渐渐地恢复了从前能跑能跳的模样。
“我一定会回来的!”
她曾笑着对我如是说。
我也一度那么相信着。
终于,当我身后的座位再次恢复了生机,我内心的高兴是溢于言表的。
她也第一时间投入了恢复训练中,希望能尽快找回自己的状态。
虽然是高三,空余时间越来越少,但丝毫不影响我仍在课业的缝隙,来到操场的角落,静静地欣赏江姐依旧奔跑的身影。
每个下午,西斜的阳光下,暗红的跑道被镀上了一层亮眼的金色。中间的草坪虽是冬天的枯黄,却散发着暖暖的好闻的干草气息。
她迈步的姿态,被倾斜的光照映在身边的塑胶地上,显得格外修长好看。
虽然每次都会落后她以前的队友很多,但她仍然坚持着。
看起来,她还是充满了信心。
但是,生活是残酷的,它并不会仁慈地放任每个人如愿以偿。
变故,发生在某个普通的下午。
江姐进行恢复训练的不知第几天。
她一如既往地在操场上,不知疲倦地奔跑,竭尽全力地追逐自己的队友,一步又一步,一圈又一圈。
可是就在某一圈经过终点线的时候,她突然间就停了下来,跌跌撞撞地瘫在了地上。
怎么了?
突然就慌张了起来,一丝不祥的感觉涌上心头。
因为我从未见过江姐训练时表现出这副模样,就连训练强度很大、筋疲力尽的时候也没有过。
来不及想更多,一个箭步就冲了上去。
躺在地上的她,汗水浸透了衣衫,胸廓不停地起伏着,刘海散乱地贴在满是汗的额头上,看上去竟有一丝狼狈。
“怎么了?哪里受伤了?”
我心急如焚地问道。
地上的她默默地摇了摇头。
虽然没有受伤是件好事,但不知怎的,看着她这幅样子,我不禁感到一阵不明所以的心酸。
还没等我细想,她又缓缓开口道:
“剑玉……我可能……再也跑不快了……”
听到这句话,我的脑海仿佛一个晴天霹雳,思绪一片空白。
怎么可能?
她看着已经是那么健康,看着一切都像是受伤前一样。
怎么可能?
她一度是那么乐观,让我们以为她终会顺利地从阴霾中走出来。
怎么可能?
其实我的内心深处,已经不止一次地提醒过自己,她经历过这么严重的伤病,很可能就恢复不到以前的状态了。
但这些天以来,江姐一直坚持的训练、一直流露的笑容,让我强行把这种最坏的可能性压制在了心底的最深处。即使这是最大的可能性,也不能、不敢去想。
然后,把“她能完全恢复”这个幻想中绚烂的肥皂泡,一直吹大、吹大,直到它让我感到暂时的安全,直到它占据了我的整颗心。
直到它现在“啪”地一声,破碎得无影无踪。
把那个一直切实存在,但一直不敢面对的可能,像一堵无法逾越的高墙,横在了我们眼前。
沉默许久,江姐接着开口,只是已经带上了隐隐约约的哭腔:
“之前有段时间,我以为,我跑得慢就只是体能没跟上。再练个十天半个月的,就肯定可以赶上去。
“我曾经,一直这么以为。
“但直到现在,我的体能已经差不多恢复了,但跑步的成绩一点也没有进步。一点也没有。
“老师和家长他们一直在安慰我。但我自己最清楚,我的身体是什么情况。
“我已经……回不去了。”
我一时语塞。
或者说,在沉重的现实面前,话语是多么无力。
夕阳越染越红,渐渐地在西边的天空,划出了一道血色的伤口。草与树、山与河的影子,也都在余晖里被拉得很长很长,长到不见了边界,直到隐没在另一侧的黑暗中。
操场上的两个人儿,在这残阳铺就的宏阔世界中,是如此的渺小。
也是如此的绝望。
我不知道,对于一个人来说,失去最重要梦想的日子,该如何度过。
之后,江姐跟老师们经过几次商讨以后,最终放弃了训练,回归了正常的班级生活。
但是……真的是“正常的”班级生活吗?
同学们不再围绕在她的座位周围,那些敬佩和仰慕的眼神也彻底地消失。只留她一个人静静地在位置上。
没有人在下课同她围成一圈聊天,没有人再追着她“江姐”“江姐”地喊,也没有人记得她曾经体委的身份。
虽然班级里依然喧哗,依然熙攘,我眼里的她却有种孤独感,仿若周围的人和她都不在一个维度。
那是一种人群里的、内心深处的孤独。
最重要的是,我能察觉,她双眼中的那点光亮消失了。她的眼睛是无神的,就只是为了看清东西存在而已。
那个我曾认识的“江姐”,终于是彻底地、遗憾地,消失不见了。
我想过要帮她。确切地说,我一直想着要帮她。
我和叶队每次都尽量像往常一样开着玩笑,陪她聊天,给她买各种好吃的,希望能唤起她的一些生气。
没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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