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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织锦小娘子

第一章青石板上的晨雾

金陵城的朱雀巷在五更天睁开眼时,青石板缝里还凝着昨夜的雨珠,像撒了一地碎银子。周禾蹲在“云锦织锦坊”的朱漆门前,用指甲抠掉门环上的露水,暗红的甲缝里还沾着未洗去的靛青色——那是昨日调试“天水碧”时染上的,这种介于蓝与绿之间的颜色,需要将蚕丝在靛青染缸里浸足三个时辰,再用槐花水漂七遍,稍有差池便会泛黄。

“吱呀——”

木门推开的声响惊飞了檐下的麻雀,周禾摸出腰间的铜钥匙,那是父亲临终前塞在她掌心的,钥匙环上还缠着半段茜纱,是母亲绣鞋上的残片。织坊内飘来陈旧的木香,混合着蚕丝特有的清苦,她深吸一口气,指尖抚过门槛上的刻痕——那是十二岁时,父亲教她辨丝的第一天,她用刻刀偷偷刻下的“禾”字。

“姑娘,这么早?”

林绣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老妇人裹着深紫色对襟褂子,袖口的牡丹刺绣已经褪色,手里端着个粗陶食盒:“给你带了桂花糖糕,昨儿新蒸的。”

周禾回头时,绣娘的目光正落在她束发的粗布条上,那是从织坊边角料里裁的,带着未褪尽的靛青色。两人对视一瞬,周禾先移开目光,伸手接过食盒:“说了别叫我姑娘,绣娘。”她掀开盒盖,糖糕的甜香混着桂花香扑面而来,喉咙突然发紧——这味道太像母亲生前做的了。

“好好好,周小爷。”绣娘故意拖长声音,从袖中掏出块碎银,“方才路过豆腐摊,江小郎说你昨儿忘了拿帕子,托我带给你。”

帕子叠得方方正正,靛青污渍被洗得发白,边缘还绣了朵极小的石榴花。周禾指尖一颤,想起三年前那个暴雨夜,她在织坊改男装,窗纸破洞里漏进的月光,正落在江石安撑着伞的肩头。那时她以为他是避雨的路人,却不知他早已将她的每一个动作刻进心里。

“绣娘,”周禾将帕子塞进袖中,“今日牙行王掌柜要来结上季的账,你去把新织的“天水碧”搬出来,记得挑那卷经纬最匀的。”

“成。”绣娘转身时,银发从髻中滑出一缕,周禾看见她耳后新添的白发,突然想起父亲说过,绣娘从八岁起就在织坊当学徒,这辈子没出过金陵城,也没成过家,早把这里当成了娘家。

江石安的豆腐摊支在巷口第三棵槐树下,木桶里的豆浆还冒着热气,木梆子“梆梆”敲得有节奏。周禾走近时,看见他正弯腰给瘸腿狗喂豆腐渣,蓝布围裙兜着半袋黄豆,晨光穿过他微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

“周小爷,今儿来得早啊。”他直起腰,从蒸笼里取出个粗瓷碗,“照旧赊碗豆腐脑?”

他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尾音微微上挑,像朱雀巷清晨的风。周禾盯着他腕子上暴起的青筋,想起昨夜在染坊,他帮她扶靛青桶时,指尖不小心蹭到她手背的触感——像磨得光滑的豆腐块,带着温热的湿气。

“多加半勺卤子,”她摸出帕子裹着的碎银,往他梆子上一敲,“算在明日的豆浆钱里。”

江石安低头舀豆腐,喉结滚动:“成,不过——”他忽然抬头,晨光落进他瞳孔里,像撒了把碎金子,“周小爷昨儿裁的那截茜纱,可还要?我瞧着漏在豆腐车上了。”

周禾指尖猛地收紧,帕子里的碎银硌得掌心发疼。那截茜纱是她昨夜偷偷裁的,本想给绣娘补围裙,却被他瞧了去。自父亲过世后,她再没穿过女装,那些压在樟木箱底的襦裙,早已褪了颜色,却仍是她不敢触碰的秘密。

“劳烦江小郎扔了吧,”她稳住声线,“男子用不上那玩意儿。”

江石安没说话,低头往她碗里铺嫩豆腐,最底下藏了三块方方正正的——这是他俩的默契,她爱吃嫩豆腐,他便每日多留些。周禾捧着碗蹲在豆腐摊旁,看他推磨时后背绷紧的线条,木柄在掌心转过的弧度,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禾儿,这世道对女子太苛,你得把自己当男子活。”

碗底的豆腐吃完时,巷口传来折扇开合的声响。牙行王掌柜摇着绘有“云霞紫”锦缎的折扇走来,目光在周禾束发的粗布条上打转,嘴角挂着油腻的笑:“周小爷,该结上季的账了吧?”

周禾擦了擦嘴,将空碗递给江石安,指尖不经意间划过他掌心的茧——那是常年推磨磨出的,比她握织锦梭子的手更粗糙。她转身从织坊取出一卷用蓝布包着的“天水碧”,锦缎边缘露出的纹样,是她昨夜熬夜画的缠枝莲。

“王掌柜来得巧,”她解开蓝布,露出色泽温润的锦缎,“按市价,这卷锦能抵五十两银子。”

王掌柜眯起眼,折扇“啪”地展开,扇面上的仕女图被风吹得扭曲:“周小爷说笑了,如今京城里都兴“云霞紫”,你这过时的色号——”他指尖划过锦缎,故意在缠枝莲的花瓣上停顿,“顶多值三十两。”

周禾攥紧锦缎,指甲几乎掐进布里。这卷“天水碧”用的是陈墨赊给她的波斯青金石粉,光是染料便花了二两银子,更别提绣娘们熬夜赶工的心血。身后传来江石安磨豆子的声响,一下一下,像敲在她心上,敲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三十两就三十两。”她松开手,任王掌柜将锦缎卷走,转身时撞上陈墨抱着染料桶走来。少年的青布衫洗得发灰,发尾还沾着新调的“禾穗黄”染料,看见她时慌忙将桶换到左手,右手在衣襟上擦了又擦——那是他紧张时的习惯。

“周小爷,”他低头盯着她鞋尖,“这是新调的“禾穗黄”,配你上次画的稻花纹样正好……”

话未说完,染料桶突然倾斜,金黄的粉末洒在周禾鞋面上,像落了层碎金子。陈墨脸涨得通红,蹲下身用袖子去擦,却瞥见她鞋头露出的一点茜纱——那是她昨夜缝的鞋衬,针脚细密如蝶翼,比他染过的任何布料都精致。

“无妨。”周禾后退半步,避开他的触碰,鞋面上的染料蹭到青石板上,像朵开错地方的花,“染坊的账,下月一并结吧。”

她转身走进织坊,听见陈墨在身后轻声说:“周小爷,你的帕子……”

低头一看,果然是方才擦嘴的帕子落在了豆腐摊前,帕角的石榴花沾了点豆浆,显得有些狼狈。周禾正要去捡,却见江石安已经弯腰拾起,指腹轻轻抚过污渍,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猫。

“周小爷且忙,”他将帕子塞进袖中,围裙上的豆汁蹭到帕角,“改日洗净了再还你。”

周禾点点头,转身时看见林绣娘正站在织坊二楼,手里抱着匹旧锦缎,目光在她与江石安之间来回打转。老妇人的眼神里带着几分担忧,几分了然,像看透了她藏在粗布短打里的女儿家心思。

回到账房,周禾摊开账本,笔尖在“染料”一项上停顿。陈墨的青染坊已经赊了她三个月染料,若再不清账,怕是要连累那少年被债主上门刁难。她咬咬牙,从抽屉最深处取出个油纸包,里面是母亲的银簪,簪头的并蒂莲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抱歉,娘。”她轻声说,将银簪塞进袖中,“等织坊熬过这关,我一定赎你回来。”

走出织坊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朱雀巷的市井气息渐渐浓了起来。卖菜的王婶挎着竹篮走过,里面的青菜还滴着水;打铁匠李四的铺子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火星子溅在青石板上,像撒了把碎钻。周禾摸了摸袖中的银簪,往当铺方向走去,路过江石安的豆腐摊时,故意放慢了脚步。

“周小爷要出门?”江石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些不易察觉的紧张,“要不要帮你看着织坊?”

“不必。”周禾头也不回,“管好你的豆腐摊吧。”

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像块温热的豆腐,熨得后背发烫。直到拐过巷口,她才敢伸手按住胸口,感受着心脏剧烈的跳动——那是她第一次对他说谎,也是第一次,觉得“周小爷”这个身份,重得像块压在心上的石头。

当铺的檀木柜台后,掌柜的拿着银簪左看右看,嘴角撇出不屑的弧度:“姑娘,这簪子虽说是老银,但样式过时了,顶多值二十两。”

“二十两?”周禾攥紧袖口,“这是点翠工艺,光是翠羽就……”

“姑娘,”掌柜的打断她,“如今哪家姑娘还戴这老气横秋的玩意儿?”他顿了顿,目光在她束发的粗布条上打转,“再说了,你一个小娘子,怎么穿男装?莫不是……”

“够了。”周禾一把夺过银簪,转身就走。阳光照在簪头的翠羽上,映出小片碧蓝,像她昨夜在染缸里看见的月光。她忽然想起江石安说过,她穿茜纱裙时,耳坠在月光下会泛着碎银般的光,比任何织锦都好看。

回到织坊时,林绣娘正坐在门槛上择菜,面前的竹筐里堆着新鲜的青菜,还有块用纸包着的豆腐——是江石安送的。老妇人抬头看她,目光落在她攥紧的袖口上:“姑娘,有些事,不必硬扛。”

周禾没说话,径直走向染坊,却在推开木门时,看见江石安正蹲在染缸前,手里拿着她的银簪,翠羽上的蓝正倒映在他瞳孔里。

“你怎么在这?”她惊问。

“给你送豆腐,”他站起身,围裙上沾着靛青色,“见你不在,就帮你试了试新染的色号。”他举起银簪,簪头的并蒂莲上多了层淡淡的蓝,“你看,这样是不是更像天水碧?”

周禾盯着银簪,喉咙发紧。原来他早已看穿她的窘迫,却用这种方式替她保住了体面。染缸里的水还在轻轻晃动,倒映着他的影子,与她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像一幅未完成的织锦。

“江石安,”她轻声说,“谢谢你。”

他一愣,随即笑了,虎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谢什么?不过是块豆腐的交情。”他转身走出染坊,围裙上的豆汁滴在青石板上,开出小小的花,“明日记得来赊豆腐脑,我新学了桂花酱的做法。”

周禾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织锦最讲究经纬分明,可她此刻的心,却像团乱线,怎么也理不清。她低头看着银簪上的并蒂莲,蓝与绿交织在一起,竟比原先的颜色更通透——就像她与江石安的关系,在市井的烟火里,渐渐染出了新的色号。

窗外传来陈墨染坊的锤布声,一下一下,像极了心跳的节奏。周禾将银簪插进染缸里,对着染缸里的倒影笑了——或许,做“周禾”也没那么难,至少,有个人愿意陪她在这市井里,织就属于他们的烟火色。

第二章豆浆桶里的纸船

酉时三刻,织锦坊的木梭声渐渐低落。周禾趴在账册上,笔尖在“染料款”一项上洇开墨团,数字像游在染缸里的蚕丝,怎么也抓不住。林绣娘端着烛台进来时,见她额角抵着算盘,发丝被汗水粘在鬓边,不由得叹了口气,将青瓷茶盏轻轻放在案头。

“姑娘,喝口梨汤润润喉。”老妇人的袖口蹭过账册,露出里面夹着的半幅绣样——那是周禾随手画的江石安磨豆腐的侧影,线条简练如织锦经纬。

周禾抬头,烛火映得她眼下的乌青愈发明显:“绣娘,我说过……”

“知道知道,”绣娘摆手打断,“叫周小爷,瞧你这脸色,再这么熬下去,真成小爷了。”她忽然压低声音,往门外瞥了一眼,“方才我去倒废水,见江小郎在巷口徘徊,手里攥着个纸包,莫不是……”

“绣娘!”周禾猛地坐直,木梭从指间滑落,在寂静的织坊里发出清脆的声响,“别再乱猜了,我与他不过是邻里街坊,生意上的往来罢了。”

绣娘盯着她攥紧的拳头,那指节泛白的模样,像极了当年周明远得知绣坊要被牙行吞并时的神情。她没再说话,弯腰拾起木梭,指尖抚过上面的刻痕——那是周禾十五岁生辰时,江石安亲手刻的“禾”字,比她父亲的笔迹多了几分圆润。

更夫敲过二更鼓时,周禾终于合上账册。亏空的数字像块石头压在胸口,她摸出藏在抽屉深处的油纸包,里面是江石安昨夜塞给她的五十两银票,银票边缘还带着淡淡的豆香。父亲说过,“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可她此刻却连“短”的资格都没有。

织坊外的月亮很圆,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周禾踩着青石板走向豆腐摊,鞋尖的茜纱鞋衬扫过路面,像只想要展翅却不敢的蝶。江石安的豆腐车停在槐树下,木桶上盖着蓝布,月光落上去,像块浸了水的织锦。

她将银票折成纸船,放进木桶里,纸船触到豆浆的瞬间,船身便开始浸透。周禾盯着那抹白色,想起小时候在秦淮河放河灯,父亲说过,纸船会带走人的烦恼,可她的烦恼,却像这豆浆一样,浓得化不开。

第二日五更天,周禾刻意绕了远路去豆腐摊。她躲在巷口的阴影里,看江石安掀开木桶盖,看他的手顿在半空,看他指尖轻轻捏住纸船,像是在触碰一只易碎的蝶。

“周小爷今日来得晚啊。”他的声音传来,带着些微的沙哑,“豆浆快卖完了,只剩老豆腐了。”

周禾走出来,看见他眼底的血丝,像是整夜未眠。木桶里的纸船已经沉底,船身糊成一团,却仍倔强地张着帆。她摸出碎银,放在木桶上:“老豆腐就老豆腐,加辣卤。”

江石安没说话,低头给她盛豆腐。这次的豆腐块切得格外小,卤子也比往常咸了些,周禾咬了一口,辣得眼眶发酸,却听见他轻声说:“老豆腐配辣卤,才够味。”

她抬头看他,发现他耳尖红得比辣卤里的辣椒还艳,像是被昨夜的月光烫到了。远处传来陈墨染坊的锤布声,一下一下,敲在两人之间的沉默上,敲得周禾胸口发闷。

“江石安,”她放下碗,“以后别再……”

“周小爷可听说了?”他突然打断,往她碗里添了勺醋,“西市新开了家布庄,专卖“云霞紫”,听说背后是……”

“是王掌柜的小舅子。”周禾接过话头,醋的酸味混着辣卤,在舌尖炸开,“所以他才急着压我价,想把织坊逼垮。”

江石安没说话,只是将她碗里的豆腐块拨匀,像是在整理一团乱线。周禾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曾说,江石安这孩子,看着憨厚,实则心细如发,像块藏在石头里的玉。

“周小爷,”他忽然抬头,目光灼灼,“不如让我入股织坊吧,我虽不懂织锦,但卖豆腐的门道……”

“不必。”周禾猛地站起身,木凳在青石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织坊是周家的产业,我自会守住。”

她转身就走,听见身后传来江石安的叹息,像阵微风,吹得槐树叶沙沙作响。回到织坊时,林绣娘正对着镜子插簪,那是支木簪,簪头雕着桃李——是周明远当年送她的拜师礼。

“姑娘,”绣娘看着镜中的倒影,“有些事,不是你一人能扛的。当年你父亲……”

“别说了!”周禾打断她,声音比预想中更尖锐,“父亲已经走了,现在织坊只有我能撑着,我不能让他一辈子的心血毁在我手里。”

绣娘转身,看见她眼里的泪光,忽然想起周明远咽气前,曾攥着她的手说:“禾儿性子倔,像块硬锦,可硬锦易折,你帮我看着她,别让她……”

“罢了,”绣娘从柜子里取出件半旧的男衫,“天冷了,你那件青布衫该补补了,我给你缝了件新的,试试?”

周禾接过衣服,指尖触到内衬里的针脚,密密麻麻,像极了母亲当年补围裙的手法。她忽然想起,绣娘无儿无女,早就将她当作亲生女儿,可她却连“姑娘”二字都不许她叫。

“绣娘,”她轻声说,“对不起。”

老妇人摆摆手,眼角的皱纹堆成温柔的弧:“傻孩子,说什么呢,去试试衣服,我去给你热糖糕。”

周禾走进内室,褪去旧衫,新衫的布料带着阳光的味道,应该是绣娘今早晒过的。她对着铜镜束发,看见自己眼下的乌青,忽然想起江石安说过,她穿男装时,像个倔强的小公子,可他不知道,她连束发带都是用织坊的边角料做的。

申时初,陈墨抱着染料桶来了织坊。少年的青布衫上沾着新染的“禾穗黄”,发尾用红绳束着,那是周禾去年送他的,说红色衬他的肤色。

“周小爷,”他将染料桶放在染缸旁,“这是新调的色号,你闻闻,有股子稻花香。”

周禾凑近,果然闻到淡淡的稻花香气,混着陈墨身上的槐花香,像极了金陵城外的秋日田野。她忽然想起,陈墨的父亲曾是织坊的染匠,小时候她常跟着他在染坊玩,看那些布料在染缸里变幻颜色,像魔术一样。

“很好,”她点头,“下次染“金秋麦浪”纹样,就用这个色号。”

陈墨笑了,露出颗虎牙:“周小爷喜欢就好,其实……其实我还调了种“茜纱粉”,想着……”他忽然住口,耳尖泛起红晕,“没什么。”

周禾看着他慌乱的模样,忽然想起绣娘说过,陈墨这孩子,从小就安静,可静人心里的话,比谁都多。她刚要开口,却听见门外传来喧闹,是牙行的小厮在叫嚷:“周小爷,我家老爷请你去醉仙居喝酒!”

陈墨的脸色瞬间变白,他伸手想拦,却见周禾已经拿起男装外袍,系紧腰带:“知道了,我这就去。”

“周小爷,”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急切,“那王掌柜不是好人,你……”

“无妨,”周禾拍拍他的肩膀,“不过是喝两杯酒,谈笔生意罢了。”她转身时,衣袖扫过染料桶,金黄的粉末落在陈墨鞋面上,像撒了把碎金子。

醉仙居的门槛比织坊的高,周禾踏进去时,闻到浓郁的酒气和脂粉香。王掌柜坐在二楼雅间,身边陪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看见她时,眼睛在她束发的布条上打转:“周小爷果然守时,来,坐。”

酒桌上摆着精致的酒菜,可周禾却觉得反胃。王掌柜不断给她斟酒,那酒盏里的“状元红”,红得像父亲咳出的血,红得像她藏在樟木箱底的茜纱裙。

“周小爷,”王掌柜的手搭在她肩上,“只要你应了我,往后织坊的生意……”

周禾猛地起身,酒盏摔在地上,碎成几片。她能感觉到酒气在往上涌,眼前的事物开始模糊,束发带不知何时松了,青丝滑落肩头,像匹散落的织锦。

“王掌柜,请自重。”她按住桌沿,努力站稳,“我来是谈生意的,不是来……”

“谈生意?”王掌柜冷笑,“你以为靠你那过时的“天水碧”,能在金陵城立足?我告诉你,西市的布庄已经进了“云霞紫”,不出半月,你的织坊就得关门!”

周禾只觉一阵眩晕,她伸手去扶桌子,却碰倒了烛台。火光映得王掌柜的脸狰狞如鬼,他伸手要抓她发丝,却被一声惊雷打断——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点砸在窗纸上,像无数只小手在敲打。

“放手!”

熟悉的声音传来,周禾抬头,看见江石安站在门口,蓑衣还滴着水,手里攥着她昨夜失落的耳坠。他的目光落在她散落的青丝上,瞳孔骤然收缩,像染缸里突然投入的墨块。

王掌柜松开手,皱眉道:“江小郎,你这是何意?”

“舍弟不胜酒力,”江石安走进来,将蓑衣披在周禾肩上,“得罪了王掌柜,改日在下亲自赔罪。”

周禾靠在他肩头,闻到他身上的豆花香混着雨水味,忽然觉得安心。她听见王掌柜在身后骂骂咧咧,却懒得理会,只是盯着江石安胸前的衣襟,那里有块补丁,是她去年帮他缝的。

“江石安,”她轻声说,“你怎么来了?”

“路过。”他的声音闷闷的,像泡在水里的豆子,“看见你的鞋尖露在门外,就……”

周禾低头,看见自己的鞋尖果然露出蓑衣外,茜纱鞋衬被雨水打湿,颜色更深了些。她忽然笑了,伸手扯松束发带,任长发披散:“反正醉了,就让你看看吧。”

江石安的脚步猛地顿住,怀里的人忽然轻了许多,像是一团云,随时会飘走。他能感觉到她的发丝扫过自己下巴,带着淡淡的桂花香——那是林绣娘做的头油味道。

“周禾,”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你……”

“嘘——”她将手指按在他唇上,“别叫我周小爷,叫我禾儿。”

雨声渐大,朱雀巷的青石板上溅起水花。江石安背着周禾走过豆腐摊,木桶里的豆浆已经卖完,只剩下那艘沉底的纸船。他低头看着怀里的人,看见她眼角的泪,忽然明白,有些话,注定要在雨里说,有些心意,注定要在水里漂。

织锦坊的烛火重新亮起时,林绣娘正在给周禾擦手。老妇人看着她散落的长发,忽然哭了:“傻孩子,你这是何苦……”

周禾靠在床头,望着帐顶的织锦纹样,那是父亲亲手设计的“星罗棋布”,每一颗星都有自己的位置。她摸了摸枕边的银簪,想起江石安背她回来时,在她耳边说的话:“禾儿,以后别再一个人硬扛了,我在。”

窗外的雨还在下,江石安的豆腐车还停在槐树下。周禾闭上眼睛,听见绣娘在一旁絮叨,听见远处陈墨染坊的锤布声,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那声音,像极了织锦机上的木梭,一来一往,织出了她从未敢想的温暖。

第三章樟木箱底的茜纱裙

金陵城的秋光总是短暂,霜降过后,青石板路上的槐树叶便开始簌簌飘落。周禾蹲在织锦坊门口扫落叶,袖口露出的靛青布条被风吹得翻飞,像一只想要展翅的蝶。江石安的豆腐摊支在五步外,木梆子声混着落叶声,敲出秋日的节奏。

“周小爷,来碗热豆腐脑?”他掀开蒸笼,热气扑得睫毛湿润,“今儿加了核桃仁碎,补脑。”

周禾抬头,看见他围裙上别着块碎银——那是她前日硬塞给他的染布钱。自醉仙居那夜后,两人都默契地没提过她散落的青丝,没提过他背她回家时落在肩头的泪,可有些东西却在悄然改变,比如他往她碗里多添的核桃仁,比如她束发时故意露出的茜纱发带。

“多放些辣卤。”她将落叶扫进竹筐,竹篾蹭过青石板,发出细碎的声响,“明日织坊要染十匹“禾穗黄”,需得费些脑子。”

江石安没说话,低头往她碗里撒辣卤,指尖却在碗沿停顿——她袖口的靛青布条又磨破了,露出里面的茜纱内衬,像朵迫不及待要开的花。他忽然想起昨夜路过染坊,看见陈墨正在调配“茜纱粉”,那颜色比她裙角的石榴花还要娇艳。

“周小爷!”

巷口传来急促的呼喊,陈墨抱着染料桶跌跌撞撞跑来,发尾的红绳不知何时换成了靛青色,“官差……官差往这边来了!”

周禾猛地起身,竹扫帚掉在地上,扫好的落叶被风卷得四散。她看见远处一队官差正朝朱雀巷走来,总旗大人腰间的佩刀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像极了三年前劫道的流寇手中的刀。

“慌什么?”她稳住声线,伸手按住陈墨颤抖的肩膀,却发现自己的指尖也在发抖,“不过是例行清查,你先回染坊,别让人碰了染料。”

陈墨走后,江石安已经将豆腐车推到织坊门口,木桶里的豆浆还冒着热气,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周禾望着他沉稳的模样,忽然想起醉仙居那夜,他也是这样,用蓑衣裹住她,像座山一样挡住风雨。

“禾儿,”他轻声说,只有她能听见的音量,“别怕。”

官差闯入时,周禾正在染缸前搅动蚕丝。总旗大人的靴底碾过落叶,停在她身后:“周小爷,奉旨清查适龄女子,得罪了。”

她转身,看见林绣娘正攥着樟木箱的铜锁,指节泛白。老妇人的目光与她相撞,像惊起的麻雀,扑棱棱地乱了阵脚。周禾深吸一口气,闻到染缸里的槐花香——那是陈墨新调的染料,本想用来染她的茜纱裙。

“总旗大人请便,”她指了指堆满织锦的货架,“只是这些都是要进贡的料子,还请小心些。”

总旗大人冷笑一声,挥挥手,几个官差便开始翻箱倒柜。周禾听见布料被扯动的声响,听见绣娘的低呼,听见自己心跳如鼓,像当年父亲被抬出织坊时一样。

“这是什么?”

一名官差举起块茜纱,那是周禾昨夜裁的裙角,上面还带着未绣完的石榴花。总旗大人眯起眼,伸手摸了摸布料:“周小爷好雅兴,竟藏着女子的闺阁之物。”

周禾攥紧染棒,指甲在木头上刻出痕迹:“不过是块边角料,给绣娘补围裙用的。”

“补围裙?”总旗大人逼近一步,酒气混着汗味扑面而来,“我瞧着像是姑娘家的裙角,周小爷莫不是……”

“总旗大人!”

江石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手里端着个粗瓷碗,碗里是冒着热气的豆腐脑,“天寒地冻的,喝碗热豆腐暖暖身子?”

总旗大人皱眉:“你是何人?”

“卑职是这巷口的豆腐摊主,”江石安弯腰行礼,围裙上的豆汁滴在青石板上,“瞧大人们辛苦,特来送碗热乎的。”

一名官差伸手接过碗,却在触到碗沿时惊呼:“这碗……”

周禾这才看见,碗底刻着“金陵府”的纹章,那是江石安昨夜偷偷换上的。总旗大人脸色一变,伸手打翻碗,豆腐脑泼在青石板上,像摊开的云锦。

“你到底是谁?”他厉声问。

江石安直起腰,从怀里掏出路引,红印在秋日的阳光下格外醒目:“卑职江石安,金陵知府义子,今日特来探望义兄陈墨,不想遇见大人清查。”

周禾盯着路引上的“义子”二字,只觉耳内轰鸣。原来他不是普通的豆腐摊主,原来他早就知道她的秘密,却陪她在市井里演了三年戏。林绣娘的低呼声从身后传来,混着染缸里的水响,像一场遥远的梦。

“原来是江小公子,”总旗大人的语气立刻软下来,“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请见谅。”他转身瞪了眼抓着茜纱的官差,“还不快放下!那是江小公子义兄的东西!”

茜纱从官差手中滑落,飘落在周禾脚边。她弯腰拾起,指尖触到布料上的针脚,那是她昨夜熬夜绣的,针脚细密如江石安磨豆腐时的节奏。江石安走上前,轻轻将布料塞进她袖中,指尖划过她手腕的疤——那是她十二岁时为护纹样图留下的。

“总旗大人既已清查完毕,”他淡淡道,“就请回吧,莫误了公务。”

官差们鱼贯而出时,周禾听见总旗大人低声咒骂:“什么义兄,我瞧那陈墨对你……”话音未落,便被江石安的咳嗽声打断。她抬头看他,发现他耳尖又红了,像被霜打过的枫叶。

织锦坊重新陷入寂静时,林绣娘忽然跌坐在地上,手里还攥着块碎银:“姑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江小郎他……”

“绣娘,”周禾伸手扶住老妇人,发现她的手比自己的还凉,“先去歇着吧,今日的事,回头再说。”

江石安站在染缸旁,指尖轻轻划过水面,荡起细小的涟漪。周禾走到他身边,闻到他身上混着的豆香与皂角香,那是他每日清晨磨完豆腐后必洗的味道。

“为什么瞒着我?”她轻声问,“是怕我嫌你身份太高,还是怕我……”

“怕你不肯接受我的心意。”他打断她,目光落在她束发的茜纱带上,“你总说要靠自己守住织坊,我怕亮明身份,你会觉得我在施舍,觉得我们之间……”

“江石安,”周禾转身看他,发现他眼底映着自己的倒影,比染缸里的蚕丝还要清晰,“你可知,我最怕的不是身份悬殊,而是……”

“而是我像别人一样,把你当累赘。”他接过话头,从袖中取出个小布包,里面是支银簪,簪头的石榴花比原先多了片花瓣,“我藏了三年,终于有勇气给你。”

周禾盯着银簪,想起昨夜在账册里发现的碎银——原来他早就将五十两银票换成散碎银子,混在织坊的收入里,像经纬线一样,默默织就她的体面。她伸手接过簪子,触到他掌心的茧,那是推磨与刻簪留下的痕迹。

“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是义子,”她轻声说,“三年前那场雨,你撑的伞是金陵府的制式。”

江石安一愣,随即笑了,虎牙在秋日的阳光里闪闪发亮:“原来你早就看穿了,却陪我演了这么久的戏。”

“因为你是江石安,”周禾将簪子插进发间,茜纱带与银簪相映成趣,“是那个会在我碗底藏嫩豆腐,会偷偷帮我补漏雨的窗,会用染缸水帮我洗去手上染料的江石安。”

窗外传来陈墨染坊的锤布声,一下一下,像极了心跳的节奏。周禾望着江石安围裙上的豆汁,望着他袖口的补丁,忽然明白,真正的温暖从来不是来自身份高低,而是来自市井烟火里的相知相惜。

“禾儿,”江石安伸手拂去她发间的落叶,“以后让我站在你身边,不是作为义子,而是作为……”

“作为什么?”她仰头看他,发现他耳尖的红已经蔓延到脖颈,像匹染透了的茜纱。

“作为想娶你的人。”他终于说出口,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我知道你担心织坊,担心身份,可我会用一辈子证明,我的心意比任何织锦都牢固。”

周禾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织锦最难得的不是纹样繁复,而是经纬相衬。她看着眼前的男人,想起他磨豆腐时的专注,想起他背她时的温度,想起他为她亮明身份时的坚定,忽然觉得,自己织了三年的“周小爷”外壳,终于可以卸下了。

“好。”她轻声说,“但有个条件。”

江石安一愣:“什么条件?”

“以后你的豆腐摊,要搬到织坊门口。”她伸手拽了拽他的围裙,“我要一推开窗,就能看见你。”

他笑了,伸手将她轻轻拥入怀里,避开她背后的染缸。周禾听见他的心跳声,像木梭穿过经纬的声响,一下一下,织出她从未敢想的未来。远处传来林绣娘的低笑,还有陈墨染坊的吆喝声,说新色“忘忧青”上市了。

暮色渐起时,周禾站在染坊窗前,看着江石安推着豆腐车离开。他的背影被夕阳拉长,围裙上的豆汁已经干了,留下淡淡的痕迹。她摸了摸头上的银簪,忽然想起陈墨的“茜纱粉”,或许明日,她该给自己染匹新裙了。

织锦坊的烛火亮起时,林绣娘端着桂花糖糕进来,看着她发间的银簪,忽然落泪:“姑娘,你父亲若是泉下有知,定会高兴的。”

周禾握住老妇人的手,看见她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欣慰:“绣娘,以后别再叫我姑娘了,叫我禾儿吧,像母亲那样。”

老妇人点头,用袖口擦去眼泪:“好,禾儿,江小郎方才说,明日要送十斤黄豆来,说是给你补身子。”

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洒在青石板路上,像铺了层织锦。周禾望着江石安豆腐摊的方向,想起他说过的桂花酱豆腐脑,忽然觉得,这市井的烟火,比任何华服美饰都要珍贵。

第四章朱雀巷口的茜纱裙

金陵城的霜降来得格外隆重,青石板路上结了层薄霜,踩上去咯吱作响。周禾站在织锦坊二楼窗前,望着江石安将豆腐车推到织坊门口,木桶上盖着新缝的蓝布,上面绣着小小的石榴花——那是她昨夜熬夜绣的,针脚虽有些歪扭,却透着股子认真的憨气。

“姑娘,该试喜服了。”林绣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老妇人怀里抱着匹茜纱,上面的石榴花绣得正艳,“江小郎说,要赶在立冬前办喜事,这日子挑得真好。”

周禾转身,指尖抚过茜纱上的纹样,想起江石安昨天说的话:“立冬好,喝碗热豆腐脑,再娶个暖乎乎的新嫁娘。”她耳尖发烫,接过绣样时,看见林绣娘眼底的泪光——老妇人已经开始筹备喜宴,连喜帕都绣了一半。

“绣娘,”她轻声说,“其实不用这么急的,织坊的亏空还没补上……”

“傻孩子,”绣娘用袖口擦了擦眼,“江小郎早把亏空补上了,用的是他这些年卖豆腐攒的银子。你当他每日推个空车在巷口晃悠是做什么?那是怕你心里有负担。”

周禾一愣,想起这些天江石安的豆腐车确实轻了许多,原来他早就将积蓄偷偷交给了绣娘。她望着楼下正在给瘸腿狗喂豆腐渣的男人,看见他围裙上的石榴花绣样,忽然觉得胸口发胀,像揣了团温热的豆腐脑。

“禾儿,”绣娘将茜纱披在她身上,“去照照镜子吧,你母亲若是看见你穿茜纱的模样,定会欢喜的。”

铜镜里的少女穿着茜纱襦裙,外搭一件织锦短袄,发间别着江石安送的银簪,簪头的石榴花与裙上的纹样相映成趣。周禾摸着裙角的针脚,那是绣娘熬夜赶工的,每一针都带着温度。她忽然想起三年前在冷宫里,偷偷用碎布缝裙角的自己,那时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能光明正大地穿起女装,站在阳光下。

“好看。”江石安的声音从楼下传来,他不知何时上了楼,手里捧着碗热豆腐脑,“比我见过的所有织锦都好看。”

周禾转身,看见他耳尖通红,像被霜打过的柿子。豆腐脑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脸,却遮不住眼里的光,那光是如此明亮,让她想起朱雀巷清晨的太阳。

“就知道贫嘴。”她接过碗,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茧,“豆腐摊不看着,跑上来做什么?”

“有陈墨看着呢。”他咧嘴笑,虎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说要跟我学磨豆腐,将来好给染坊的姑娘们送热乎豆腐。”

周禾挑眉:“染坊的姑娘们?莫不是指……”

“自然是指他自己心里的姑娘。”江石安伸手替她拂开垂落的发丝,“陈墨那孩子,最近总往织坊跑,你没发现?”

她当然发现了。这些日子,陈墨送染料时总会多带块蜜糕,或是支新做的簪花,可每次看见她与江石安在一起,又会慌忙跑开。周禾望着楼下正在给染料桶系红绳的少年,想起他染缸里的“茜纱粉”,忽然觉得有些心疼。

“江石安,”她轻声说,“明日陪我去青染坊吧,有些话,该说清楚了。”

立冬前一日,朱雀巷张灯结彩。周禾穿着茜纱裙走在巷口,引来无数目光。她攥紧江石安的手,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听见身后林绣娘在唠叨:“姑娘家第一次穿女装出门,该带把团扇遮遮脸……”

青染坊的木门虚掩着,里面传来陈墨的哼歌声,唱的是江南小调《茉莉花》。周禾推开房门,看见少年蹲在染缸前,手里拿着块布料,正是她绣坏的那块茜纱。

“周小……”陈墨抬头,看见她的女装打扮,声音骤然卡住,“你……”

“陈墨,”周禾走上前,取出个纸包放在染缸旁,“这是染坊的欠款,谢谢你这些日子的帮忙。”

少年盯着纸包,忽然笑了,笑得有些苦涩:“原来你早就知道我赊给你的染料,是用母亲的药钱买的。”

“我该早点察觉的,”周禾低头,看见他袖口的补丁,“你总是说染料桶漏了,其实是想帮我,对吗?”

陈墨没说话,伸手摸了摸染缸边缘,那里有块褪色的红绳,是他第一次帮她染“天水碧”时系上的。江石安站在门口,望着少年单薄的背影,想起自己三年前也是这样,默默守着喜欢的人,不敢说出口。

“周禾,”陈墨忽然开口,“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和江大哥才是最合适的。我只是……只是想让你知道,有个人曾这样喜欢你。”

周禾抬头,看见他眼里的释然,像染缸里澄清的水。她忽然想起父亲说过,染匠的心要像染料一样纯粹,陈墨做到了——他的喜欢,像靛青一样深沉,像槐花香一样持久,虽然无果,却足够动人。

“陈墨,”她轻声说,“以后别再叫我周小爷了,叫我禾儿吧。”

少年一愣,随即笑了,露出颗虎牙:“好,禾儿。以后我的新色号,就叫“禾穗黄”,算是……算是我送你的新婚礼物。”

离开染坊时,江石安忽然停住脚步,望着街角的当铺:“禾儿,要不要……”

她知道他想说什么。自从官差搜查后,她再也没去过当铺,母亲的银簪还躺在檀木柜台后,等着她去赎。周禾攥紧袖口,想起绣娘说过,有些东西,该拿回来的。

当铺掌柜看见她的女装打扮,眼神有些惊讶:“周小……周姑娘,今日是来赎簪子的?”

“是。”她摸出银子,“二十两,对吗?”

掌柜的点点头,取出银簪,却在递给她时忽然说:“周姑娘,有位公子前些日子来赎过这支簪子,说是给心上人赔罪的。”

周禾愣住,看着手中的银簪,忽然明白为什么簪头的翠羽比原先更亮,为什么并蒂莲的花瓣多了片金箔——那是江石安偷偷让人修补的。她转身看他,发现他耳尖又红了,像当铺门口的灯笼。

“江石安,”她轻声说,“你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说。”

他挠挠头,像个被抓包的孩子:“怕你嫌我多事,怕你觉得……”

“我觉得很欢喜。”她打断他,将银簪插进发间,“欢喜得不得了。”

立冬当日,朱雀巷热闹非凡。江石安的豆腐摊支在织锦坊门口,木桶上贴着大红喜字。周禾穿着茜纱婚服,挽着江石安的手臂,听林绣娘在一旁念叨:“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等等!”

巷口传来陈墨的呼喊,少年抱着个染料桶跑来,桶里是新调的“禾穗黄”,色泽温润如金秋麦浪:“禾儿,这是我赶工调的色,送给你们做婚服!”

周禾笑着接过,看见桶底还躺着块蜜糕,桂花香气混着槐花香,像极了他们一起度过的秋日。江石安伸手接过染料桶,对陈墨点点头:“谢了,兄弟。”

少年摆摆手,退到人群中,看见林绣娘正在给瘸腿狗系红绳,看见牙行王掌柜灰溜溜地走过,看见阳光落在周禾发间的银簪上,像撒了把碎金子。

“礼成!”

林绣娘的声音响起,江石安轻轻掀起周禾的喜帕,眼底映着她的倒影,比任何织锦都要清晰。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混着豆腐摊的木梆子声,敲出幸福的节奏。

“禾儿,”江石安轻声说,“以后我负责磨豆腐,你负责织锦,咱们的日子,肯定比蜜糕还甜。”

她笑了,伸手握住他的手,触到掌心的茧:“好,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以后你的豆腐脑,要加双倍的桂花酱。”

他大笑,声音像春风吹过染缸,荡起细小的涟漪。朱雀巷的青石板上,阳光正暖,豆腐香混着织锦香,织就了金陵城最温暖的烟火。

第五章市井里的经纬情

金陵城的立冬总是带着股子热闹的烟火气,朱雀巷的屋檐下挂满了腌肉,江石安的豆腐车旁支起了新棚子,棚顶用织锦坊的边角料拼成石榴花图案,风一吹,碎布片轻轻晃动,像无数只挥着衣袖的小娘子。

周禾坐在织锦坊门口的绣架前,指尖在“禾穗黄”锦缎上翻飞,绣的是江石安磨豆腐的模样:蓝布围裙、木梆子、还有他弯腰时露出的后颈。林绣娘端着暖炉走来,看着她耳尖的红,忽然笑出声:“姑娘这手艺,该给江小郎绣个肚兜才是。”

“绣娘!”周禾耳尖更红,针尖不小心刺破手指,血珠滴在锦缎上,像朵小小的石榴花,“您又拿我打趣。”

老妇人伸手替她包扎,袖口的牡丹刺绣扫过绣样:“打趣?我瞧着江小郎才会打趣——昨儿个他竟用豆腐渣给咱们染坊的栀子树施肥,说是能让花开得更旺,你说可笑不可笑?”

周禾想起昨夜江石安挽着裤腿在染坊后院忙活的模样,鼻尖还沾着泥点,偏要一本正经地说“豆腐渣是极好的肥料”,忍不住笑了:“他呀,总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

正说着,江石安的声音从豆腐摊传来:“禾儿,喝碗热豆腐脑!加了双倍桂花酱的!”

她抬头,看见他围裙上别着块绣着“安”字的帕子,那是她昨夜赶工绣的。阳光落在他肩头,将粗布短打照得发亮,像块暖融融的老布,能裹住所有风雨。

“就来!”她应了一声,起身时不小心碰倒绣架,“禾穗黄”锦缎滑落在地,正巧铺在江石安脚边。少年蹲下身拾起,指尖抚过上面的针脚,忽然想起陈墨说过,这色号像极了周禾笑时眼底的光。

“小心些。”江石安将豆腐脑递给她,指尖划过她手腕的疤,“绣架歪了就叫我来修,别总自己逞强。”

周禾喝了口豆腐脑,桂花酱的甜混着豆香,暖到心口:“知道了,江小郎中。”她故意拖长声音,学林绣娘的口吻,“等会儿还要去青染坊呢,陈墨说新调了“霜降白”,要给咱们的婚服镶边。”

江石安挑眉:“他倒是勤快,最近染坊生意如何?”

提起陈墨,周禾的神情有些担忧:“自从“禾穗黄”流行后,来找他染布的人多了,可……”她压低声音,“昨儿个绣娘说,西市有间布庄用了相似的色号,只怕是……”

“只怕是王掌柜那老匹夫又在搞鬼。”江石安冷笑,“放心,等会儿陪你去看看,若是敢抄袭,咱们就……”

“就怎样?”她歪头看他,发现他耳尖又红了,像滴在雪地上的石榴汁。

“就……”他忽然凑近,在她耳边轻声说,“就用我的豆腐车堵他的门,让他连“云霞紫”都卖不成。”

周禾笑着推开他,却看见林绣娘正站在织坊门口,手里攥着封信,脸色发白。

“绣娘,怎么了?”她慌忙起身,绣架上的银针掉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老妇人将信递给她,信纸边缘染着淡淡的靛青色:“是……是知府大人送来的。”

周禾展开信纸,上面是江石安义父的笔迹,字迹苍劲有力:“安儿,父已查明当年旧案,望你速来府衙一叙。附江大人遗留织锦纹样一幅,望交与周姑娘。”

她指尖一颤,纹样图从信中滑落,展开后竟是半幅“天水碧”,上面用金线绣着不显眼的云纹——那是江父生前为织锦坊设计的纹样,父亲曾说过,这纹样里藏着秘密。

“禾儿,”江石安拾起纹样图,声音低沉,“看来该是揭开真相的时候了。”

周禾望着他眼底的坚定,想起醉仙居那夜他背她时的温度,想起他为她亮明身份时的勇气,忽然觉得,无论面对什么,只要有他在身边,便没什么可怕的。

“先去青染坊吧,”她将纹样图收进袖中,“陈墨的事要紧。”

青染坊里弥漫着槐花香,陈墨正蹲在染缸前搅拌染料,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见周禾袖口露出的纹样图边缘,眼神一凝:“禾儿,这是……”

“是江大哥父亲的遗物,”她轻声说,“等会儿再细说,先说说你的“禾穗黄”……”

话未说完,门外传来喧闹,一群人抬着染布冲进院子,为首的正是王掌柜,他指着陈墨的染缸,大声道:“就是他!抄袭我的“金秋黄”!”

陈墨站起身,染棒上的染料滴在青石板上,像撒了把碎金子:“王掌柜说话要讲证据,“禾穗黄”是我独创的色号,怎会抄袭你的?”

王掌柜冷笑,展开一匹布:“瞧瞧,这色泽、这香味,不是抄袭是什么?你一个小染匠,哪来的本事调出这么好看的色号?”

周禾走上前,指尖抚过那匹布,眉头微皱:“这布……”

“怎么,周小……周姑娘也觉得像吧?”王掌柜得意洋洋,“既然如此,就请陈小染匠赔偿我的损失,否则……”

“否则怎样?”江石安走上前,身形挡住王掌柜的视线,“王掌柜怕是忘了,上次在醉仙居,是谁让你灰头土脸?”

王掌柜脸色一变,却仍硬着头皮说:“我不管你是谁的义子,抄袭就是抄袭!”

“慢着,”周禾忽然开口,“王掌柜的“金秋黄”,可敢与陈墨的“禾穗黄”比一比?”

众人跟着她走进染坊,周禾取来两匹布,一匹是陈墨的“禾穗黄”,一匹是王掌柜的“金秋黄”。她将两匹布同时浸入清水中,片刻后取出,陈墨的布色泽依旧温润,而王掌柜的布却褪了色,露出底下的灰白。

“这……”王掌柜惊呼,“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周禾擦了擦手,“陈墨用的是波斯青金石粉和槐花水,色牢度极高;而你用的是劣质染料,加了明矾固色,看似相似,实则一洗就褪。王掌柜,究竟是谁抄袭谁?”

陈墨望着她,眼里泛起泪光——他从未想过,自己视若生命的染料,竟能被她如此懂行地维护。江石安站在一旁,望着她眼底的坚定,忽然觉得,这个曾在冷宫里独自硬扛的姑娘,早已织就了属于自己的铠甲。

“你……你血口喷人!”王掌柜还想狡辩,却听见巷口传来议论声:“听说王掌柜抄袭小染匠”“就是,难怪他的布穿几日就褪色”“走,咱们去青染坊买正宗的“禾穗黄””

人群渐渐向染坊涌来,王掌柜见势不妙,慌忙带着人离开。陈墨望着空荡荡的院子,忽然笑了:“禾儿,谢谢你,还有江大哥。”

周禾摆摆手,取出纹样图:“谢什么,倒是这个,江大哥的义父送来的,说是与当年的冤案有关。”

陈墨接过纹样图,仔细端详:“云纹……这云纹的走向,倒像是金陵城的地图。”

江石安凑近,看见纹样图上的云纹果然与金陵城街巷走向吻合,在朱雀巷的位置,云纹格外密集,像藏着什么秘密。他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过的话:“安儿,若有一日觉得爹爹冤,就去朱雀巷的槐树下看看。”

“走,”他握住周禾的手,“去槐树下。”

朱雀巷的老槐树已有百年历史,树干中空,里面藏着个铁盒。江石安伸手取出,打开后发现是本账册,上面记着当年贪腐的证据,还有父亲的血书:“吾儿谨记,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周禾望着账册上的字迹,想起父亲临终前的遗憾,忽然明白,有些事,不仅是为了江石安,也是为了所有被冤枉的人。她握住他的手,触到掌心的茧:“江石安,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陪你。”

他低头看她,看见茜纱裙角扫过老槐树的根部,像朵开在岁月里的花。远处传来林绣娘的呼喊,说豆腐摊的豆浆卖完了,陈墨在帮忙磨豆子。江石安忽然笑了,将账册收进怀里:“先回去吧,明日再去府衙。今日……”

“今日先陪我完成件事。”周禾拽了拽他的袖子,眼里闪着光,“去染坊,我想亲自染匹“天水碧”,就用你送我的银簪做染料引子。”

他一愣,随即点头:“好,不过染坏了可别赖我。”

“才不会。”她笑着跑向染坊,茜纱裙在秋风里扬起,像一片流动的云霞。江石安望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所谓幸福,不过是市井里的一蔬一饭,是染缸旁的相视一笑,是与心爱之人并肩,织就属于他们的经纬人生。

暮色渐起时,青染坊的染缸里泛起粼粼波光,周禾望着新染的“天水碧”,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织锦人最该懂的,不是如何织就华丽纹样,而是如何让每一根经纬都经得起岁月漂洗。”

江石安站在她身旁,指尖轻轻划过布料:“禾儿,等这件事了结,我想带你去秦淮河看灯,就像普通的夫妻那样。”

她转头看他,看见夕阳在他睫毛上镀了层金边,忽然踮脚吻了吻他的唇角:“好,不过要先说好,你得背着我过文德桥,不许让我的鞋沾到水。”

他大笑,声音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好好好,背你过一百次文德桥,让你的鞋永远像新染的布一样干净。”

远处传来林绣娘的咳嗽声,周禾回头,看见老妇人正站在织锦坊门口,手捂着胸口,脸色比往日更苍白。她心里一紧,忽然想起绣娘这些日子总说乏力,却一直忙着筹备婚礼,没来得及请大夫。

“绣娘!”她慌忙跑过去,扶住老妇人单薄的肩膀,“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林绣娘勉强笑了笑,从袖中取出块帕子,帕角绣着半朵石榴花:“没事,许是年纪大了,走几步就累。你们快去忙吧,别管我这老婆子。”

江石安皱眉,伸手探了探老妇人的脉搏,脸色微变:“禾儿,明日请个大夫来瞧瞧吧,绣娘的身子……”

周禾点头,扶着林绣娘进屋,心里却涌起不安。她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也是这样,总说“没事”,却在某个清晨再也没醒来。握住绣娘的手,发现她掌心的茧比往日薄了许多,像块被岁月漂洗褪色的布。

“绣娘,”她轻声说,“等江大哥忙完这阵子,咱们去城外的庄子住些日子吧,那里空气好,适合养病。”

老妇人摇头:“傻孩子,织锦坊离不开我,你也离不开我……”

“我们都离不开您,”周禾打断她,声音里带着哽咽,“所以您一定要好好的,看着我和江石安的孩子长大,看着织锦坊传到下一代,好不好?”

林绣娘望着她眼里的泪,忽然想起周明远临终前的嘱托,轻轻点头:“好,我看着。”

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洒在青石板路上,像铺了层“天水碧”织锦。周禾坐在绣娘床边,听着老妇人均匀的呼吸声,忽然觉得,生命里的经纬线早已织就——有爱人在旁,有亲人在侧,哪怕前方有风雨,也能织出一片晴朗的天。

第六章织锦坊的密纹锦

金陵城的冬雪来得猝不及防,朱雀巷的青石板路覆了层薄冰,江石安的豆腐车不得不停在织锦坊檐下,木桶里的豆浆冒着热气,却少了往日的叫卖声。周禾坐在林绣娘床边,看着老妇人喝下药汁时皱起的眉头,心里像结了层冰。

“姑娘,莫要担心,”林绣娘伸手摸了摸她的手背,指尖的茧擦过她腕间的疤,“不过是老毛病,喝几副药就好。”

周禾勉强笑了笑,将暖炉往老妇人身边推了推,目光落在床头柜上的织锦笔记——那是父亲的遗物,昨夜她在绣娘的樟木箱底发现的,里面夹着半幅“天水碧”纹样,与江父的纹样图严丝合缝。她忽然想起绣娘总说“手艺比天大”,原来这手艺里,藏着两代人的秘密。

“绣娘,”她轻声说,“父亲的笔记里,为何会有江伯父的纹样?”

老妇人手抖了一下,药汁洒在衣襟上:“你……何时发现的?”

“昨夜帮您整理箱子时,”周禾取出纹样图,与笔记中的半幅对齐,云纹瞬间连成完整的金陵城地图,在朱雀巷的位置,赫然标着“贪腐证据”四字,“父亲和江伯父,是不是早就知道些什么?”

林绣娘叹了口气,目光落在窗外的雪上:“当年,你父亲和江大人都是织锦行会的翘楚,江大人设计的“天水碧”云锦,本是要进贡给先帝的,却被人动了手脚,成了“不祥之色”,江大人因此获罪。你父亲暗中调查,却在查出真相前……”

她没再说下去,喉结滚动,像咽下了一团乱线。周禾握住她的手,发现那手比青石板上的冰还要凉:“所以父亲临终前,才会让我守住织锦坊,原来他是想……”

“他是想让你替江大人,也替自己,讨个公道。”林绣娘转头看她,眼里忽然有了光,“禾儿,你父亲临走前,曾将半幅纹样缝在你母亲的裙角,他说,若有一日你能遇见姓江的孩子,便把这纹样交给他。”

周禾想起母亲的茜纱裙,那裙角的云纹,原来藏着这样的秘密。她转头看向门口,江石安不知何时站在那里,手里攥着从老槐树取下的账册,指节泛白如霜。

“禾儿,”他走进来,声音像浸了冰水的织锦,“我义父传来消息,说金陵府衙已被贪腐势力渗透,我们必须进京告御状。”

周禾站起身,绣裙扫过青砖地,发出细碎的声响:“我陪你去。”

“不行!”林绣娘突然提高声音,“进京之路凶险,你们俩都是靶子,再说了,织锦坊离不开你们……”

“绣娘,”周禾握住她的手,“织锦坊有陈墨和银翘看着,您又有大夫照料,我们很快就回来。”她没说的是,昨夜陈墨来信,说王掌柜勾结了新的势力,正在散布“禾穗黄”致癌的谣言,染坊的生意一落千丈,这背后,怕是与冤案的势力有关。

林绣娘望着她眼里的坚定,忽然想起周明远出殡那日,小姑娘也是这样攥紧拳头,说要守住织锦坊。她叹了口气,从枕头下取出个锦囊,里面是父亲的半幅纹样:“拿着,路上小心。”

三日后,周禾与江石安扮成商人,踏上进京之路。临行前,陈墨赶来送行,手里抱着个染料桶,里面是新调的“雪青色”:“禾儿,这色号遇水会变血红,若遇到危险,就用它做信号。”

周禾点头,将染料桶塞进马车,看见陈墨袖口的补丁——那是她去年帮他缝的,针脚细密如染缸里的蚕丝。江石安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照顾好绣娘和染坊,回来请你喝桂花酿。”

马车驶出朱雀巷时,周禾掀开窗帘,看见林绣娘站在织锦坊门口,手里攥着她送的暖炉,像棵在风雪中坚守的老槐树。她摸了摸袖中的纹样图,想起父亲说过,织锦人最该懂的,是如何在乱世中织就真相。

进京之路比想象中更艰难。第一日投宿的客栈,饭菜里被下了蒙汗药;第二日路过的染坊,突然起火险些烧了马车;第三日,他们在山路上遇见劫匪,领头的人腰间挂着王掌柜送的玉佩。

“江石安,”周禾攥着染血的绣绷,“他们是冲着纹样图来的。”

他点点头,指尖抚过她发间的银簪——那簪子在打斗中歪了,却仍牢牢别着茜纱带。远处传来马蹄声,他忽然将她推进路边的山洞:“躲好,我去引开他们。”

“不行!”她拽住他的袖口,“要走一起走!”

他低头看她,看见她眼底的倔强,像极了第一次见她时,那个抱着染料桶与流寇对峙的少女。他忽然笑了,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听我的,在这儿等我,天亮前我一定回来。”

周禾望着他消失在风雪中的背影,忽然想起林绣娘的话:“真心像织锦,要经得起撕扯。”她摸出陈墨给的染料,在绣绷上绣了朵石榴花,雪青色的花瓣遇水渐渐变红,像滴在雪地上的血。

五更天时,江石安回来了,衣襟上染着血迹,怀里抱着个油纸包:“抱歉,回来晚了,给你带了热包子。”

她扑进他怀里,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混着豆香,忽然想哭:“傻子,下次再这样,我就用染缸水泼你。”

他笑着搂住她,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好好好,听你的。”

抵达京城时,两人已是灰头土脸。江石安找了间小客栈,周禾坐在铜镜前卸妆,看见镜中女子眼底的乌青,忽然想起出嫁那日的自己,那时的眼睛里,满是对未来的期待。

“禾儿,”江石安走进来,手里拿着从当铺赎回的银簪,“明日去刑部递状子,你怕吗?”

她接过簪子,簪头的石榴花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不怕,只要有你在身边。”

次日清晨,两人来到刑部衙门前,却被守卫拦住:“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江石安正要亮明身份,却见人群中挤进来个小乞丐,塞给周禾张纸条,转身就跑。她展开纸条,上面是陈墨的字迹:“王掌柜已买通刑部,小心!”

“现在怎么办?”周禾攥紧纸条,“难道要眼睁睁看着真相被埋没?”

江石安皱眉,忽然想起义父信中提到的“密纹锦”——用特殊工艺将文字藏于纹样中,只有用特定染料才能显现。他转头看周禾,目光落在她腰间的绣绷上:“禾儿,你能将证据绣成密纹锦吗?”

她一愣,随即点头:“能,只要有染料,我可以用“天水碧”的织法,将账册内容藏在云纹里。”

两人立刻回到客栈,周禾取出绣绷,江石安则去寻找染料。她看着绣绷上的云纹,想起父亲的笔记里提到的“经纬相衬”,忽然明白,有些真相,需要用最细密的针脚来织就。

三日后,周禾终于完成密纹锦,云纹里藏着账册的每一个字,用陈墨的“雪青色”染料勾勒,遇水便显血红。江石安看着绣绷,忽然想起朱雀巷的老槐树,想起那些在市井中度过的温暖日子。

“走,”他握住她的手,“去皇宫,面见圣上。”

他们混在进贡的队伍里,来到皇宫门前。周禾望着高大的宫墙,想起冷宫里的岁月,忽然握紧江石安的手。正在这时,人群中忽然有人大喊:“有刺客!”

混乱中,周禾被人撞倒,绣绷掉在地上,被踩得皱巴巴的。她慌忙拾起,却看见王掌柜带着人冲过来,手里拿着匕首:“周禾,把纹样图交出来!”

江石安立刻挡在她身前,与刺客搏斗。周禾趁机躲到柱子后,摸出染血的绣绷,用“雪青色”在墙上绣了朵石榴花。鲜血渗进墙里,瞬间显现出“贪腐”二字,路过的太监惊呼:“快看,血字!”

动静引来侍卫,王掌柜见势不妙,转身想逃,却被江石安一脚踹倒。周禾走上前,取出密纹锦:“圣上若是不信,可用清水一试。”

片刻后,皇帝驾到,周禾将绣绷浸入水中,云纹渐渐变红,显现出密密麻麻的字迹。皇帝看完后龙颜大怒,立刻下令彻查金陵贪腐案,江石安父亲的冤案终于得以昭雪。

尘埃落定时,周禾站在皇宫高处,望着远处的市井烟火,忽然想起朱雀巷的豆腐摊。江石安走到她身边,将一件披风披在她肩上:“想家了?”

她点头,指尖抚过披风上的云纹——那是她用“天水碧”织的,每一根经纬里,都藏着他们的故事。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像极了朱雀巷的木梆子声。

“江石安,”她轻声说,“我们回家吧。”

他笑了,伸手揽住她的腰:“好,回家,绣娘还等着我们的喜糖呢。”

马车驶回金陵时,已是初春。朱雀巷的槐树枝头冒出新芽,江石安的豆腐摊前围满了人,陈墨正在给大家展示新调的“蓝”。林绣娘站在织锦坊门口,手里攥着他们的喜糖,脸上的气色好了许多。

“禾儿,”老妇人摸着她的绣绷,“这密纹锦,该叫“经纬真相”才是。”

周禾笑了,看着江石安给孩子们分豆腐脑,看着陈墨给绣娘们展示新染料,忽然觉得,历经风雨后,这市井的烟火,比任何东西都要珍贵。

“以后啊,”她对林绣娘说,“我们的织锦坊,要织就天下最真的纹样,让每一根经纬,都经得起岁月的漂洗。”

老妇人点头,目光落在远处的江石安身上:“傻姑娘,你早就做到了。”

春风拂过朱雀巷,吹起织锦坊的布帘,露出里面“经纬相衬,烟火长存”的匾额。周禾望着江石安围裙上的石榴花,忽然明白,所谓真相与正义,从来不是高高在上的云锦,而是市井里的一粥一饭,是与心爱之人并肩的每一个晨昏。

第七章市井烟火里的经纬(终章)

金陵城的中秋总是格外热闹,朱雀巷的槐树上挂满了灯笼,江石安的豆腐摊前支起了雕花棚架,棚顶用“天水碧”织锦覆盖,边缘垂着陈墨新染的“月光白”流苏,风一吹,像把碎银撒进了人间。

周禾站在织锦坊门口,看着江石安系上她新绣的围裙——靛青色底上绣着豆腐桶和木梆子,围裙兜里还别着块怀表,那是皇帝赏赐的,却被他用来计时磨豆腐。

“江小郎,”她笑着喊他,“该给街坊们送月饼了。”

他转头,看见她穿着新做的“禾穗黄”襦裙,腰间微微隆起,像揣了个小月亮。自从上个月发现有了身孕,林绣娘便不许她再碰染缸,连绣绷都换成了最轻的蚕丝,生怕她累着。

“就来!”他大声应着,从蒸笼里取出热乎的豆腐月饼——外皮用黄豆粉做,里面是桂花糖馅,咬开还能看见细碎的石榴花瓣,“尝尝看,陈墨说这叫“金玉满堂”。”

周禾咬了一口,甜糯的馅料混着豆香,忽然想起去年中秋,他们还在为织坊的亏空发愁,如今却能站在阳光下,与街坊们分享甜蜜。她摸着腰间的绣绷,那里藏着刚绣好的“百子图”纹样,每一针都带着对新生命的期待。

“禾儿,”林绣娘拄着拐杖走来,身后跟着陈墨,少年的青布衫上别着织锦坊的工牌,“今日可是陈墨的拜师礼,你这当师姐的,可得好好教教他。”

陈墨脸红了,低头看着手中的染棒——那是周明远用过的旧物,林绣娘特意从库房找出,用“忘忧青”染过三遍,棒头刻着“染心”二字。

“绣娘,”周禾扶着老妇人坐下,“您才是师父,该由您来主持。”

林绣娘摇头,银发在月光下泛着柔光:“我这把老骨头,该退居二线了。再说了,陈墨的染技早已青出于蓝,怕是要不了多久,咱们织锦坊的纹样,都得靠他的新色号撑门面喽。”

拜师礼简单却温馨,陈墨对着织锦祖师爷的画像三鞠躬,林绣娘将半幅“天水碧”纹样交给他,周禾则送了他一套银制染具,江石安更是豪爽,直接包了十斤黄豆当贺礼。

“以后染坊和织锦坊就是一家了,”陈墨摸着染具,眼里闪着光,“我打算推出“染织套餐”,买云锦送染料,再附赠江大哥的豆腐脑券。”

众人笑起来,江石安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小子,生意头脑比我强多了。”

月上柳梢时,朱雀巷的街坊们围坐在槐树下,江石安支起大锅煮豆腐脑,周禾则带着绣娘们展示新织的“中秋宴饮图”锦缎,上面有舞狮、花灯、还有他们的豆腐摊。

“周姑娘,这锦缎卖吗?”卖菜的王婶凑过来,“我想给孙子做件坎肩。”

“自然卖,”周禾笑着递过样品,“王婶要什么纹样,我让人给您定制。”

“我要那个——”王婶指着锦缎上的豆腐脑碗,“还有那个小娘子,瞧着真俊,像你年轻时的模样。”

周禾一愣,看着锦缎上的少女,果然穿着茜纱裙,站在豆腐摊前接过热豆腐脑,那是她特意让绣娘绣的,纪念他们的初遇。江石安端着豆腐脑走来,看见纹样后耳尖发红,像被月光烫到了。

“快尝尝,”他将碗递给王婶,“加了您送的桂花蜜,甜着呢。”

夜深时,街坊们渐渐散去,周禾靠在江石安肩头,望着天上的圆月。他伸手替她披上披风,指尖划过她腹部:“小家伙今天乖吗?”

“乖,”她笑着点头,“方才踢了我一下,像是在说“爹爹的豆腐脑真好吃”。”

他大笑,声音惊飞了槐树上的宿鸟:“等他出世,我天天给他做豆腐脑,把他养得白白胖胖。”

“瞧你那傻样,”林绣娘端着桂圆红枣茶走来,“孩子还没出世,就开始宠了?”

江石安挠挠头,接过茶盏:“绣娘,您尝尝这茶,陈墨说用了新的槐花香熏制。”

老妇人喝了一口,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个锦囊:“差点忘了,这是你父亲的东西,他说等你有了孩子,就交给你。”

周禾打开锦囊,里面是块小巧的织锦肚兜,上面用金线绣着“平安”二字,边角缝着半朵石榴花——那是母亲的手艺。她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禾儿,以后你就会明白,有些牵挂,是比织锦更珍贵的东西。”

“谢谢绣娘,”她轻声说,将肚兜贴在胸口,“父亲和母亲若是知道,定会很高兴。”

林绣娘点头,目光落在远处的染坊,陈墨正在挑灯染布,窗纸上映出他专注的侧脸。忽然,她咳嗽起来,江石安慌忙扶住她,周禾则取出随身的蜜饯递过去——那是用陈墨的“禾穗黄”蜜饯罐盛的。

“傻孩子,”林绣娘笑着摇头,“我这把老骨头,还能陪你们折腾几年?倒是你们……”她望着周禾的肚子,眼里泛起泪花,“要好好过日子,别像我……”

“绣娘,”周禾握住她的手,“您还要看着这孩子长大,看着他学会走路、说话,学会磨豆腐、织锦,说不定还能抱上重孙呢。”

老妇人笑了,用袖口擦去眼泪:“好好好,我等着。”

子时将至,江石安开始收拾豆腐摊,周禾则坐在绣架前,借着月光绣肚兜。她在“平安”二字周围绣了圈豆腐和织锦纹样,忽然想起江石安说过的话:“咱们的孩子,就叫“经纬”吧,既有织锦的经纬,又有豆腐的温润。”

“江石安,”她抬头看他,“经纬这个名字,真好听。”

他一愣,随即笑了,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禾儿,谢谢你,让我在这市井里,织就了最温暖的经纬。”

她靠进他怀里,听见远处更夫敲着梆子走过,听见染坊的锤布声,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那声音,像极了织锦机上的木梭,一来一往,织出了他们的烟火人生。

晨光微熹时,朱雀巷又热闹起来。江石安的豆腐脑香飘满整条街,周禾的织锦坊门前排起了长队,陈墨的染坊挂出了“染织一体,买一送一”的招牌,林绣娘则坐在门槛上,给街坊们分发着“平安”织锦香囊。

周禾望着这一切,忽然明白,所谓幸福,从来不是高高在上的云锦,而是市井里的一蔬一饭,是爱人的肩膀,是邻里的笑容,是即将出世的孩子,是每一个可以预见的温暖明天。

她摸了摸肚子,轻声说:“经纬,欢迎来到这个充满烟火气的世界,这里有爹爹的豆腐脑,有娘亲的织锦,还有好多好多爱你的人。”

风穿过朱雀巷,吹起织锦坊的布帘,露出里面“烟火织就,岁月成锦”的匾额。江石安望着妻子的侧脸,忽然觉得,这市井的每一缕烟火,都是上天赐给他的云锦,而他最珍贵的纹样,正躺在他的怀里,笑着,暖着,织就着他们的未来。

番外一:豆腐小郎君与织锦小娘子

金陵城的雪总是下得温柔,朱雀巷的青石板上盖了层薄雪,像撒了把碎糯米。周禾站在织锦坊二楼窗前,看着江石安在楼下扫雪,他的新围裙上绣着“父”字,是她昨夜赶工绣的,针脚间还夹着几根银线,在雪光中微微发亮。

“夫人,该喝安胎药了。”丫鬟银翘端着药碗进来,眼睛却盯着楼下的江石安,“姑爷扫雪的样子,倒像在磨豆腐。”

周禾笑了,接过药碗时闻见里面混着桂花蜜——定是江石安偷偷加的。自从有了身孕,他便不许她碰任何染料,连绣绷都换成了最轻的云绫,每日变着法儿给她做滋补的豆腐菜肴,说是“豆腐养人,比什么补品都强”。

“银翘,”她望着楼下忙碌的身影,“去叫姑爷上来,说我想吃他做的豆腐花。”

不消片刻,江石安便踩着木梯上来,肩头落着雪花,像撒了把碎银在靛青布上。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刚做好的豆腐花,上面撒着核桃仁碎和石榴干:“尝尝,加了点陈皮,大夫说对胎儿好。”

周禾舀了一勺,豆腐花滑进喉咙,甜中带着微酸,正是她喜欢的味道。她看着他鼻尖的薄汗,忽然想起去年今日,他们还在为进京告状的事发愁,如今却要迎来新生命了。

“江石安,”她轻声说,“等孩子出世,你打算给他讲什么故事?”

他一愣,随即坐在她身边,伸手替她拢了拢披风:“就讲朱雀巷的故事,讲他爹爹如何用一块豆腐,骗到了他娘亲的一颗心。”

她笑着捶他肩膀,却不小心碰倒了绣绷,刚绣好的“百子图”掉在地上,露出里面夹着的“天水碧”小样。江石安拾起小样,指尖抚过上面的云纹:“禾儿,等孩子长大,你会让他学织锦还是磨豆腐?”

“随他喜欢,”周禾靠在他肩头,听着楼下陈墨染坊的锤布声,“只要他像你一样正直,像绣娘一样坚守,便足够了。”

雪停时,林绣娘拄着拐杖上来,手里抱着个锦盒:“姑娘,该给孩子准备“洗三”礼了。”

锦盒里是套银制的小物件:长命锁、虎头鞋、还有个迷你豆腐梆子。周禾拿起梆子,发现上面刻着“经纬”二字,正是江石安的笔迹。

“绣娘,”她眼眶发热,“您总是想得这么周到。”

老妇人笑了,银发上沾着片雪花:“我啊,早就把这孩子当成亲孙子了。想当年你父亲……”她忽然住口,目光落在窗外的槐树上,“罢了,不提旧事,咱们只管盼着孩子平安出世。”

冬至那日,周禾临盆。江石安在产房外徘徊,手里攥着块豆腐——那是他磨的第三块豆腐,说是“磨豆腐能静心”。陈墨站在一旁,手里抱着新调的“朱砂红”染料,说是要给孩子染襁褓。

江大哥,”少年轻声说,“别紧张,禾儿吉人天相。”

话音未落,产房里传来婴儿的啼哭。江石安冲进屋,看见周禾满头汗水,却仍笑着朝他伸手,怀里抱着个裹着“天水碧”襁褓的小婴儿。

“是个男孩,”她轻声说,“你看,像你。”

江石安接过孩子,触到他柔软的小脸,忽然红了眼眶。孩子睁开眼,望着他围裙上的豆腐图案,忽然咯咯笑了,那笑声像春天的溪水,冲走了他所有的紧张。

“经纬,”周禾伸手摸摸孩子的脸,“这是你的名字,以后要像爹爹一样,做个温暖的人。”

“还要像娘亲一样,做个坚韧的人。”江石安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谢谢你,禾儿,给了我一个完整的家。”

洗三礼那日,朱雀巷热闹非凡。江石安的豆腐摊支起了红棚,免费送“状元豆腐脑”,周禾则让人在织锦坊门口摆了绣架,凡是来道贺的街坊,都能得到一块绣着“平安”的小锦帕。

林绣娘抱着经纬,站在槐树下,看着江石安给孩子洗澡,忽然想起周明远抱着周禾的模样。她摸了摸孩子的虎头鞋,鞋尖绣着半朵石榴花,那是用周禾母亲的茜纱裙边角料做的。

“孩子,”她轻声说,“你瞧这朱雀巷,有豆腐香,有织锦美,还有这么多爱你的人,可要好好长大啊。”

暮色渐起时,经纬忽然哭闹起来。江石安接过孩子,轻轻摇晃,嘴里哼着江南小调《摇摇船》。孩子盯着他围裙上的豆腐梆子,渐渐安静下来,小手抓住梆子上的银线,像抓住了一缕月光。

周禾靠在织锦坊门口,看着这一幕,忽然明白,所谓幸福,不过是看着心爱的人抱着孩子,在市井的烟火里,哼着温柔的调子,而她,正是这幸福的织就者。

“江石安,”她轻声说,“以后我们的故事,就由经纬接着讲吧。”

他转头看她,眼里映着灯笼的光,比任何织锦都要明亮:“好,我们一家三口,慢慢讲。”

雪又开始下了,落在豆腐摊上,落在织锦坊的屋檐上,落在经纬的襁褓上,像撒了把碎银,织就了又一段温暖的市井传奇。

番外二:青染坊的靛青心事

陈墨站在染缸前,看着新调的“相思红”渐渐成型,忽然想起周禾穿茜纱裙的模样。那颜色比他染过的任何红色都要通透,像她笑时眼底的光,却又带着些微的涩,如同他藏了多年的心事。

“陈师傅,”小徒弟跑进来,“有位姑娘来买染料,说是要染定情帕子。”

他一愣,转身看见门口站着个穿绿襦裙的少女,手里攥着块素帕,耳垂红得比他染缸里的“相思红”还要艳。那是城南米铺的女儿阿巧,常来买染料,却总是躲躲闪闪的。

“阿巧姑娘,”他擦了擦手,“想要什么色号?”

少女低头盯着脚尖,帕子在手里绞来绞去:“我……我想染“并蒂莲”纹样,用……用“相思红”。”

陈墨挑眉:““相思红”色牢度不高,恐怕洗几次就会褪色。”

“可我……”阿巧忽然抬头,眼里闪着光,“可我听说,陈师傅染的“相思红”永不褪色,是真的吗?”

他愣住,这才想起,去年七夕,他曾在染坊门口贴过“永不褪色的相思红”的告示,那不过是他一时兴起,用特殊工艺染的实验色号,没想到竟有人记到现在。

“是真的,”他轻声说,“不过需要等三日,才能染好。”

阿巧点点头,将素帕递给他,指尖不小心碰到他掌心的茧:“那就有劳陈师傅了。”

看着少女跑远的背影,陈墨忽然想起周禾出嫁那日,他躲在染坊里,将“茜纱粉”染进一块素帕,却始终没敢送出去。如今再看这“相思红”,竟比当年的颜色更通透,像是岁月漂洗后的释然。

三日后,阿巧来取帕子,看见上面绣着的并蒂莲,忽然红了眼眶:“陈师傅,这纹样……”

“是我擅自加的,”他低头看着染缸,“觉得并蒂莲配“相思红”,更贴切。”

少女忽然将帕子塞给他:“送给你吧,我……我染错了。”

陈墨愣住,看着她跑远的背影,忽然发现帕子上的并蒂莲旁,还用金线绣了朵小小的槐花——那是他染坊的标志。他摸了摸帕子,触到里面夹着的纸条,上面写着:“陈师傅的染料,比蜜糕还甜。”

那夜,陈墨在染坊待到三更,对着“相思红”染缸发愣。他忽然想起周禾说过的话:“染匠的心要像染料一样纯粹。”原来有些心意,不必说出口,却早已在染缸里,织成了最真的色。

开春时,青染坊来了位不速之客。那是个从杭州来的染布商人,看见陈墨的“禾穗黄”后,提出要高价收购染方。

“抱歉,”陈墨摇头,“这色号是专为织锦坊调的,不外传。”

商人冷笑:“小子,别给脸不要脸,我可是花了大价钱从王掌柜那儿买的消息,你这色号……”

“陈墨!”周禾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抱着经纬,身后跟着江石安,“怎么回事?”

陈墨将事情原委说了一遍,江石安冷笑:“王掌柜怕是忘了,他现在还在牢里蹲着。”

周禾摸了摸经纬的虎头鞋,抬头对商人说:“这位东家,我们染坊的色号都是心血之作,若您真心喜欢,不妨与我们合作,何必用这种手段?”

商人见势不妙,慌忙告辞。陈墨望着周禾怀里的孩子,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父亲也是这样护着染坊,不让任何人玷污了染匠的手艺。

“陈墨,”周禾轻声说,“以后若有人再为难你,就告诉我和江大哥,咱们市井人,最不怕的就是抱团。”

他点头,看着经纬抓着他的染棒晃来晃去,忽然笑了。孩子的眼睛像染缸里的清水,映出他从未有过的清明——原来有些坚持,不是为了对抗世界,而是为了守护心里的纯粹。

入夏时,阿巧又来染坊,这次她要染的是“同心结”纹样,用的是陈墨新调的“槐花香白”。少女将帕子递给他时,指尖不再颤抖,眼里满是笑意:“陈师傅,这次没染错。”

陈墨接过帕子,看见上面的同心结旁,绣着一块豆腐和半匹织锦,忽然明白,有些缘分,就像染料与布匹,看似无关,却在岁月里,染出了最动人的纹样。

“阿巧姑娘,”他轻声说,“明日我要去郊外采槐花,你……可愿同去?”

少女点头,发间的银铃响起,像染缸里的水响。陈墨望着她的侧脸,忽然觉得,这市井的烟火里,终有一朵属于他的花,开在染缸旁,开在槐树下,开在他渐渐明朗的心里。

青染坊的屋檐下,“染心”的匾额被阳光照得发亮。陈墨握着阿巧的手,看着染缸里的“槐花香白”,忽然明白,他的经纬线,早已在这市井的染缸里,织就了属于自己的温暖。

番外三:林绣娘的织锦人生

林绣娘坐在织锦坊的老藤椅上,看着周禾抱着经纬在院子里玩耍,忽然想起自己八岁那年,第一次被带进织锦坊的情景。那时的织锦坊还叫“云锦阁”,周明远的父亲是掌柜,她跪在织锦祖师爷像前,磕了三个响头,从此成了织锦坊的学徒。

“绣娘,喝碗莲子汤吧。”银翘端着碗过来,碗里飘着几片槐花瓣,“姑爷说您最近总咳嗽。”

她接过碗,想起周明远临终前的嘱托:“绣娘,替我看着禾儿,别让她走我的老路。”那时的禾儿才十岁,抱着父亲的织锦纹样图哭得撕心裂肺,她摸着小姑娘的头,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缝错纹样时,周明远也是这样摸着她的头,说:“绣娘,别怕,拆了重绣就是。”

暮色渐起时,周禾抱着经纬过来,孩子手里抓着块豆腐,正在牙牙学语:“绣……绣娘……”

“哎!”林绣娘笑着接过孩子,在他脸上亲了亲,“咱们经纬真聪明,都会叫人了。”

周禾坐在她身边,看着院子里的老槐树,忽然说:“绣娘,给我讲讲父亲的事吧,我想让经纬知道,他外公是多么了不起的织锦师。”

林绣娘一愣,目光落在经纬抓着的豆腐上,忽然开口:“你父亲啊,是我见过最固执的人。那年闹瘟疫,织锦坊的绣娘跑了大半,他却坚持开着门,说“织锦坊不能倒,倒了这些绣娘就没饭吃了”。”

“后来呢?”周禾轻声问。

“后来他染了病,却瞒着所有人,每日照常来织坊,直到晕倒在织机前。”林绣娘摸了摸经纬的虎头鞋,“他临终前,手里还攥着块“天水碧”残片,说“禾儿长大了,会懂的”。”

周禾握住她的手,发现那手比去年更凉了:“绣娘,您累了吧?进屋歇会儿?”

老妇人摇头:“不累,想再坐会儿,看看这院子。”她望着织锦坊的飞檐,望着染坊飘出的槐花香,望着江石安推着豆腐车回来,忽然觉得,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守着这个织锦坊,看着它从“云锦阁”变成如今的“经纬织染”,看着周禾从倔强的小姑娘变成温柔的母亲。

“禾儿,”她忽然说,“我想去冷宫里看看。”

周禾一愣,随即点头。次日清晨,她陪着林绣娘来到冷宫旧址,断壁残垣间,还能看见当年织锦坊的碎布片。林绣娘蹲下身,拾起一块“天水碧”残片,上面的云纹虽已褪色,却仍能看出当年的精致。

“你母亲就是在这里,用碎布给你缝了第一件衣裳。”她轻声说,“那时你父亲被关在牢里,我们躲在冷宫里,靠织锦换些吃的,你母亲说,“织锦能蔽体,也能蔽心”。”

周禾摸着残片,忽然想起自己女扮男装时,总在袖中藏一块碎布,原来那习惯,是从母亲那里传来的。她转头看林绣娘,发现老妇人眼里满是怀念,像在看一段尘封的岁月。

“绣娘,”她轻声说,“以后我每年都陪您来看看,好不好?”

林绣娘点头,将残片放进怀里:“好,等经纬长大了,也带他来,让他知道,织锦人的坚韧,是从哪里来的。”

回到朱雀巷时,江石安正在教经纬认豆腐摊的木梆子。孩子看见林绣娘,立刻伸手要她抱,小嘴里喊着:“绣娘……香……”

“哎,咱们经纬说绣娘香呢!”林绣娘笑着接过孩子,闻着他身上的奶香味混着豆香,忽然觉得,这辈子的辛苦,都值了。

入秋时,林绣娘的身体越来越差,却仍坚持每天坐在织锦坊门口,看着周禾绣花,看着江石安磨豆腐,看着经纬在院子里爬来爬去。那日,她将周禾叫到跟前,取出个檀木盒,里面是她毕生的绣样。

“姑娘,”她轻声说,“这些绣样,以后就交给你了。我啊,该去见你父亲了,告诉他,禾儿过得很好,织锦坊也很好。”

周禾含泪点头,打开盒盖,看见最上面的绣样,是块“天水碧”上的并蒂莲,旁边写着“绣娘赠禾儿”。她忽然想起,自己成亲那日,绣娘偷偷在她婚服里缝了块平安符,上面绣着的,正是这并蒂莲。

“绣娘,”她握住老妇人的手,“您放心,我会守好织锦坊,守好我们的手艺。”

林绣娘笑了,看着窗外的槐树,树叶正渐渐变黄,像极了“禾穗黄”的颜色。她摸了摸经纬的小脸,轻声说:“孩子,要好好长大,替绣娘看看,这市井的烟火,能织出多少美好的纹样。”

三日后,林绣娘在睡梦中离世,脸上带着微笑。周禾将她葬在老槐树下,墓碑上刻着“织锦匠人林绣娘之墓”,墓前种满了她最爱的石榴花。

每年清明,周禾都会带着经纬来上坟,孩子总会在墓前放一块豆腐,说:“绣娘,吃豆腐脑啦,爹爹做的,可甜啦。”

风吹过老槐树,树叶沙沙作响,像极了织锦机的声音。周禾望着墓碑,忽然觉得,林绣娘从未离开,她早已化作织锦坊的一缕魂,守着这里的每一根经纬,每一缕烟火。

“绣娘,”她轻声说,“您看,经纬会走路了,会叫娘了,将来还会织锦、磨豆腐,您教给他的手艺,他一定会好好传承下去。”

远处传来陈墨染坊的锤布声,混着江石安的豆腐梆子声,织就了一曲温暖的市井乐章。周禾抱着经纬,站在老槐树下,忽然明白,有些人虽然离开了,却永远活在市井的烟火里,活在织锦的经纬里,活在人们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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