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丽莎很不安。
但这个貌美到使人灵魂都卑弱下去的天使，却如流水一般潺潺地坐在卢卡森身边，没有露出一丝端倪。
“伊丽莎，我有很多问题想问……”
伊丽莎没有给他问的机会，她柔和地捧着卢卡森的脸，像是在看一个长大的孩子一样，那样温柔、仁慈、圣洁，“……嘘，我知道。”
她是那么弱不禁风，似乎卢卡森动起真格来她就无从逃脱。
卢卡森用他通红的眼睛定定注视着伊莉莎，他的眼泪仍在下落，被伊丽莎轻柔地抹去了，“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问。”这个大天使发出天籁般的声音。
她弯下卢卡森的肩膀，她的手指似乎不用费一点力，这个高大的骑士团长就羽毛的尾尖一样被指头摁低——伊丽莎闭上那双让人心神痴恍的眼睛，带着花的吐息靠近，在卢卡森的额间印下了涟漪般的吻。
如果卢卡森有意防备伊丽莎的话，作为大代理他是不会这么快坠入二重幻境的。
他看到凯文。
这不是现在的凯文，现在的凯文破门而入，情势是什么样卢卡森根本不知道，当然现在他也不在乎。在那甜蜜一吻的波澜里，他飘飘忽忽地站在十几年前，看到苦恼的小凯文。
小凯文拿着一个头骨。
这是一个很惊悚的画面，年幼的凯文坐在床沿，拆开他的生日礼物盒，拿出里面被丝绸缠了几圈的东西，当他把头骨拿在手上的时候，他背后的翡翠翅膀紧紧地缩了起来。
“这是什么东西？”和凯文年纪相仿的卢卡森问。
“头骨。”小凯文因此把这件礼物送向卢卡森，“我的生日礼物。”
“疯了！谁会送这种可怕的东西？”
小凯文静静地看了他几秒，小卢卡森没有要接过头骨的意思，因此他把手收回来。
“……哥哥和姐姐。”
小卢卡森因此讷讷了一会，才搪塞一样再张了嘴，“至少工艺很奇特……魔怪的头骨为什么不消散？”
“他们去香巷买的。”小凯文把头骨放回盒子里，“星国的工艺很了不起。”
如果要说起来，这就是小卢卡森和小凯文最初的接触。
卢卡森在很早就被发掘了天赋，他被送进圣骑士队伍，在一干年幼的孩子里表现得出类拔萃。
他当然知道凯文，这个诞生后就继承了天使大君米迦勒的家伙，好运的家伙——最开始卢卡森会和凯文打招呼，因为圣骑士团在安杰尔家族的大天使之下，但凯文的冷淡明显伤害了卢卡森年幼的心。
“你好，米迦勒。”
“嗯。”
因此后来卢卡森不再和他打招呼，大概半年后他第一次见到了凯文的姐姐伊丽莎。
对于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而言，他也许说不清那叫一见钟情，但那种怦然的冲击实在太可怕了，他魂不守舍地坐立不安两天，然后重新去和凯文做朋友了。
他很羡慕凯文，他有全世界最最漂亮的姐姐。
凯文看上去并不需要朋友，所以对卢卡森的亲近显得很漠然，他的身边经常围绕着卡利扬，这个大天使的缠人劲导致卢卡森只能见缝插针地和凯文说上话。
他打听到卡利扬今天要出委托，因此就等在隐蔽的角落，在卡利扬离开之后他就准备继续套套近乎。
“陪我玩玩吧。”
“不。”凯文说。
“我又要出委托了，我亲爱的，有一周多的时间你会见不到我，我在异国他乡该怎么办？”卡利扬对凯文说，“我孤独、可怜，寂寞会像夜幕一样笼罩我。”
小凯文在当年还是很单纯的，因此虽然不太耐烦，但说“好吧”。
卢卡森觉得这个大天使讲话很别扭，有些话听上去太肉麻了，不像是圣洁的天使说的，更像是无赖。嗯，无赖。
等卢卡森在未来回头想的时候，他便很肯定卡利扬体内的魔鬼早就苏醒了，因为他在对待凯文的时候心眼总是那么坏。
卡利扬把剑立在地上，交给凯文，“三局两胜。”
凯文试图提剑。
凯文试图提剑。
凯文试图提剑。
凯文脑门上噼啪地炸开了火星，他扔下剑转身就走。
卡利扬大笑着追上他，好声好气地哄他年幼的弟弟，发誓绝没有下一次，不要生气了，谁让小凯文太可爱了，对不对？可爱是一种罪过，就算是神也不会饶恕。
伊丽莎在卢卡森的心里是有些模糊的，他觉得她圣洁、纯净，像是初生的太阳，偶尔伊丽莎碰上他和凯文，便也会很温柔地和他说话，不禁让卢卡森想到三月的风和四月的湖水，那是欧洲最明媚的春天。
不过伊丽莎也很喜欢逗小凯文玩。
“请你陪我玩那个。”伊丽莎在房间门口捉住拼命拒绝的凯文，凯文像是推开黏手的苍蝇一样要摆脱她，“求你了，凯文，我感觉好孤独……”
凯文打死不肯，“绝不！”
于是伊丽莎蹲在地上哭了起来，她的哭声就是春鸟的悲啼和湖泊的眼泪，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不会因此碎裂——总之卢卡森是碎了，他英勇地冲出来，请求伊丽莎别再哭，无论是什么他都会配合的，只希望这美丽的天使不再流泪。
真的吗？伊丽莎抬起头，凯文这时才发现，呜呜嘤嘤了一时半会的伊丽莎眼里一点泪水都没有。
当然，未来的骑士团长怎么会言而无信呢？因此虽然他还恍恍惚惚，他还是跟着伊丽莎进了房间，被轻轻摁在梳妆台前。
卢卡森茫然地抬起脸，在粉色的、公主的梳妆台前看向笑得春光明媚的伊丽莎，“……我们玩什么呢？”
“公主扮演游戏。”
真是小事一桩，卢卡森想。伊丽莎从头到脚无一处不是公主，区区让他扮演骑士而已——
噢，原来他是公主，伊丽莎扮演公主的姐姐。
这个游戏并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消失，相反，伊丽莎的橱柜里塞满了卢卡森能穿得下的公主裙，卢卡森代替了总是逃跑和不配合的凯文，他变成伊丽莎的玩伴，当然这件事凯文并不清楚，凯文只觉得松了口气。
不过凯文不知为什么越来越沉默，卢卡森有时觉得凯文寡言得形单影只，他似乎没有什么想说的，冷冷的天使面孔上有种心事重重的、不自觉的愁容。
不过凯文会感觉很忧愁，卢卡森觉得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当他们一起出去玩的时候，本来是天使三人，但由于卢卡森是凯文的朋友加伊丽莎的玩具，所以他们四个人一起走。
伊莉莎会喜欢买一些自己从不用，因为是用在卢卡森脑袋上的发夹，由于想买很多而被凯文一口拒绝，就开始边走边假哭——卢卡森现在知道伊丽莎是假哭了。
“你多少岁了，伊丽莎？能不能别这么幼稚？”
伊丽莎假哭得可逼真了。
最后还是心软的卢卡森偷偷给她买了，伊丽莎抹去并不存在的眼泪，很温暖地拥抱了一下卢卡森，“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她说。
不过卢卡森能买主要要归功于卡利扬，因为凯文是绝不会让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这样瞎买的，但他实在顾不过来。
卡利扬会随心所欲地要买什么东西，枕头、酒心巧克力、镜子、水笔，想到什么是什么，凯文一般都一口回绝他。但次数多了这有着恶魔本性的路西法就不乐意了，他才不管是在哪里，周围有多少人，就砰地往街心一躺。
——恶魔是没有羞耻心的。
如此不要脸的行径发生几次，凯文实在受不了了，他不得不屈从于这可恶的大天使势力，忍气吞声掏钱给卡利扬买了那些鸡零狗碎的东西。
所以说凯文如果感到发愁，那是天经地义的事。
很鲜见的，有一天凯文来找卢卡森，他到处找不到卢卡森，最后是卡利扬告诉他，他那被爱蒙了心的朋友正在伊丽莎的卧室里。因此凯文找过去，推开门，看到了戴着公主冠，头发上撒着金粉，穿着鲜花般公主裙的卢卡森。
……也许他是卢卡森。因为那眼线、珠光和唇釉，一切都太陌生了。
凯文在无言的震惊中风化及粉碎，他关上门，好孤独地走了。
如果说卢卡森在那一刻忽然仿佛看清了一样，伊丽莎也绝不是个心思单纯如明镜的天使，但当伊丽莎又哭起来的时候他就顾不上了。好吧，为了伊丽莎损失一个朋友也是小事中的小事，伤害了凯文虽然满心羞愧，但其实他们又不是做什么伤人的坏事，只是玩一些公主扮演游戏而已，对吧？
所以卢卡森自我欺骗着，大天使们都是发于本心地生活着，无论是每每做不成就开始假哭的伊丽莎，或者——
“给我拿杯酒来，小骑士。”
“好。”
“给我拿块蛋糕，小骑士。”
“好。”
“给我拿把叉子，小骑士。”
“好。”
“帮我找找凯文，小骑士，我满场看不到他。”
“……你不能自己去吗？”卢卡森总算问出口了。
卡利扬在悠扬的晚宴乐声中静谧地盯着他，有那么瞬间卢卡森开始后怕，也许这个无赖的大天使准备就地一躺——
但还好没有，卡利扬慢悠悠地呷了一口酒，悠闲地晃了晃高脚杯。
“你不是喜欢伊丽莎吗？”
卢卡森梗地面红脖子粗，好半晌说不出话。
“……是的。”
“那就帮我……”
“我不想。”
“你不喜欢伊丽莎吗？”
“……我喜欢。”
“你不喜欢。”
“我喜欢。”
卡利扬看着他。
“你不喜欢，你的爱太虚伪，你不爱她的家人。”
无言以对的卢卡森和卡利扬对视片刻，“……我这就去。”
当卢卡森年纪轻轻在骑士团内有了极高的声誉，他就很自然被邀请到大天使们也会参与的宴会，基本上伊丽莎在场的时候卢卡森也在。
这时他才发现，有多少人频频在向这动人的天使示好，原来不仅是他，有那么多人都为伊丽莎而心折。
而他作为圣骑士，此时是什么也不能说的。
即便他从初次见了伊丽莎就一见钟情，陪伊丽莎玩了这么多年扮演公主的游戏，但一见钟情没有名分，他看到那些大贵族向他最心爱的人献殷勤，说谄媚的话，酸溜溜的泡泡快把穹顶挤满了。
他觉得伊丽莎过分地友善，容纳那些没有眼力见的贵族开玩笑，有时他比伊丽莎更敏锐地感到冒犯，因此他大为光火。
伊丽莎为什么不生气？
他当然不知道，伊丽莎根本没太听清楚大贵族们愚蠢的玩笑，她柔美的眉眼里都是气得面红耳赤的卢卡森，这个半大的青年眼珠子都要飞过来打人了，真的很可爱。
卢卡森从来关注不到他身边的追求者，那些女孩们的话他接得实在糟糕，因为一门心思都在伊丽莎这里，所以他好像从来不觉得自己有着朝气蓬勃的魅力。
他又年轻，又英俊，是圣骑士团现在炙手可热的招牌人物，有望加入大代理的队伍，前途一片光明。欧洲贵族们巴不得能和他搭上关系，安杰尔家族诞生的天使没办法明确建立和外在的关系，但圣骑士不一样。
当伊丽莎觉得卢卡森已经气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她就袅袅地，像是带着雾气的伦敦雨，轻而凉地来到卢卡森身边。
“为什么不在意他们开的玩笑？”卢卡森气得都有点语无伦次了，
“他们多么没礼貌，他们看轻了你，觉得你的美丽是可以用来打趣的，多么庸俗！庸俗透顶！”
伊丽莎那水波似的明眸亮了一下，当然卢卡森没有注意到，而且根本也觉不出伊丽莎的心眼，她在他的心里只是有着公主癖的纯洁天使而已。
因此这个“好心眼”的“纯洁”天使就呜呜咽咽地哭开了，凯文站在不远的地方，对卢卡森这个笨蛋懒得有一句话说，他的姐姐只是假哭而已，有必要兵荒马乱得跟伊丽莎真的心碎了一样吗？
不过他站的位置很隐秘，因此卢卡森没办法发觉他的白眼。
——卡利扬正满场溜达着找他的宝贝弟弟，身后跟着一串贵族，女人们爱他，男人们讨好他，他一个人的出现就等于一帮人的出现，他还在喊：“凯文——”
凯文躲得更隐蔽了。
伊丽莎抓着卢卡森一路走一路哭，他们到花园里，碰上四处逃窜的凯文。凯文端着一杯酒，显得惊魂未定，但比了个手势表示他不会过来，他们要聊什么都可以。
“为什么总被他们纠缠不清呢？”卢卡森激动得好像都有点眼睛发红，一脸非常酸楚的样子，“还不如……”
“还不如怎么样呢？”伊丽莎带着哭腔问。
卢卡森也是太激愤了，他咽了两次，突然鼓足了勇气，“伊丽莎还不如试试喜欢我！我，我非常喜欢伊丽莎，”他的气势跌落下去，“我从小，我小时候，第一次见到你时也许就爱上你了……”
伊丽莎抬起没有泪水的脸庞。
“可我也算贵族。”伊丽莎望着他真挚地说，“我是安杰尔家族的天使，我会和卡利扬结婚的。”
凯文刚进嘴里的酒喷得一地都是。
卢卡森目瞪口呆地看着伊丽莎，伊丽莎含情脉脉地看着他，似乎不是一个玩笑，似乎是一个既定的现实。因此卢卡森静止不动，风吹动花园的枝梢，偶尔会听到很细密的鸟鸣，但卢卡森就是伫立在这偌大花园的石像，不声不响也不动弹，望着伊丽莎几乎要碎成无数瓣了。
“噢……”伊丽莎又哭起来了，她捂住脸，“所以你再也不喜欢我了吗？”
凯文刚想张嘴，他愚蠢的搭档不该受这种骗，但卡利扬闻到味道一样穷追不舍，这对弟弟穷追猛打的大天使哐地踹开偏门，疾影般火速掠向警觉的凯文。
凯文展开他华美的翡翠六翼，一拍就上了屋顶。
卡利扬紧随其后，张着那雪白的天使翅膀，大笑着去逮他满场躲的天使大君。
“凯文！！”卡利扬在屋顶上喊，因此远远地传来声音，“在哪里，我的心肝！”
“不，不……”卢卡森的关注点从始至终都在伊丽莎身上，他的眼泪开始淌了，“我当然喜欢，我当然……我永远喜欢伊丽莎……我永远爱你！”
“真的？”
“真的！”
伊丽莎不假哭了，笑起来。
“我有个东西给你。”她悄声说，拉起卢卡森的手，往他的手心里放。
“这个周末我没有委托，来陪陪我好吗？”她用明汪汪的璀璨眼睛看着他，把他的手指握进他的掌心里。
“……当然，当然。”卢卡森边擦着眼泪。
当伊丽莎轻飘飘地离开后，卢卡森才摊开手心，那是一只糖果造型的公主发夹，亮晶晶的，有很多五角星亮片在其中。
在那个周末，他收到第一条变了样式的漂亮公主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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