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文有过那么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
当然这种说法一点都不准确，当他的哥哥姐姐本来就是招惹麻烦，以捉弄他来大大取乐自己的人的时候，所谓“无忧无虑”也并不特别纯粹。
没有人告诉他，当米迦勒降神在他的后背，路西法就会走上恶堕的道路，说是宿命也好，预言也罢，没有人告诉他。
或者更早，在路西法降神之后，所有人都预测米迦勒的出现会紧随其后，凯文的出现是必然。
那天是因为什么事他冲向卡利扬和伊丽莎的，他已经记不清楚了。
他很欢欣地——这是很少见的情绪，毕竟他的哥哥姐姐总让他焦头烂额。但他在礼堂前停了步，因为觉察到里面的氛围僵冷可怕，伊丽莎站在中央，面朝数位或站或坐的轮蹲高层，她很柔美的面却没有表情，用那双闪光的蓝眼睛看着在座各位，很平冷地说道：
“米迦勒的出现是悬于我与路西法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只要君主存在，路西法就一定会走向被审判的结局。”
没有一个人开口。
什么？
凯文那时还很瘦挑地站在门外，他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可见曾经的所有人都是怎样模糊化这件事情，好保证他的童年不受风吹草动的侵害。
“恶堕是迟早的事。”伊丽莎补充了一句。
凯文能看到卡利扬，然而只是看到卡利扬的侧脸，看不到他的表情，这个热衷于在凯文身上寻欢作乐的魔鬼天使此时是一种异于寻常的沉默，他没有否认伊丽莎的说法。
“大天使的恶堕需要君王来审判，撒旦死在审判日是从来如此的结局。”
静谧像是雨点，哗啦啦地掉下来。
没有高层让卡利扬开口，只有伊丽莎偏头看向垂着眼睛的卡利扬，那张俊逸得带着微弱邪性的面孔难得露出难言的干涩。
“……好吧。”他不得不耸肩，同时深呼吸，然后开口，“大师说从来如此，因此对于结局没必要顾虑太多。”
一个高层突然问，“那么凯文呢？”
卡利扬笑起来，是那种舒朗的，没有负担的笑。
“‘有一位在我以后来，反成了在我以前的，因他本来在我以前。’”
“你们要君主一无所知。”这个高层叹息着。
“嘿。”伊丽莎微微警告地看着他，“‘不要叫左手知道右手做所的。’”
凯文没有问过伊丽莎和卡利扬，这是真的吗？有没有什么可以挽回的办法？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泡在国安代图书馆里查找资料，而这时候他的好朋友卢卡森还在和伊丽莎玩公主扮演游戏，对他的悲伤一无所知。
……不会的。凯文告诉自己，只要没有任何诱惑，卡利扬就不会恶堕，那么他也就不必杀死卡利扬。
卡利扬像蛇一样缠着他，凯文在看书的时候他就在旁边干扰，吃东西、看电影、玩手机，有时凑过来摸一下凯文的头发，捏一下凯文的脸蛋，或者请凯文仔细看看他是不是帅得惊人——凯文说很帅，真的很帅，卡利扬觉得他太敷衍，把整张脸凑到凯文的面前，要求他看个仔细。
卡利扬看出他即将爆发的怒火，所以讨好地把巧克力送到凯文面前，凯文恶狠狠撕了吃了。日本产的，卡利扬说，你不知道有多难买，凯文，为了你我跑遍所有柜台，最后在大阪才找到。
巧克力是好吃的，这位未来的天使君主尤其喜欢吃巧克力。
他火冒三丈地继续吃，把不靠谱的路西法踹回去看电视，卡利扬说屁股很痛，又恶意而风情地拨了一下他黄金般耀眼的长发，指着自己脸颊问，“好吃吗？好吃吗？道谢，至少道谢，或者一个感恩的吻。”
……太烦人了。
不过好就好在他能盯着卡利扬，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总不会有无可挽回的事发生。
但如今回想起来，也许叛逃是一开始就做好的准备，恶堕不需要一场声势浩大的杀戮，煽动，甚至也没办法说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凯文每年都会收到哥哥姐姐的生日礼物，他的哥哥姐姐也会强烈地要求他回礼，伊丽莎的礼物操作起来简单，经常是凯文身穿华丽又可爱的公主裙，也许公主加冕服，陪他恶劣的姐姐开开心心拍一个上午。
开开心心的自然是伊丽莎。
卡利扬的礼物就麻烦大了，最麻烦的那次就是卡利扬盯上了一枚圣器，那无疑是米迦勒真身的遗留物。
大天使的真物你要说少，也不少，多，不算特别多，但那枚圣器只是戒指，金铜的光熠亮着，红宝石在百年岁月后不改晶辉，漂亮是很漂亮，但没什么附加作用，甚至因为一度落到恶魔手里——凯文怀疑是落到撒旦手里，因为戒圈内就刻着米迦勒和路西法的名字。所以这枚戒指对天使而言毫无助益，顶多作为金贵的收藏品拿着玩玩。
卡利扬对那枚戒指的渴望热切得可怕，把当时根本尚未成年的凯文带进了拍卖场，要求可怜的凯文掏出所有积蓄甚至抵押未来收入去买下这枚生日戒指。
凯文当然态度是拒绝，但行动是购买。
其实在卡利扬恶堕之前凯文本身也觉得他和魔鬼没差别，富得流油的大天使逼迫还没还没上岗的未成年代理掏空积蓄只为买一个装饰品，甚至不惜在拍卖场满地打滚——
还好凯文手够快，他一把抓回要往地上躺的卡利扬，告诉他他真的会买，卡利扬才停止癫狂的行为，安分地在他身边等。
当时在场的不止轮蹲的大代理，还有被卡利扬的无耻震惊了的阿列克斯基，他对这位天使的行为感到震撼无比，卡利扬的这一恶行从此风一般传遍了世安代。
十六岁生日那年，凯文提早收到了生日礼物，他这要命的哥哥送过很多疯狂的礼物，所以在他谨慎打开的时候，虽然有心理预期但仍旧看到了让他跌破眼镜的东西。
卡利扬正好整以暇地等他的反应，笑得金光灿烂，坏都要坏进骨子里了。
“Filled.”
十六岁的凯文已经抽得修长、挺拔，面孔还是过去那样，因为不笑，所以沾着薄薄的灰亮。他看起来比伊丽莎和卡利扬看上去都更正派，更淡漠，平日里就像是没有七情六欲的淡漠天使，教堂里面剔透明净的雪色雕像，主要是被捉弄得想死。
——但此刻这位天使君王满脸通红，怒火中烧。
他要一把拽下胸前挂着的十字剑挂坠，但被同样快甚至更快一步的卡利扬抢了先。
卡利扬笑得又低沉又慢，如同钝刀在耳扉折磨，他凑近过来就像是魔鬼要张开巨颅咬下和吞咽天使的半张脸，“……我以为你会喜欢。”他这么说。
就在那一年，恶堕忽然就发生了，恶堕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叛逃，凯文根本追不回伊丽莎和卡利扬，卢卡森同样如此，天使君王和骑士团团长被留在轮蹲国安代。
他的怀疑陷入湿重，一张柔软细腻、无处不在、黝深黏腻又窒息的网。
一切是怎样发生的，到现在凯文也一无所知。
也许需要把地狱带到人间，也许是和人类做出无法挽回的交易，或者只是一时兴起把普通人踩成烂泥。凯文做了很多设想。
到头来发现这些都不用，只要他存在就可以，只要他存在，他背后的米迦勒存在，背后是路西法的卡利扬就必然会走上无可挽回的结局，走向也不知道会在何时降临的审判日。
……就像现在。
他不知道卡利扬恶堕到什么地步了，也没有任何记载详细地描绘魔鬼的样子，他在这暗无天日的巢穴里无法感知到时间的流逝，精神在寸寸折断之后被碾碎、碾碎，推进海里。
痛苦、漂浮、麻木，像是封闭容器里摇荡的蒸汽，翡翠的羽毛从巨魔漆黑的羽翼上滑落到地。被翻弄的时候凯文觉得自己像是祭品、食物，也许撒旦再多用一分力，他就会被捏碎骨骼和内脏，像是风干的海鸟那样掉进汪洋。
他一直没有办法彻底地清醒过来，空气沉闷，缺乏氧气，而且越来越缺乏，有时他都不清楚自己是否在呼吸。睁眼的时候看到岩窟外暗无天日的黑夜，再睁眼就是冷冰冰的石地，有时他在剧烈的酸楚感中睁眼，看到撒旦拢合的六翼翼根，也有他悬得像是被引拉的弓，看到魔鬼颈上挂垂的戒指。
那枚金铜戒指。
撒旦已经不是可以交涉的存在，他被自己剧烈的情绪操控着，幽闭着凯文和他自身，这古怪、羽化的巨魔像是吊线一样使得凯文刺痛——是不是……是不是他的诞生导致卡利扬的堕化、背叛和将死的命运？米迦勒……米迦勒的出现就意味着路西法叛离天堂，以及撒旦的死？
他想不起他说了什么，魔鬼会骗走一切，他问出他们要搞清楚的答案了吗？……
凯文迷迷糊糊的，汗水几同暴雨淋注，他皱紧眉头，像是在吃极其苦的食物或者受伤到濒死一样，非常漠然的脸在这时却丰富得生动了，让人在翳暗中也想拼了命看清那张使人晕眩的脸——
君王无法清醒地睁开眼睛，又似乎有幼小的地狱魔在撕咬他的皮肉……可能明天他就只剩下一具枯骨。
伊丽莎在骇浪和惊雷中降临。
她血迹斑斑地站在岩窟之上，恶堕的耶利米尔比撒旦更像是夜色本身，她撕碎阻拦的魔怪，在这暗淡无光的环境里看到了空洞又苍白的凯文。
她的弟弟被害死卡利扬的猜测折磨得痛苦无比，在巨魔面前失去了抵抗的心理能力。伊丽莎看到被卷在厚羽中的凯文，她多年以来最害怕这样的故事结局——凯文为了保全她和卡利扬，主动想挣脱米迦勒的宿命，可他一直找不到方法，唯一的办法就是宁可他被撒旦摆布，最终死在撒旦的手里。
“……凯文。”她身上覆盖着大雨、血液，她的及魔怪的，伊丽莎的声音温柔得像在唤醒一场噩梦，她柔声细气，唯恐再多给凯文的梦魇添上丝毫的苦楚。
“凯文……凯文。”她慢慢走进去，她的指尖在滴水，发梢在滴水，不知道是雨或者血。
好轻，“米迦勒。”
凯文总算很迟缓地发现了她，有那么一段很长的时间，对于伊丽莎来说长到肝肠寸断的时间，凯文慢腾腾地眨眼睛，痴痴怔怔地看着她，然后苍白地慢慢清醒。他的眼泪没有声息地滑落，伊丽莎看到他绝望的颤抖，对他竖起了食指。
……卡利扬真的变成了撒旦。这是凯文要说的。
不是你的错，不要发出声音。这是伊丽莎的提示。
然后摘下他脖子上的戒指。
迟钝的堕魔正在合心意地安睡，这个状态接近于撒旦最荒芜的时期，缺乏智慧，被本能支配，在魔怪的高呼中高枕无忧。他对来访者的感知力极不敏感，还是未开化的状态。
凯文轻轻地摘下那枚戒指，伊丽莎静静地收进手心，她走到岩窟边缘，“卡利扬！”她高声呼喊起来，在呼喊中她把戒指讯疾地远掷出去，“卡利扬！！”
那像是抛出一道惊人的电光！
撒旦耸起得巨大又可怖，紧接着如雷地撞碎岩壁，向戒指下落的方向紧追而去。
伊丽莎一个闪身重新回来，把漆黑的袍衣塞进凯文手里，不容许他有一点犹豫和疑问的时间，“离开这里，快，卢卡森在等你，我会挡住他。”
凯文愣愣地看着她，伊丽莎港推了他一把，凯文踉跄着从岩壁边下去，看到了对他招手的卢卡森，凯文又抬起头——
伊丽莎漆黑的卷发被狂风吹得如同披风，她面向天穹，张开黑色的巨翼，滚雷一样和咆哮的撒旦冲撞在一起！
她嘶吼着，堕化的声音嘶嘶作响，伊丽莎是如此愤恨于撒旦勾引米迦勒走向恶堕。她怒火冲天，完全看不到过去那个温柔、狡黠、明媚动人的天使的一点影子。
——无法原谅！无法原谅！本不应该有第二次，绝不该有第二次！
作为姐姐的最后一丝理性和作为大天使耶利米尔对于君主的爱戴与敬意，让她在电闪雷鸣骇浪震天的百慕大恐怖得简直惊天动地！
“凯文！！”卢卡森大喊。
……凯文是怎样离开了那里。
“凯文。”卢卡森低声呼唤他。
他们坐在飞驰的车上，凯文因为他担忧的声音而转过脸来看他。那双眼睛在此刻就像两泉银色的圆月，光暗得要覆灭了，是广袤而恒常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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