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剑英不怎么会安慰人,对于这种过于生疏的事她干脆也就不再做了。
“停了,不哭了。”这是她对沈航坤说的,沈航坤当然不是一直没完没了地哭,他只是想着想着就哭一会,然后这种情绪牵动着沁元。
他一掉眼泪,沁元就跟在后面,两个人默默哽咽。
百里也坐在这里,拿着金蓉的电脑查资料,他们哭起来没动静,百里也不会让他们出去,贺瑾秋的离开简直是所有人的重创——
她不眠不休地查了几天,百里基本没这么不规律地生活过,现在她趴着小憩片刻。
半小时后就在闹钟声里睁开眼睛,她先是坐起来,继而就站起来,等完全清醒就重新坐下,沈航坤给她端了一杯水过来。
她颔首,沈航坤又坐回去,和沁元坐在一起,巴巴地看着她。
百里剑英一口气把水喝了,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吃饭,不过这也是小事一桩,一会再说。
“我们需要贺瑾秋。”这是百里剑英说的。
这句话的连锁反应就是下面两位听众开始眼泪开花。
百里剑英没想到她的结论性发言即将导致两位预备大代理的泪垂,“不,等一下,听我说完。”
“我一直在想,使徒、三姓,包括国安代、世安代之间到底要做什么,在我已知的范围里,我们经年累月所做的事情就是清剿魔怪,虽然这个方案在星国推行良好,但是仔细一想也是漏洞百出。
“全世界没办法达成统一意见,所以世安代在弥合这种裂缝,霓虹是最典型的,他们对妖怪的包容度极高,魔怪是他们生活和传说的正常部分。美丽坚的安吉拉和俄洛斯的阿多芙吉娅,你很难说她们到底是怎样的存在,安吉拉甚至长期和美丽坚的传说魔怪合作。
“即便我们一直以超强的效率在处理本土魔怪诞生问题,但从数据上很明显就能看到魔怪是屡禁不止的,信息世界发展太快,一点风吹草动就会激化想象。
“而且,人杰地灵论已经不存在了,当国安代效仿国外把混血的贺瑾秋吸纳为成员,再评他为大代理,这就说明旧秩序已经很难维持了,所有国家,无论是哪一个国家的国安代都在为此想办法。”
沈航坤在百里剑英制造的漫长留白中思忖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才迟疑问,“……要建造一个和魔怪能够共处的世界?像香巷这样的特别区域?”
“不对。”沁元皱着眉对他摇头,“香巷的魔怪力量远不如代理,但现在不仅存在叛逃的大代理,还有一些是明面上是代理,背地里是使徒的大代理,甚至你还不能忘记算不知道复活没有的日极赤衍。这样加起来的话,魔怪完全有可能和代理打成平手,最后怎么样都难说。”
他们一同看着百里剑英。
“是这样。”百里点了头,但究竟是哪样她没有详细说,“贺瑾秋是否是真的叛逃,这件事也有待商榷。”
说到这个沁元和沈航坤就显得激动,“当然没有!”沁元清清的鹅蛋脸红起来,眉头皱得很紧,“贺代理怎么可能——”
“但确定为叛逃的文件国安代已经发了,就地处决是可行的,金蓉和吴闻早就知道这个计划而且默许和支持它发生了。”百里剑英说。
沁元和沈航坤都呆愣地看着百里剑英。
“什么?”
百里没有重复,只是平稳地和他们对视。
“……怎么可能呢?吴理事……他们怎么可能杀我们自己的大代理?”
“不可能,不可能啊百里代理,我们几个都认识多久了——”
百里缄默了好一会,“贺瑾秋在加入使徒后,使徒同样默许了他的死。其他事我都大概有一个轮廓,但对于这件事我一点头绪也没有,贺瑾秋的死到底对谁而言有利?
“……贺瑾秋是非常难被杀死的大代理,即便让我全力以赴或者要求使徒这样做,都无法避免伤亡,而他的死太——”
她想找一个合适的词,但是最合适也听起来让人剧痛,“太完美了。”
太完美了,国安代没有付出一点死伤,使徒群体也安然无恙。
合理杀死大代理的方法居然是逼着大代理叛变,当他的阵营从“好人”被划归为“犯人”,他自己又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叛变时,杀死世界顶级的大代理就变成了轻而易举的事。
太完美了。
精心得让人怀疑只能是巧合,只会是巧合,否则。
倒逆推起的话,贺瑾秋是从什么时候就被判定为该死的呢?
是从——答应宗家的条件开始,和宗潇在国安代初见的第一次交锋开始,还是更早,他因为那双红眼睛,忍受排挤、拳脚、眼泪的时候开始?
秋死了。
当戒指被戴在手上的那一瞬间宗潇就知道秋死了。
那是相应处的一对肋骨,魔怪的骨骼里存留着记忆,那是死亡的余波和回响,当两相统合于宗潇的手上时,那朦胧不清的状态就开始消融、滴落。
宗潇站在浴室里。
残阳从孔隙里钩刀一样翘进来,把阴暗的浴室折得血红。
他觉得晕眩。
他的两手扶在盥洗台上,视线垂下来,探侦一样模糊地摇摆,仿佛他完全沉在水底。他看到自己的双手……双手,骨骼时而出现了,又消失,像是幻觉,他的手骨上密布漆黑的花纹,我的手……?
秋的手。
滴答。
盥洗池内放了一半的水,清水,本来是清水。红点子滴进去,水就开始微微激荡,透在其中的人面扭曲得扩散,弯折,放大又弹缩。
血滴进水里,拉扯着慢慢无限坠落,涣散,变成稀薄的橙色,好像是蔟在氧气里的一点火苗。
火鲜血 火血
发晕的感觉袭上天灵盖,好像有人把手指楔进去,要把他弯折欺下,再让他把空空如也的胃袋吐出。
宗潇很痛苦地摇头,他看不清东西,就一直揉眼睛,拼命揉,眼珠掉出来好像也没关系,他又很用力地眨眼,非常用力,他看到贺瑾秋的手,缠着绷带的手,解下绷带就是血肉模糊的腐蚀,血肉掉进水池。
水流的声音,盥洗池的水变成稠浓的鲜血,他眨眼,一瞬间又变回清水,然后又是血。
血 水血 水
血
头痛欲裂的感觉让宗潇疯狂地抓挠他一头鲜发,他咬牙切齿地发出很疼痛的忍声,然后向后蓄力,砰地一下把镜子撞成粉碎,血从额中快速地蜿蜒下来,疼痛消失了。
镜子完好无损,他也没有拿脑袋疯砸镜子,他只是站在原地。
水里有一点苗焰,宗潇痴痴地看着这点苗焰。
苗焰像鬼魂一样在水里抽枝,一点一点,迟缓地,他摸了一下鼻尖和嘴唇,发现自己满手是血,再低头看胸前,血成串地落下来,已经大片地湿到腹部上去。
苗焰像是花苞那样绽放,满池的火,血液在熊熊燃烧,什么时候——
宗潇向后退了一步,他看着越少越高的烈焰,烈焰背后是熔化的水银镜,他看到自己的眼睛,那双日轮的眼镜像是油画在滴垂,眼珠要从面部落到火焰的中心。
眼珠落进去。一双眼睛。
然后是好多眼睛,好多眼睛在镜子里冒出来,像是黏腻的气泡,气泡把他从头到脚粘满了,毛骨悚然的感觉粘附在肩脊上,从背后向下淌。
——那些眼睛从腹中冒出来,源源不断,圆溜溜的像是泄漏,衣服上原来不是鼻血的血迹——谁从后一刀把他捅穿到肋中?
这种画面太惊人、可怕,眼睛变成无数的水分子、活细胞,汩涌在他的体内和皮肤,宗潇恶心得想把皮从身上撕下来,他推拒的动作太猛烈,以至一个摇晃就向后摔下去,什么时候——
他什么时候踩在了边缘?
掉落让无数眼球从他的腹中飞起,像是一条蓝光闪闪的脐带,其间的眼瞳鲜红闪烁,所以就好像成串的、无数的鱼卵。
——他向漆黑无尽、起伏不绝的汪洋毫无限制地永恒坠落。
很恐怖的、各种各样的哭声从他的肚子里冒出来,宗潇就像张鼓了风的皮一样,内里全部,全部都是呼之欲出的眼球,和眼球。
骨骼在骤压中根根断裂。
……他在轻浅的回笼觉里玩耍地亲了一下贺瑾秋的脸颊,被微微笑起来的贺大代理一把拽回,咬他的脸。
“杀死一个人,就能制造一个龙沙宝石。”
龙沙宝石。
“如果你愿意加入我们,你会知道有关于这些的一切。”
我们是……
清酒太苦了,回到吻里有一点甘,没有灯光室内却不算好暗。喝了酒的宗潇手心滚烫,谁都无心注意万米的万米外,月光注入窗里,在地上明明地亮。
——宗潇感觉到背后拔起的,密密麻麻的术法与尖光,恐惧在心底折射一瞬就会变成拼死的勇气,他们、他们。
他们是真的要他的命。
他们是真的要贺瑾秋的命。
使徒。
宗潇突刺一样向前掀滚好大一段,他悚然地回过半张脸,脸颊上的血滑到下颌边,滴落在国安代激活的阵法上。
只要再晚一步——
……贺瑾秋揉着宗潇的两边膝盖。
“对不起,对不起。”他对宗潇笑,“以后不会了。”
右耳贴入声音,穿过电子产品,宗泫义的声音显得失真。
“……之后国安代会把你们送到海楠,落地会有宗家的人亲自来接,星都这里的事情由宗家处理,解决完之后就会把你秘密送离这里。”
迎面斩来的刀头上是握刀人的面影,铮铮大亮。贺瑾秋认识这个人,他最早的同期,在地津分部成了颇有名望的代理。
星津冀三处的代理比各分部的他都更熟悉,因为离总部最近,来往频繁,偶有一次没见过的脸,其他最少也是喝过茶的关系。
刀头“当!”地砸进地底,裂开也爆开了地面。
“我爱你。”硬抱着不太情愿的宗潇,发神经那样絮絮叨叨,“我很爱你。太爱你了。这要怎么办?”
“……这件事不能告诉宗潇。我们会把沈家料理清楚,你的母亲和妹妹我们也会妥善照顾,你不用有任何顾虑。”
人潮像是八面环来的巨浪,以明刀一直没有出鞘,贺瑾秋抬臂振起,硬生生扛下了重击,引起了石破天惊般的震荡和啸鸣。够格的代理也无法回避这可怕的圆形波纹,空气震曲,继而把人潮倒仰着,浪花一样尖悚着推出去。
“是机密委托,涉及跨国合作,具体我没办法告诉你,明早八点要求机场出发,要你今天晚上做好准备。”吴闻一点一点,顺着宗家的要求,把贺瑾秋从他的身边撕下来——
贺瑾秋像脱笼的猛禽疾步而上,后起的代理咬牙纵下,仿佛是接连的羽箭紧追在后,要一轮接着一轮,无休止地把他耗竭在这里。
“瑾秋啊,今天让你来,是有一些事要和你说。”
“宗潇的那条命可以把沈家这么多年对你的恩情一笔勾销,你啊,就跟雨露好好在一起……你的母亲和妹妹也会被接来沈家,在本家这边才有可能竭尽全力治你妹妹的眼睛……”
他没有任何适合用的术法,哪怕是二重术。
大代理的动静每一下都太重,轻而易举就能摧折每一个代理的性命,贺瑾秋实在无法可想,他错步,然后停步,他只能面向一侧的人,背后的代理依然排山倒海,要同天扉倾轧压来——
「棄」。
忘也。
——宗潇小狗一样和贺瑾秋脸贴着脸,睁着圆圆的明眼睛。
“秋,陪我玩一会,陪我玩一会。”
“潇潇。”
“半小时就好!”
“十分钟。”
“十五分钟。”
宗潇的眼睛眯起来。
后闪的一刀以破竹之势混入其中,那一刀切开拦路所有代理的身体部分,根本没有一点顾忌,片不出半瓣血辉,直杀而来,凶得比厉鬼更煞。
……又那么轻。
透过的这一刀如镞射,没有人知道,当然也许是没人敢说,也许是没人知道,刀页在脏腑穿行的时候甚至刀过无痕,痛意迟到在刀尖与地面拉出唳刺的时候才出现。
贺瑾秋看到那把刀,不大,细薄似一叶柳,刀面有无数梵字那样的花纹,把血喝得干了,亮亮地躺在地面。
膝盖触地的时候,是骨骼上达头颅的“咚”声。
……他看着牵在一起的手,大少爷抓他逃出那些讨人厌的酒肉局,不许他抽烟,还嫌弃他烟味很重。
他的视觉停留在最底,眼球烫得要化了,所以从眼眶流淌出来,始料未及,从未想过,原来有那么多的脚,人比想象中还多,竖起如密林,细织如网罗。
人围过来。
……过了那么多年,还是一样。
所有高高在上的脚,所有睥睨的、巨大的,用以追逐、践踏,从未停步的脚。
血流失得那样快,好像从一开始就不属于他。
……潇潇。
最后他说,“潇潇。”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