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鹤赶得匆忙,拱手下拜在室外,说:“主上,解公子他……”
他话到嘴边又止住,倒是容敕已然知晓其意,温声道:“无碍,正巧絮娘与多兰姑娘都在,本王亦有事相告,让他进来吧。”
“多兰姑娘?”
容敕微微笑笑,拂袖取子覆于棋盘上,“是摘仙楼里带出来的另一位女娘。陆鹤,你今日说得多了些。”
陆鹤立时不敢再言旁的,重重磕个响头,说:“是属下逾越,主上恕罪,属下这就去请人来。”
言罢,他便手脚麻利地请人过来,未敢多耽搁时辰,拱手拜完就先行离去。
室内暗香缭绕,解意生大踏步进来,落座在谢柳身侧不偏不倚挡住容敕的视线,自顾自斟盏茶道:“要见安王当真是难啊,还须让陆鹤通传,得了准话才能会上面。”
谢柳忍着笑意,轻拍拍他的脑袋,道:“莫要无礼,殿下他不过是同我叙些旧而已。”
解意生不躲不闪,只探出半个身子将容敕挡得更严实,却转头对他似笑非笑,“什么旧还要单单找你叙?安王想知道什么,来寻我啊,我知道得可比絮娘多,譬如终南山,譬如匪玉。”
匪玉是他回想起寻谢柳途中,遇的人里有意无意提点,使自己拼凑门路皆佩戴之物,其玉饰雕有蛇形纹样,与陆鹤腰间的那枚玉佩所刻纹样并无差别。
“是他的局,可也救了我,救了不少人。”谢柳像看穿解意生的所有心思,索性讲明道,“我避难的村镇乃殿下手笔,内养有被战乱殃及的兵士,还有迷途之人,他们不愁吃穿用度,乐得自在。”
解意生闻言刚欲反问既有本事养,为何不送他们归家便止住了。
如今世道太乱,容敕纵然手头有人可送他们回去,也不见得全能管住嘴,稍个不留神走漏什么,他费尽心思的局就反成杀身之祸。
容敕轻叹口气,目光越过解意生,对谢柳举盏道:“无妨,解公子对我起提防之意也在情理之中,不知絮娘在这几日里听我剖明心迹,可亦会泛疑心?”
不等谢柳取盏相碰,解意生就抢先相对,嘴角勾笑,眸光阴郁地扫过容敕面庞,状似漫不经心地说:“使不得,既然是我对安王有误在先,此茶不若当作赔罪,也当代为敬谢恩情,就不必劳烦絮娘添饮了。”
玉瓷茶盏经解意生碰上,在容敕掌中颤了颤,却未泼出半点来。
南竹望望他们二人,怯怯嘀咕道:“好呛鼻的醋味,真不知道师兄究竟是来议事的,还是来蘸饺子吃的,分明还没过年呢,就要放爆竹。”
解意生睨着她,“你说什么?”
南竹吓得直往谢柳处躲,藏在她身后,小声念道:“絮姑娘,帮我呀!”
谢柳没先予应答,从容地颔首说:“殿下见笑。”
他们现下能与容敕硬碰硬对接,是因背后的世家氏族支撑,故而此行亦表终南山上下同皇眷交合。她身为太尉遗孤,却非真真拜入终南山,若真和安王碰上这盏茶,岂非乱了方圆规矩。
看似问她可会猜疑,实则在试探好不好为之所用。毕竟用人须观媒介,谢柳恰巧居于两者之间,且不曾有权势帮扶,不论通信亦或探悉动向,无疑是最佳之选。
“是我唐突,自以为情分绵远,可惜时机未至,尚不得共饮。”容敕饮尽托在掌中的茶,突兀地道,“解公子还记得无妄吗?”
解意生皱眉道:“我不记得。”
容敕眼中顿生出些许微妙的笑意,说:“隐小哥和絮娘落入旁人耳中,不过只是个无关紧要的称谓,可于我,却为凌波江鲫,名士之客。”
“你为何知晓密令?”
解意生相当惊异,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绝不可能,不是有规说皇亲贵胄不能来吗?”
“所谓的世家集会,遗愿载目,本就为我所设,作了新的眼来观氏族举动。”容敕悠然道,“我无惧他们中有人为了活命,将探听到的讯息传递出去。”
解意生仍是不信,“可建世家集会的分明是个富家公子,你又作何解释?要我信你,除非你能一字不差道出密令后面的暗语。”
谢柳不急于插话,是因她觉得容敕在眼下提及此事,必有其用意。
既有新的眼,便肯定曾有过旧眼观四方,只是无妄这个名字,除去世家集会人尽皆知,即依稀在年少时于父亲书房的卷册中瞥见。
先帝自与号称草原霸主的北元一战大捷,就未雨绸缪地对蛮人断绝邦交,不仅可谓是势不两立,且是含有积怨颇深。因当时北元于夜里率先领将士攻进四面八方的小城池,意欲入侵吞并。
好在先帝足下大将英勇,出兵拦截北元伐势,领着三五支亲军倾巢而出,持续打了整整一年之久,既收复了城池,又得了北元派遣人来送的愿降书才算终了。
谢柳对这位大将也略有耳闻,据说是无战不胜也谋略过人,手底下亦有幕僚不数,其中有个别名无妄的谋士尤为聪慧。
虽是年纪尚幼,然对兵法造诣非凡,可称是策无遗算。就连坊间都曾有段时日有他的话料传闻,更有甚者说正是因那位无妄作辅,才使大将战无不胜。
不过是真是假皆未可知,那位大将也从未对那位谋士提起什么来。随着年岁辗转,世人自然渐渐已将其忘却,不论如何风光,都没入尘土。
可谢柳相信,凡做过的事,总会留痕。
“菩提城下,以观浮世。盖倾岭寒,遣金还裘。伥鬼燎燎,广言灭之。君怀礼行,朗迹顺张。列规不破,违者名灭。”
名为虚,只当世家集会里作以称谓,故有条规矩则是名灭就此生不得再入。
谢柳那时也奇怪,富家公子何以辨出世间之人地位的虚实,然即使向小童探听,亦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口风毫不例外是柳姓老爷长子。由于老爷生前曾有故友好结官臣,跟富家公子道出不少事,是故知悉。
“好个病骨支离的柳无妄。”解意生清楚此密令独他们知晓,神色稍缓,“安王手段还真高明。这般神不知鬼不觉,想来唯孰能尔吧。”
谢柳不露声色暗地里扯了扯他衣角,却被摊掌十指相扣,怎么也扒不开,仿佛藤蔓死死缠绕。
她感到解意生的指骨发着颤,好像是在怕什么,索性回握过去以来安抚。
“几年前的北元战役,可有你的手笔?”
容敕面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平声道:“是我助先将军收复失地,也是我铤而走险,为谋大合而使兵士殒命十万。”
“好多条人命!”南竹突然跳起来惊呼道,“原来书中所写的两国开战,涂炭生灵果然非虚!什么丰功伟业,竟要牺牲这么多,那他们的尸骨会有人收殓吗?他们的名会被记得吗?”
“血肉糜烂,秃鹫咬食。”容敕唇畔勾起一抹苦意,眸色沉沉落在南竹身上,“枝木取的火烧去,不消片刻就什么都不剩了。而他们的名字,兴许上报战功时会有提名,被家亲祭奠,可待过去百余年,就再也不会。姑娘在终南山留宿多年,容我冒昧一问,倘若来日你为君主,可亦会不惜数条人命,来换拓疆土千里?”
“我不会。”南竹不假思索,认真地说,“我只想大家都好好活着,有衣能穿,有米能食,为什么要为了夺土地频发战乱?兵士有阿父,阿妈,马也有,我不懂,为什么不让他们安然终老?”
容敕瞧着她,眸中有许多让南竹看不分明的情绪,他哂笑一声,道:“人有欲念。常居高位惶恐,想要权势紧握,想要牢牢抓住更多的东西,就会招兵买马,征战四方。可怜百姓何辜,仅凭三六九等的品阶,便足以草菅人命。”
解意生站起身,松开了与谢柳相握的手,“安王的欲念,怕并不比他们少。”
“人皆有心,而凡有心者俱有欲念。”谢柳道,“居其位谋其政,乃常情使然。故我觉得,与安王做此交易算不得亏损,不过是为了求大和。”
容敕目中的笑意落在谢柳身上,他轻咳一声,“到底絮娘知我。诚然解公子所言不虚,可生在乱世,又有谁的手脚足够干净?你的刀上也沾了血,来日同北元两相交战,死的人里亦然有兵士,如南竹所言,他们有家。然则,求大和。”
解意生未加迟疑地又牵起了谢柳,“血我沾就够了,就是天要我赴死,断不累他人。”
“呵。”容敕讥诮地扫过他牵着的手,薄唇张合,“解公子当真是大义凛然。只是不知,来日午夜梦回,可会有那些兵士的影子探访?”
解意生扣住谢柳的指掌紧了些,“我有什么好怕的。因果降罪,皆由我受过就好。”
“你形单影只地往死道走就罢了,还要再拉着絮娘吗?”容敕望向他们攥紧的手,忽然间想阻他们,“我何尝不知絮娘心性,但此途何其凶险,若踏错,就是不归路。”
“你既放心不下,不妨问问絮娘作何之想?我平生不言迂回语,无妨直言,龙潭虎穴困不住飞燕,任其天梯高,总得闯的。”
“兴许是怕过。可既已举目无亲,四下少友,我想逃又如何能逃呢?”
谢柳撩衣深揖,“父常教我怀恩感念,此番还须多谢。”
“你不必谢我,我于你未布施什么深恩。”容敕反手托起她,移目对上南竹,“解公子,多兰姑娘得留下助我一臂之力,方保局稳。”
解意生直接拒绝说:“她人傻,被当枪使了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没命的。我师妹年少,虽同你有几面情义,但这件事不行。待弈局了结,我师父还在终南山等着大家相聚呢。”
“是呀!我想跟师兄和谢小姐一道走,就一个人留下来,我还没怎么应对过什么场面,又什么都不会,怕给安王添了堵。”
南竹怯怯地嘀咕几声,似想到了什么,补充道:“好吧,那我留下来,如若一定要我留的话……师兄,你和谢小姐定要早些回来呀!”
“折柳寄春来,朝归还月,就是我们来接你回终南山的时候了。师妹你虽然愚笨,但总有一天会猜到其中深意,是也不是?”
解意生想到了什么,像变戏法般送予南竹一只绣着团兔的锦囊,嘻嘻笑道:“好好听安王的话,等我们回来就好了。”
“是。”谢柳轻柔地将她的鬓发拢至耳后,“你安心便好。”
“好……好吧,那师兄,你们早去早回。”
南竹张了张唇,还有些话未曾宣之于口,将其埋没在了心里。她不禁转头看了看容敕,像是要寻个准话。
容敕道:“有我相护,你就不会有事,只需事事依言。”
“好!我信你。”
南竹将头轻点,“我会听你的话的,我只想要大家平平安安回终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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