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刚过,京师满地就染尽了红灯。
城中的百姓翘首盼着能在上元佳节阖家团聚,谁知却突然全城戒严。本是往来繁复的城门变得守备森严,而这缘由还得从几日前的一场祸乱说起。
自厉王祭祖回朝后,朝内纷争不断、波谲云诡,朝外竟也趁乱生事、异兵突起。
为了解这北境的燃眉之急,忠国公方潮生亲自提请去出征抗敌,可就在调兵之际,却被传出他是厉王的党羽,想假借抗敌的名义谋逆朝政。
世事难料,他戴罪下狱,不久后被抓的厉王及其党羽也都赐了鸩酒诛了九族。
那日起,寒雪凌落,已经下了足周有余。
闹市掐指的术士逢人便说,这怪异的天象可是不吉之兆。久而久之,世人皆传应是国公族人尽数被诛灭后怨念深重,哪怕被挫骨扬灰也心有不甘,才化作这霜降喊冤叫屈。
京师的安庆街,曾是忠国公府的旧址,也是世家府邸安置的地方。
隆冬时节,雪色早已洗过了宅邸的褐瓦乌檐,沿着残缺的玉石阶上倾泻而覆,朱红色的府门被两条留有裂痕的封条紧实牢固,透过门缝能依稀可见里面已是破败不堪。
自从祸乱生起,住在安庆街的世族官宦都避而不及,举府纷纷迁至其他各处或是绕道而行。本是热闹的街区,却萧条成荒。
忠国公府外仍被重兵严加把守,街道四处也有严密的巡逻。据说还有余孽未被寻到,其中就有方潮生的嫡次子方时序。
守命的官兵连夜在国公府内搜查,可是除了听见半夜疑似闹鬼的异动,就再也没有其他的发现。
百姓们不禁相传,无人府内所产生的动静一定都是那些死去的冤魂在作乱。
至于为何被传为“冤”,只因坊间都说忠国公虽身为名公巨卿、以居高位,朝堂上却未被新晋的宵小蒙蔽,为人始终是端正方直,匡扶寒士进臣,不像能与厉王勾结的谋逆乱党。
再说,若不是国公壮年时携玄甲铁骑安定朝外,名声震吓北境敌国,又怎会有如今朝内安稳的太平盛世。
任谁人都不用多想便知,国公的死应是上面那人的授意。可人死言轻,这鸦鸦流言最终还是被遮掩在了寂寥的寒潮天。
过了数日,外面的动静才逐渐消退。许是皇城内再无旁的下令,就连把守的官兵举止言语间也多了几分懈怠。似乎有关这座宅邸的秘事很快就会葬在时间的鸿沟里,无人在意。
近日,连下了几场冬雪,让忠国公府内起了厚厚的几层霜。
偌大的府邸,各处紧闭着窗帷,不现一点光亮。
这里太晦暗了。
方时序就站在长廊上,抬头望着天。
他身着惹上尘灰的白衣青袍犹如天低处被覆上的枯枝,没在皑皑白雪中。
停驻了一会儿,他抿着嘴,又看向了不远处的石墙。
看了一眼,两眼,甚至好几眼……
才下定了决心。
他迈开脚朝着石墙走去,走过廊桥,穿过霜意氤氲的雾霭,凭着脑海中清晰的记忆,坚定地走去。
可是,在触及足间的距离,他却犹豫了。
石墙上镌刻的几个字立在眼前,清晰但又遥远。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这是爹遣专人刻下的。
他的手指触碰上题字,有些扎手。刻字那年,他尚且年幼,虽日日深受爹的教诲,却始终不能理解家是家,国是国,为何要将为国请命的意志刻在这经不起风浪的家宅中。
那时的他终究天真。
贪怀于自己年少无知,又深得家中长辈的爱护,远离世族纷争,只一心甘愿做个清闲的二公子。
什么国公府应守的责任与担当,都与他无关。
而如今……
他屏息死死盯着石墙,如今结局俱现,爹为了朝政殚精竭虑了半生,最终却败在了这傲骨的志向上,更无法阻挡圣上对他的避讳和猜忌,以及各族势力接踵而至的明枪暗箭。
有些讽刺,却也无能为力。
方时序垂着手,动作间,有手指关节摩蹭的轻响。
所有人都猜到,忠国公府举族都成了一把刀,刀锋自缚,便属于牺牲品。
那夜寒凉,牺牲品的代价就是自取灭亡。
他还记得,灭门的那晚本是普通。但灯烛挥影,处处都是兵戈相向。
所有人都被困在了府内,虽手持兵刃,却杀不出一条生路。四面被皇城的官兵围截得水泄不通,家中的妇孺更是毫无还手之力,一个一个被折磨至死。
方时序被逼退在了石墙边上,拼死抵抗却也不敌皇命分毫。慌乱中,他看着血染的府邸,死竟成了一个具象字。
但一个人怎敌得过无数把刀刃?
就在疲惫力尽的时候,兄长方时修却从中厮杀出了一条血路,拼死挡在了他的身前。
最后一眼,是兄长脸色的苍白。最后一句话,是响在耳畔的“给我逃。”
方时序醒来时,地上很凉,也很湿。匍匐在他身上的是兄长的尸首。
都死了。
他眼角有些湿润,死寂弥漫了整片府邸。
都死了,只剩他还活着。
恍惚之间,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微微颔首,僵硬的身体却无法动弹,四肢都麻木不仁,就这样躺在地上,任凭血流裹缚住他。
他自嘲,连独活,也活不明白。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刷刷”的声响惊醒。抬眼间,扫过几重熟悉的影子。
一个接着一个,一群接着一群。
随着意识逐渐清醒,方时序才惊恐发现,这些重重叠影竟都是死去的亲眷。他们接二连三地从破败的尸体上腾飞而出,面色晦暗地朝着石墙撞去。
他们撞向了石墙,嵌入里面,然后就穿进去了……
……
他们竟然穿进去了?!
方时序喉咙有些干,实在想不通,他这是撞鬼了?
他合上眼,又睁开,再合上,又再次睁开……
反反复复,都能看见这邪门的一幕。
熟悉的人一个紧接着一个穿进了石墙,可是他们的尸首仍是躺在原地,望向时,真是太过诡异。
方时序面色难看,有话喊不出,仿佛被扼住了喉咙。想动也动不了,四肢仍是被捆缚。
在潜意识里,他不断自问自答:
我是死了?
我应该是死了,不然也不会看见这些……
他们要去哪儿?
难不成是去黄泉路……
腾空撞去的魂魄,面容憔悴,似乎丧失了自我的意识,只顾去撞那堵石墙。
就连匍匐在身的方时修也有了动静,魂魄从他尸首上坐立而出,想跟随其他的亲眷去撞向那堵石墙。
兄长……
方时序睁大了双眼,再也沉不住气,拼尽力气想挣脱出身体的困缚,可是任凭他如何使力,都被沉沉的威压压迫在身。
他眼睁睁地看着方时修穿进了石墙,消失在了眼前。
……
四处再次深陷寂静,方时序伏尸望去,惨绝人寰的黑夜只有他一个活物。他的眼里暗如泥潭,疮痍的血色染红了衣襟。在皇权之下,所有人都命如蝼蚁。
他们走了。
那他呢?
他又该何去何从?
是不是睡着了,就会和他们一样了?
方时序只觉周身乏力,意识逐渐孱弱,目光越来越模糊,很快就失去了知觉。
再次醒来时,他的身上并无压迫,满地的伏尸也消失不见。他下意识地动了动手指,竟然可以控制了。
他撑起身子,望向四周,空无一物,就连溅在地上的血痕都已经凝固干涸。
似乎,他被遗忘了,被族人,被外敌,甚至被命运。他不敢置信地垂下头,遍布的伤痕竟都消失不见,就连刻在骨子里寸断的疼痛也都烟消云散。
他在府邸游荡了片刻,路过池塘边,蹲下身冷淡地看着自己苍白干净的脸,对视的这双粼粼乌瞳几乎融在了冷雾里,没有任何的生息。
太湖石后突然出现了搜查的官兵,他抬头望着他们,生生对视了几秒,他们竟从他身边略过。
这些迹象不像假的,他的确是死了,先是看见亡魂入墙,再是活人看不见他。
可是,他抚碰上胸口,却有心跳。
方时序小心望着府门,不言不语。要是他凭着这半死不活的本事,能离开这里,出去复仇,也算给死去的亲眷们一个交代。
可是,他双手刚一碰到了门栓,就被剧烈的疼痛穿击了手臂。他不死心,再一次尝试开门,却仍然受到了加倍的疼痛。直到手臂被痛苦麻木,他死死盯着仍是屹立不开的府门,才彻底放弃。
出不去了。
他被困在了这处无光的囚笼里。他甚至怀疑,这样的安排是上天的惩戒。若不是当年在北境轻信了旁人,爹也不会搅了这趟浑水,落得历王党羽的罪名。
只是一刹那,眼前浑影渐现,有双深重的狐狸眼注视着他。
「阿序。」
方时序:“……”
他又想起了这个名字——苓白羽。
「我是来帮你的。」
他脑海里始终抹不去这句话。
……
方时序被困了很久,久到时常望向石墙,得了臆想。
出不去,也死不了,是不是主动去黄泉路上等死比较好?
所以,每一次他醒了都会去石墙前看看。看久了,就下了决心,却在触及足间又被不安拦住了去路。
他总是犹豫不决,从前是,如今也是。可是心都死了,情绪怎么还要继续拿捏自己?
方时序冷嘲地笑了笑,朝前狠狠撞去。
……
奇怪的是,他没有感受到撞击的疼痛,而是前身不稳险些摔倒在地。再次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晃晃明灯,分隔两边连成了一片。
他没被撞死……
他也穿进了石墙……
这里是……
低眸时,略感讶异。四处都充满了好奇与未知,他伏低了身子想伸手去触碰近在眼前的光亮。
黑夜里的府邸阴凉得很,他总是渗在黑暗里心如死灰,蜷缩在爹娘的卧床上形似枯槁。
已经很久很久,他都未能接触到这样的光亮,黑暗之中,微弱却引人瞩目。
原来这便是黄泉路,方时序脸色挂苦,话本里编纂的竟会照进现实,人是真的有轮回。
短短一世,须臾之间,生老病死,却各有各的归路。哪怕曾经满腹荣光,死后不过都带不走,也留不下。
他使力撑起身子站了起来,身前和身后都是望不尽的深渊甬道,唯一不同的是只有一条路有光。
方时序驻足观望,最后选择了有光的这条路。从头至尾,他都想选择有光亮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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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阿序是受,阿序是受,阿序是受,
不要站反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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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黄泉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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