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的去路深不见底。
方时序顺着明灭,步履沉重地往里走去。空荡的甬道,除了他的脚步声,再无其他响动。
原来这便是黄泉路上最后的寂静,引他路途上不断念想短短十几年走马观灯的一辈子。从喜乐再到哀嗔,从闲云野鹤再到被知陷害后的一蹶不振。
他曾以为生在世家,一辈子终将顺风顺水、按部就班地暮光而行。谁知光照进了黑暗,就成了打破深渊的罪者。
若不是他心无戒备,着了苓白羽的道,忘却爹与兄长的丁宁告诫,不懂得树大招风不知收敛,或许最差的一步还不会沦落至此。谁知堪笑一场颠倒梦,山穷水尽便是这无妄绝境。
想至此,耳边突然嗡嗡作响,侵扰着他的每一根筋脉。
“哐——哐——哐——”
突然传来了三声清鸣的撞钟声,厚重有力回荡在望不尽的甬道内,直击方时序的心脉。锥心的刺痛突袭而至,他紧蹙眉眼,用力捂住了胸口,只觉得自己身体快要被撕碎。
直到恍过一阵,他才彻底冷静下来,左右寻觅着声响的来处,可是所望的地方却空无一物。
“哐——哐——哐——”
紧接着,钟声再次敲击,同样锥心刺骨似牵动了他全身筋脉,让他绞痛难忍。方时序忍不住跪坐下身,想借力缓解这揪心的疼痛,心绪不宁:难不成,这是我要上路的征兆?
他并不感觉意外,这样的结局在他穿过石墙的那一刻,心中就早已笃定。自己早晚都是死,主动赴死总比被困在那方破败的天地强。
很快,敲钟声又消失了。痛苦消却,他又得了喘息的机会。
他缓解着疼痛,抬起眼眸,却被前方隐约显现的檀色案台吸引。照着这成色与饰样,竟然同爹书房内那座无异。
爹的案台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方时序心道。
须臾间,本是空无一物的案台上燃起了一根红烛。紧接着,有道厚重的身影隐隐约约显现在后。
方时序眯着眼,努力认清这人影的样貌,透过微弱的光源,逐渐照得清晰。
竟然是爹?
方潮生眉目亲然,正立在案台后翻阅着书物,时不时执笔勾画几下。这熟稔的动作,与平常的面色丝毫不像死灰之相。
守在原地的方时序有些不知所措,就连呼吸都乱了。他慌张地朝前快步走去,可是沿着前方烛光的指引,任凭怎么呼唤,爹都始终不会抬头注意到他。
“爹,是我……”
“爹……”方时序喊了几遍,虽得不到回应,却也难掩期冀与喜悦。他情绪起伏,喉咙里轱辘的话语有些受潮,频频只道出了称呼,始终都连不成一句完整的话。
“哐——哐——哐——”
突如其来的三声重响,敲击在了他的耳畔,耳鸣更甚,甚至眼花晕眩,直击内心深处的疼痛让他不得不停留在了原地。
待到钟鸣声过,眼前的烛火和案台却已消失不见,他所奔赴的爹也一同消散。
又消失了。
又一次眼睁睁地在他面前消失。
方时序扫视着周围,黑暗渗透了一切。哪怕有明灯作伴,都如空陷深渊。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叹了出来。死前,他就留有遗憾,心里憋了许多话想对爹道明。可是,始终都等不到机会。
他本以为,方才是黄泉路上最后的体面,可以成全他去好好地同爹道别,却成了可笑的泡影。
无寂的甬道,再次无声。
方时序死死盯着案台消失的方向,等了半晌,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他下意识地自嘲笑了笑,真是魔障了,竟然还在奢念爹会在。
谁知,就在他准备继续赶路时,从案台消失的方向逐渐响起了脚步声,从远至近走了过来。
本是黯淡的希望再次袭来,从恍惚的明灯弱影间,方时序看见了一个身量颇高的虚影。
这一次,他不想再错失机会,加紧了步伐往前追问:“爹?”
“爹?”
“爹,我是阿序。”
……
可是走近的那人,并不是方潮生。那人身量很高,腰身挺直如松,身着绣色银丝暗纹的墨色轻裘,器度落落,左手却持着一柄沉雅的玉如意。
世间魑魅魍魉皆知,神界有一迟让下君持有法器玉如意,译为人如意,司掌牵魂引魄,斩妖除恶,执人间秩序。
迟让浸没在黑暗里,在晃晃灯影之间,浑身似着了通透明净的光。他微感错愕,不曾想自己刚一闯入这诡异的结界,就被人喊了无数声爹。
循着这好几声,本以为是结界里的幻术,却没想到是真真实实有个凡人少年在认他作爹。
迟让敛了眸光,这回应了不太好,不回应也说不清楚。不善言辞的他,选择走近些,自动打破这尴尬的局面。
只是,这样显得更为尴尬。
两人四目相对,彼此都默契地不加言语。方时序脸色愠红,眼神里添了慌乱和忌惮。
完蛋,叫错了人。
方时序下意识地退却了两步。
他看着相隔不远的这名男子,年纪轻轻的神貌里竟有三分峻冷风色,深邃的眸底更浸着无垠的凝重,似经历了千疮百孔,毫无同龄段应存的朝气。
这里发生的一幕幕都在打破常规的认知,能在此情此景下遇见,要么,他是晦气索命的黑白无常,要么就是被索命的孤魂野鬼。
可是,眼前这似敛入浮沉万千的男子长得也根本不像话本里记载的吐舌头的黑白无常,更不似面目可憎的恶鬼。他肤色苍白清透着寂然之资,散发着异于常人的仙骨傲气,一时之间竟分不清究竟是鬼魂还是神仙。
迟让静了一会儿,也在疑惑寻常的凡人怎会闯入结界,还能看得见他。谁知,这处结界里的力量又开始蠢蠢欲动。
他眸色瞬间郁蒙,如烟湖深远宁静,掌开手掌微微起力,身边隐隐有白雾渐起。
突然,在方时序的身后燃起了一柄红烛,诡异地漂浮在了半空。
听见火焰灼烈的“噼啪”声,方时序不免也转身看去,内心的渴求多于了害怕。
他压低了声音试探性问道:“爹,是您吗?”
又是一声爹。
迟让听闻意味深长地扫了眼,这人爱乱叫爹的癖好是有些古怪。他怎么又冲着结界的灵识喊爹,这不是自降自己的身份?
区区灵识,生于人的执念,最喜欢蛊惑人心,装神弄鬼,若是凡心动摇就会被吞噬魂魄。如果这个灵识是出自这凡人心中,他自喊自爹,也甚是有意思。
还不及阻止,方时序已经快步上前,妄图靠近这烛光。可还未凑近,他就面携恨意地连连后退。
他又喊错了人,不仅喊错,还对着平生最该杀的人喊了爹。
此时出现在眼前的,并不是方潮生,而是勾着狐狸眼,手持刀刃的苓白羽。
不过,此苓白羽非彼苓白羽,他眼眸空洞,唇色泛白,活似被操纵了一般步步紧逼。
方时序赤手空拳,两眼恨不得将这阴物撕碎。就算上了黄泉路,都得不到清净,临死前还要被迫与之一战。
在北境,苓白羽的身份就是一介舞文弄墨的谋士,他的功夫都是鸡毛蒜皮不值一提。奇怪的是,现在的他却突然开了窍,能够使着刀刃朝要害处袭击。
方时序在不断躲避中想借机夺取刀刃,可不知不觉间,竟步步退让到了迟让身边。
他并未发觉,而是认真地判断苓白羽袭击的招式,却在顷刻间被迟让钳制住了胳膊。
方时序瞬间惊觉。
迟让的力道很大,厚重地将他往后拉开了半公分,正好避让了直直侵入胸口的袭击。
他另一只手持着玉如意往前一挥,凶煞的苓白羽刹那间化骨成灰,消失不见。
见状,方时序诧异失色,下意识转过脸却不巧撞见迟让的目色,如火光掠过眼底,本是清洌的神貌掺了杀气。
是他救了我。
方时序自知眼前的男子并不是什么善茬,只是伸手一挥,便让失心疯的苓白羽烟消云散。
寻常的魂魄是使不出这般力量,可若不是鬼,难不成真是带他去往往生的黑白无常?
方时序正想时,迟让已经松开了手。
迟让两手作了姿态,抬了抬眼,语气带寒:“你躲开些。”
方时序本在发怔,听闻自觉退到了一处,他垂眸瞥了眼自己被掌住的臂膀,上面有还未消退的温度,不是寻常人的温热,而是渗骨的寒凉。
玉如意顺着力诀漂浮在了半空,迟让挥手施展着指法让其持续旋转。只见,周围的空间开始扭曲,国公府内曾经的场景不断闪现。有些是方时序熟悉的,有些却是不曾见过的。
白光一骤,他们突然就站在了府中院内,面朝着的仍是这堵题字的石墙。可不同的是,院内春色如旧,陈设井然有序地摆放在各处,不似有被洗劫和血染过的痕迹。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站在一侧的迟让看着石墙念出了这句话。少许,他转过身对着方时序道:“这句话有股血腥味。”
阿序:爹……爹……爹……是你吗?
迟让: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黄泉路(二)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