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他们总有种久违的错觉。
无论是样貌,还是曾经在虚渺中探见的背影,陈兰芝都很确定,他就是记忆里的那个人。
可是,他们从来没在镇子里见过。这倒是让她有些捉摸不透。
“你也是住在附近?”她忍不住询问,将一只手揣在了衣袖里,紧紧攥着绣好的香囊,想听到一个确切的答复。
无支祁听罢,缓缓走近,黑黑的眸色有些压抑:“算是吧。”
他垂眸看向了她,高挑的身影挡着昏黄的天色,有些阴沉沉的,似无人敢近的威迫,给了这个模糊不清的答复。
陈兰芝微微愣了,走近才看清男子年岁很轻,估算了时间,不像是她要寻的当年那人。攥紧的手又从衣袖里取了出来。
她盯得久了,触碰到那双不避讳的眼睛,有些不适应,目色躲闪开,忘记了自己主动说话的原因。
然后两人就没话了。
男子依然看着她,良久之后,才唇角微张:“你心情不好?”
他的声音有些潮湿,就像江河里深埋的尘土。
“嗯。”她淡淡地回应,然后补充了句,“以后应该不会常来这儿了。”
“为什么?”
“因为……”陈兰芝嘴角轻扬,带着苦涩,“我要嫁人了。”
“嫁人后,哪还会有这些闲时。”说尽这话时,她能明显感觉到男子的影子抖了一下,连同衬上的夕阳余晖也有些倾斜。可是,寻常的人怎会理解她此刻的苦闷。
或许是天太凉,他有些冷。
无支祁:“你想嫁吗?”
“不想。”陈兰芝摇了摇头,自嘲道,“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不都是既定好了的规则。”
是了,生来仿佛就看尽了终点。若不是那次落水,或许她还意识不到,生命有多珍贵,人生也应该有更多的选择。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被迫接受被选择的命运。
“我要嫁的那个人,甚至见都没见过。”陈兰芝两眼微微泛红,“你说可不可笑。”
“不太好笑。”无支祁低眸看着她,眼神并未起伏,却黯沉汹涌,“或许,我可以帮你。”
“你?”陈兰芝有些迟疑,“你我素昧平生,为何想要帮我?”
无支祁意味深长,转眼眺望着江河别处,眼底雾色濛濛:“兰芝。”
他喊出了她的名字,“我想帮你,并没有其他的原因。”
听见名字,陈兰芝手指一紧,幅度里的香囊也险些露出了袖口,她惊疑地抬头望向他。
半晌,才得反应:“你竟然知道我的名字?”
“……”
良久,无支祁脸色添闷,自知脱口而出的两个字有些突然,无从解释,干脆就忘记了回应。
陈兰芝没等得回应,似乎也想起自己为何要主动开口:“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无支祁。”
她将这名字细细揉碎:“无支祁……还真是个少见的名字。”
陈兰芝没有想到,这次的相遇竟然会改变了她的一生,以及整个乡镇其他姑娘们的命运。
嫁娶前日,山洪突然暴发,沿河两岸的乡民都受到了泛滥洪水的灾害。虽是没造成多少的伤亡,却让各处都受到了不小的损失。
乡镇里有一神棍,名为大巫,平日里是给各家看风水算命缘的。可不知为何,自那日起,他却仿佛像通了天。
他对外宣称自己能借梦见得神仙,说这场灾祸的解决办法便是迎娶镇中待字闺中的女子,才能消除孽障,平息水患。
而神仙指名道姓要娶的就是陈家长女陈兰芝。
此事一出,乡民们都说是胡搅蛮缠,陈向明更是如此,不信会有什么神仙要去指名娶自家的女儿。
更何况,仅凭大巫浑浑噩噩的说辞,实在难以相信。日子久了,大家便只当是这神棍在胡言乱语。
随着婚期的临近,陈家始终不把这件事当回事。他们费时筹备着婚礼的各项事宜,履行着商定好的婚约,陈兰芝仍然要披上喜服嫁给陌生的男子。
陈兰芝一直在等无支祁践行诺言,可是却毫无动静。她也并没有完全亲信无支祁,毕竟镇上可是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无”姓的人家。她微微感慨,何必要将自己的命运寄托在别人的手中。况且,还是个谋面不深的人。
距离婚期不远,她一直茶饭不思,几次与爹娘争执,奈何仍是被这女子的名声压得死气沉沉。
亲娘从旁劝阻多次,她若无理拒婚,以后定是没有别的男子敢来求娶,甚至还会影响妹妹陈兰婷的婚事。
她心里记挂着妹妹,争执久了,也自知没有任何的退路。自己若真的一走了之,妹妹兰婷以后又该如何自处。乡镇就这方圈地,谁家惹了事一传十十传百,人尽皆知。
女子的束缚一层又一层地压迫着她喘不上气,她只能将自己的内心埋得深不见底,将所思所愿都掩盖起来。
婚娶前日,闺房内。陈兰婷陪在陈兰芝的身边,两人透着烛火沉默了良久。
陈兰婷自小就摸透了姐姐的脾性,这几日家里处处都显得浮躁,知晓她是嫁得不情不愿。
她不敢多言,因为言多必失。可她始终心里记得,姐姐落水是为了救她。这份恩情,无处回报。
她从小就贪玩,不知深浅。学着其他小孩去江河里玩水,没想到突遇山洪水患,被卷入湍急的激流,险些被白浪吞没。
姐姐水性较好,本是待在岸边,见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也不顾自己身子弱小就奋不顾身地往水里游去。
在昏沉的意识里,陈兰婷发现自己早已经躺在了河岸边,眼前是个浑身湿透的陌生男子,日色下耀耀生辉,她下意识地想抓住这个救命稻草,哪怕身子孱弱:“……救救我姐姐,求求你……救救我姐姐……”
她呼吸减弱,很快又失去了知觉。
后来,陈兰芝被救了上来。
陈兰婷昏迷后便一无所知,不过,她却一直坚信是记忆里的那个男子救的。奇怪的是,自从这次遭遇后,姐姐开始变得沉默寡言,也不太喜欢和同龄的姑娘成伴。
陈兰婷心中有愧,自始至终都认为,姐姐性格变了是她造成的。她曾经想尝试着让姐姐重新学会与人交往,打开心扉,不能一直被关在儿时的那场遭遇里,深陷泥潭。
可是一次又一次,换来的始终都是姐姐的抗拒。
久了,就不想再任意求之。
如今,她看着麻木的姐姐,特别心疼。她知道,姐姐温顺了十几年,常常能忍耐许多被迫的选择,可是只有嫁娶这件事是触了底线。
她紧紧抿着嘴,被围困了一辈子的内疚,在那一刻突然成了破开迷雾的冲动。
那夜,陈兰婷下了一个大胆的决心,做了一件胆大妄为的事情。
婚嫁当日,山河发怒,本是送喜的人群却遇上了汹涌的洪流,从岸边开始淹没,顷覆到了田地,再到送亲的路。
昏暗的苍穹下,人群被洪水冲散,连绵不绝的暴雨顺势而下,伤者尽是苦不堪言。
奇怪的是,这场突如其来的洪流并未伤及任何人的性命。更奇怪的是,所有人都完好无损,除了花轿里的新娘——陈兰芝,竟然无缘无故消失了。
乡民们找了几日几夜,任凭如何找寻,都找不见她的踪影。
喜事沾染了晦气,就成了不好的事情。他们渐渐开始相信神棍大巫说的话,归咎到底,一切都成了陈兰芝自己的因果报应。
若不是她未履行大巫的谕言,触怒了神仙,又怎会换来这场天谴的劫难?
可谁也没有注意到,在陈家屋落里躲着一个人,她手里攥着泥杯独自抱紧了自己,哭了很久很久,哪怕眼睛睁不开,泪水也流不出。
那人是陈兰芝,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醒来时发现天色大亮,身上的喜服已被褪去,妹妹也没陪在身旁。
屋子里四处都很凌乱,大门甚至掩着条缝,并没有关紧。她茫然无措地喊着爹娘、以及兰婷的名字,却始终得不到回应。
她走出屋外,院内的喜色还在,一切都照旧如初。可是恍惚间,陈兰婷看见了脸色苍白,眼睛红肿的娘一路跌跌撞撞地朝着她赴来。
娘紧紧抱住了她,嘴里絮絮叨叨说着胡话,几串字连成句话,她才模模糊糊听得清楚。
“兰芝找不着了,你的姐姐找不着了,娘只有你了。”
陈兰芝乱了。
她憋在心底的话,又被深深咽了下去。她活生生地站在原地,又何谈找不着了?
正想开口解释,昨夜的回忆突然如汹涌的洪流,淹没了她内心的平静。她记忆的片段断断续续,逐渐拼接成了具象化的画面。
入睡前,她有些口干,只是喝了兰婷递过来的白水,再然后就什么也记不清了。
她两眼涣散地看着悲痛流涕的娘,嘴里哆哆嗦嗦连不成一句话,更无法说出口。
只有她自己清楚。
失踪的不是陈兰芝,而是自己的孪生妹妹陈兰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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