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时序的掌心染上了寒凉,覆上伤口时透着一股子沉沉的刺骨。他不知自己究竟是着了什么道,竟然敢兀自伸手去捂住神君的伤口,还连喊了几声他的名讳。
那可是天上的人物。
怎会任凭他一介凡人随意招惹,何况,他已不再是人,是个随时会被执念染指的半鬼。失了心,迟让必会铲除他,就和消失的无支祁一样。
他们抬眼相望着,几不可闻的呼吸热潮迎在了迟让的鼻息前。迟让并没有躲开,相反,他微怔在了原处。
上一次也是这样,在黄泉路,方时序不顾礼数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让人猝不及防。这一次,他身披喜服,眉眼深浓如墨,很像一位经常着红装的故人。
有点像……
淮先?
迟让嘴微微张了张,脱口勾勒了这两个字。
下一刻,他又否定了自己。
不会的,不会是他,样貌性情完全不同。
分明就是两个人。
*
九天是个整日白昼的地方,每隔数里都会有仙娥执掌宫灯,各司其职地游走在殿宇四处。
迟让刚飞升时,就有一位手执琉璃色宫灯的仙娥候在原地。听见响动,她躬身行了礼数。
“神君。”她抬眸相看,声音细微,语调轻盈,“请随我来。”
那是第一次,迟让被这么唤。飞升成神后,前尘记忆会慢慢模糊,但是性情大致不会改变。他一直这般谨慎有度,不善言辞,听见称谓也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仙娥带路在前,袅娜长裙飘散而过,若有若无携着莲花清香。他们路过了一条花木扶疏的拱桥,芬芳馥郁的莲花花香扑面而来,沿着九曲桥墩蜿蜒过去。
“神君,新入神阶者都需去莲花殿拜主神,再领司职。”她引路时解释道,“所以您拜了主神,才能被安置住处。”
她继续道:“若是这次只有您一位飞升,应是会单独安置寝殿。不过,若是……”
话还未尽,沿途的拐角处又走来了一位仙娥和一个风度凌然的男子。
引路的仙娥有些错愕,朝着那名男子行礼:“巧了,今日竟有两位神君同时飞升。”
“实乃福事,主神定会欣喜。”对面的仙娥揖了礼附和道。
迟让驻足看去,一道身影穿过九天冷雾,如破雾而出的一抹晴冽。那人身着殷红锦衣,马尾肆意扎着,有股风姿绰约的贵气,额间点了一缕金色。
他眼神同样看了过来,浅浅轻笑道:“初次见面,我叫淮先。”
*
“神君,神君?”方时序唤了几声,都没等来迟让的回应。
他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移开了手掌慌乱解释:“对不起神君,我以为你是无支祁,不小心刺错了人。”
完蛋。
他心道,偏偏刺中的是这阴晴莫测的神君。
迟让徐徐回神,看向了方时序,虽然伤痛牵扯着遍布的筋脉,可是表面仍是平静如水:“无妨。”
他站起身,眸色低沉地看向了立在不远处,面色枯寂的陈兰芝,“幸好。”
“她若附在了你的身上,局势恐怕会失控,你也会被迫促成杀孽。届时,你就永远也上不了黄泉路了。”
「神魂俱灭,不得永生」
迟让神情凝重,三百年前若不是自己据理力争,想以命抵命,淮先就险些成了这样的结局。
他说的都是实话,只是方时序听时有些不寒而栗。他本就身子骨受了寒,此时竟有些不自觉地颠颤。就差那么一瞬,轮回和地狱只在一念间。
他忍不住回头,一眼扫到了沉默不语的陈兰芝,脸色愈发沉怨。按理说无支祁身死,她应该也算解脱,为何现在更是残留着浊浊杀意,怨怼如尘灰,青白了脸。
再然后,他的目光扫到了几名拥在一簇的姑娘们,她们离得远远的,似乎还未从劫后余生中彻底清醒过来,身子忍不住地在发抖。尤其是躲在人影幢幢里的陈兰婷,压抑着遍布全身的恐惧。
应是冻坏了,意识还未清晰,这寒雪天她们只披了件薄薄的喜服,换作常人早就会晕厥过去。
方时序忍不住摩挲了自己的手指,嘴角“嘶”一声,身子已经冻得丝毫没有了知觉。浑身上下都麻木地摸不透了感知。
喜服好看是好看,就是不太抗冻。
突然,他后知后觉,从脊背深处不知何时透过了热意,他转身看去,不言而喻。
是迟让,伸出手施动着神力替他松暖了筋骨。
方时序瞬间静了下来。
等了一会儿,才听见迟让低头浅浅说道:“虽然你冻不死,但冻坏了脑子,于我无益。”
行,不愧是天上的。
性子这么高,嘴还是那么硬。
“神君。”方时序说道。
“嗯。”迟让沉沉应了一声。
“她们或许会被冻死,要不你……”
话还未说尽,暖意倏然撤离。
迟让敛了目光,语气不太好:“你说话还费力吗?”
方时序不知其意,摇了摇头。
“既然不费力了,还不叫醒她们,一直待在这儿一起挨冻吗?”迟让瞥了他一眼,眸色更是晦暗。
方时序:“……”
行了,说错话了,神君心情不太好。
他偏了下头,扯着嗓子朝姑娘们喊道:“喂,你们快回家吧,无支祁已经死了,你们自由了。”
无支祁死了,她们也自由了。
这无端的嫁娶,也该结束了。
可是,姑娘们并未有太大的反应。许是江河辽阔,寒风强劲,未细听明白,仍是疑惑地立在原地,瑟瑟发抖地不敢上前或是离开。
奇怪,难不成没听清楚?
方时序叹了口气,强忍着伤痛,掌心紧紧覆着双臂,步履缓慢地朝着姑娘们走去,却被快要消失的陈兰芝拦住了去路。
或许是原本尸体的嘴已经被针线缝得死死的,她无法发出任何一个字,脸上沉浮了惊骇和绝望。她微微颔首,用手指了指不远处连绵山峰下一个显眼的洞窟,似有话说。
方时序音色干涸,有些疑惑:“你想让我们过去?”
他突然想起,这应是无支祁之前禁锢姑娘们的地方。上花轿前,虽有盖头遮挡住了视线,至少还能瞄清脚下丛生的枯枝和叠嶂的石峦。
他转身:“神君,兰芝姑娘的尸首应在里面,她需要你的帮忙。”
随后,他将魂魄被邪术封锁的前因后果都说与了迟让听。
解释完,他又看向了陈兰婷,按照无支祁的记忆,若找到了陈兰芝的尸首,许是能治好她的癔症。
她也该一同前去,替她姐姐的尸首寻个风水宝地埋了,便自作主张地喊道:“姑娘们都可以回家了,不过兰婷姑娘,你需得留下。”
显然,这一次远远伫立的姑娘们听了明白,大致意识恢复,都不加犹豫地转身,朝着岸边互相搀扶着走去。不过,陈兰婷显然并不想留在这里。她死死抓住了其中一姑娘的手臂,也想装懵离开。
“兰婷姑娘,你不想见见你姐姐吗?”
此话一出,她才倏然停了下来,不敢置信地看向了方时序。徐徐,才沙哑道:“公子……”
“对,跟我来,我带你去见你姐姐。”
方时序温润笑了笑,深沉如墨的眼眸里满是慰藉。
迟让不知方时序要做什么,微微张了张口想阻止,可是却又抿上了唇,他不得擅动凡人命数,方时序却不一样。
他是个变数,不用拘泥于天律的戒条。
不知为何,雾霭沉沉的心底多了些浮动,淡淡的,也起了涟漪。
几人踏着冰走到了洞窟前,陈兰婷注视着这个地方,眼神里尽是空洞的惊惧,全身都抖得厉害。
她脑海里只记得疯了的无支祁显露了妖色,将她死死掳进了这个地方,掐着脖颈逼问她为何不救姐姐。
与先前遇见的他,简直判若两人。她不敢置信地被抵在了石壁上,呼吸难已自如,本就已经错乱的神思,更是惊吓得言辞混淆。
“替嫁……”她喃喃自语,嗓子喘不过来气,“无……无支祁……可我就是兰芝啊……”
“……”无支祁冷漠的眼神里透着几分一言难尽。确实病得不清,臆想已经这么严重了。
想时,他瞥了眼身旁神色惊余的陈兰芝。对了,凡人是看不见鬼魂的,陈兰婷是看不见正站在身边,举足无措的亲姐姐。
“可笑……太可笑了……”无支祁声音发哑,绝望地松开了力度,“你怎么可能成为她,你也不可能成为她……要不是你第一次擅作主张去替了她,她会活得好好的,不会像这样......”
“不会像这样......”他边说边缓缓跪下了身,陷入了自责和绝望的暗潮,无力、孤独、恐惧层层涌上。
“可我……”陈兰芝捂着自己的脖颈,仍是拼死守着记忆,“可我没说错,我一直都是陈兰芝,你们怎么能不相信……”
无支祁从彻骨的痛苦中挣扎了出来,随即,他紧紧扯住了陈兰婷的衣领,将她连滚带爬拖到了陈兰芝的尸首前。
“你自己亲眼看看,你是不是陈兰芝!”
那一刻,陈兰婷更疯了。
阿序:不好意思神君,我叫了你好几次名讳。
迟让:……多叫几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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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陈兰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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