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的黑暗与沉寂,混在了一起。
方时序一直在倒数,倒数自己的性命还剩几时,倒数迟让找到这儿还能有多久。
无支祁给了方时序时间。苦诉他零碎的记忆,一圈一点、交错相织。
他说,沉底的江河总是平静,寂寥太久,忽然听见了陈兰芝的倾诉,才有了涟漪的起伏。
他会常常躲在樵石附近,不敢显露,身为妖怪不可近人是规矩。可他认出了她,几年前,在汹涌水流中曾救上的女孩之一。
自那以后,他会藏在附近倾听她的心声,虽然都是些小事,却似潮水漫过了心底。
他也不知自己从何开始,对她产生了好奇,动了不该动的情。由内而外,自发而出。凡人多算计,可她不同,没有那些弯弯绕绕。
他甚至设了结界,操弄着凡人女子,一遍又一遍在江河交界处,上演着嫁娶的戏码。不过,普通人是无法看见的,却被方时序给恰巧撞上。
所以,这是天注定的。
是兰芝命数未竭,让他们遇见了这具半死不活的躯壳。半鬼体特,作为载体最好不过。
或许是洞窟几近阴潮,袭卷的寒气顺着方时序的呼吸淌遍全身,手指间也冷得泛白。
嫁娶的女子若不是被抽了神识,意识淡弱,也会同他一般耐不住这里的寒凉,躯壳僵硬,风化得无力。
他冷冷目睹着周遭,全然不意外,这次真的是必死无疑了。不过,遗憾的是这次死了连轮回也去不了了。
无支祁杵在了他的身前,询问还有什么遗憾未果。
还能有什么,方时序自嘲地扬了扬嘴,难怪迟让让他执念别这么深,太深了就和眼前这个无情无念的妖怪一样,得了失心疯。
片刻后,无支祁才意识到,眼前的人正在笑,是无声无息却又难以抑制地笑。
他疑惑:“你笑什么?”
是啊,他笑什么。
无支祁只觉得讽刺,心里那根针扎得更深了。
“万一,我是说万一。”方时序眉心慢慢蹙起来,看了眼面色挣扎却半个字都吐不出来的陈兰芝,“她附身我,也没用呢?”
“不可能。”无支祁回应得很快,余光瞥了眼身后的影子,“哪怕就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我也要试一试。”
听到此话,方时序神色微异。刹那间,他的脑海蓦然闪过自己曾经的影子,也是那样不顾一切的偏执。
当局者迷,旁观者只觉得愚昧。可真涉入此境,来往反复,谁又能真的劝服自己。
“疯子,你简直是个疯子。”他轻动着唇,几乎用着嘶哑的声音嘲讽着,“你不过是在自欺欺人,她已经活不过来了,不如找到法子解开邪术放她离开吧。”
“……”
无支祁抬眸看着,用微乎其微的声音说道:“我找到了,可是不能解开……”
不是不能,是他不想。
解开了,她就彻底死了。
死了,就再也留不住了。
他的确是找到了办法,毕竟大巫是个不靠谱的神棍,凡人的力量又怎会抵得过一介妖怪。但他并未下定决心,若不是邪术锁住了陈兰芝的魂魄,照她一遍又一遍寻体附身,早就已经离散了。
方时序不疾不徐地看了眼欲言又止的无支祁:“可我是男子,她就算活过来了,也不会嫁给你。”
“无妨。”无支祁摇了摇头,“我说过,我只想让她活着。嫁与不嫁,是她的自由。”
方时序眉头紧蹙,瞥向了站在一处麻木的新娘们,似是无言,嫁与不嫁,真的是陈兰芝的自由吗?
从头至尾,无支祁所行之事,都是他独自任意妄为,从来都没有过问陈兰芝的意思。甚至,她都未曾发过任何声音……
是了,清醒后一直到现在,陈兰芝都紧紧闭着嘴巴,像是……不能发声?
想时,方时序忍不住看向了躺在地上嘴巴被针线强行缝住的尸首,头皮一麻,也不怪无支祁疯癫。
被无知和愚昧所迷惑的凡人,心似深沉海底,更似无妄深渊。
寒雪凌落。
或许是在洞窟里被捆缚太久,见着天日后,方时序的脸色已是病态孱弱的苍白。
他被迫穿着喜服,被妖力捆缚在花轿里,感受着轿身颠簸的走动。眼前是无尽的红色,四周是刺耳的鸣乐,堂堂的国公二公子竟然披着盖头成了喜娘,若是被旧人知晓,必将成为笑话。
这可比半死不活还要难受。
他两只手臂纹丝不动地被牵制在了膝盖上,脑子里掠过诸多想法,却没有一件能实现自救。
他有些后悔,深入虎穴前应该向迟让学些法术,说不定还能掌握些许生机。也不至于,现在心如悬旌,被动地处在这样的迫境。
按照无支祁的性子,他定是想待花轿落地后,就启用妖力让陈兰芝的魂魄重活。
所以,在花轿上逃脱是最后的机会。方时序左右观望着,牵动全身的气力,想觅得一处松动,可仍是无济于事。
凡人之于仙妖,太羸弱了,根本毫无还击之力。
不知走到何时,摇晃的花轿才彻底没了动静。眼前淅淅碎碎多了响动,应是无支祁牵动了轿帘。随之,阵阵灌入的寒风凌厉掠过了盖头。
方时序感觉到自己的手臂被道足力抓住,又顺势拉了起来,很凉,凉透了。
紧接着,他身上困住的妖力也消失了。下意识间,逮到机会的他从自己的腰间取出了佩剑,朝着前方迅速刺去。
盖头滑落。
浓黑如墨的瞳仁由散到聚,他睁眼看见的第一个人,便是风尘仆仆赶至的迟让。
那一瞬,他盯着迟让,干裂的嘴唇动了动,下意识叫了迟让的名字。
他嗓音沙哑,几乎没能出声。
可是持着的剑刃却深深刺在了迟让的下腹处,刃缝渗了血。
他虽深知神仙是刺不死的,可在此刻心里却慌极了,耳根颈侧居然生了红愠,指间不受控制地颤抖。
怎么会是你……
迟让持着玉如意,斩断了漫天的邪气,没曾想从花轿里拉出来的竟是穿着喜服的方时序,在某一刹那,惊余之色中闪过一丝别样的神色。
方时序觉察到,似乎是……惊鸿一念,像蒙尘已久的琉璃现了光。
随即,迟让低沉的嗓音近在咫尺:“没事了,我来了。”
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后面这句话,他抿上了嘴,脱不出口。
江河里料峭的寒风刮在方时序的脸上,极其生疼。他咽了口唾沫,两眼只顾看着刺伤的地方,虽然并未刺深,可实实在在的是伤了。
“我……”他慌乱地松开剑柄,利刃也顺力挣脱出来。
他没想到,迟让终是来了,来得及时,来得也不声不息,没有丝毫的预兆。
在迟让的身后,无支祁的邪气如墨四散,像蛇群般将周围的新娘们缠缚着,朝他们的方向匍匐袭去。
迟让转身将五指覆于玉如意上,冷然一压,神力呼啸而来,寒气张狂数十里,以千钧之力悍然斩下。
铺天盖地的邪气被一斩为二,猛地四散。
像烈阳穿透了云雾。
翻涌成灾的妖气尽数入河,无支祁身上的活气散了。被贯穿的他一瞬间,有了萎顿之感。
结界的碎裂声接二连三地响了起来,崩裂的口子更是随之而开。
可哪怕这样,被神力贯穿的无支祁到死都没能听到陈兰芝开口说一个字。他永远都只能记得,妖力离散的刹那,她远远地伫立在前,看向他的眼神,是窥见的恨意和心疼。
他成了飘散的水雾,手指朝前抓了抓,随之笑声震荡了江河。
眨眼的功夫,被妖术控制的新娘们也从困境中挣脱而出,她们的神识逐渐清晰,面容也恢复成了原本的模样,包括站在其中的陈兰婷。
众人微怔在原地,不知所措。大多记忆都只停留在失去记忆前被折磨的痛苦中。
失去了妖力的封锁,耗尽气力的方时序筋骨涣散,瘫跪在了地上,挣扎着想保持短暂的清醒。
天色阴云欲坠,浓重的灰暗压沉着江河。迟让弯下腰扶着他,压低声音问道:“你还好吧。”
可是低身的刹那,他欲言又止,脊背深处猝不及防地散发了浑力剧痛,身形紧绷如弓弦,脸色疼得青白。
他想解释,不告而别,是被掌司刑罚的神君抓去跪领了天罚。
神君插手了凡间事,依照天律是要受天雷轰击。他的衣袍内早已淋淋沥沥渗了血,筋络尽断,皮囊就像被撕裂的布帛,神元也险些被震碎。
受完刑后,他在昏沉中咽下了血味,在意识急流中恍惚感知到了方时序的异样。不顾伤痛未愈,飞赴去了这里。怕迟一秒,方时序就不复存在。
方时序虽气息不稳,可是闻声还是觉察到了迟让的不对劲。他迟疑地看去,担忧是方才刺的那剑用了力,会有不好的影响。
他攥紧了迟让的衣袖,眸光乱了,心有些塌,手忽然覆住了刺伤的地方,遏止住了血流。
迟让冰冷如霜的眼色,轻轻颤了一下,他的耳边呼吸不匀。
“迟让,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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