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手机铃声第3次响起来之后，唐尔嘉勉强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摁下了接听键。
如果可以，她并不想接这个电话。自从杨茉挂断电话之后，她的脑子就开始混乱起来：不记得后来案子如何收场，也不记得自己怎么回的家。
嘟——嘟——
电话挂断时的嘟嘟声在她耳边轰鸣，记忆的闸门也一并轰炸开来。她的脑子里走马观花，一幕一幕轮番上演。一会儿是她看着叶柯依冰冷地躺在杂物间的地上，一会儿是叶柯依顺利得救，哀伤但活生生地向她致歉。她眼前浮起一片血红，是波莉莉坠楼时淌下的鲜血；可她耳边分明有笑声，波莉莉附在她耳边，轻声说谢谢。
……希望……走出过去的阴影……
唐尔嘉睁开眼，看着苍白的天花板，无声地笑了笑。
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重来一次的机会真的存在过吗？为什么她救了他们，却还是未曾改变现状？
失去叶柯依，失去杨茉，为什么她还是一直在失去？
她信誓旦旦地向楚子复说的平行世界，真的存在吗？难道这不是她痴心妄想，空想出来的一场梦么？
念头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柔软的床铺也好似变成沼泽，困住了她的身体。她仰躺在那儿，恍惚间只觉得自己在不断下沉。
就这样掉下去吧……也没什么不好的……
直到手机铃声刺破迷雾，终于传到了她的耳中。
“喂。”哪怕她尽量想让自己的声音和平时一样，但还是一下就让人听出其中的疲惫之意。
对面沉默了几秒，随后道：“到局里来一趟吧。”
唐尔嘉听出谢路的声音，正想出声拒绝，就听见他说：“无论你现在在做什么，立刻过来一趟。这是命令。”
说完，他便挂断了电话。
“命令”二字有如提线，接受过训练的身体一接收到信号，便自发地调动起肌肉，将她从床上生生拽起来。换好衣服，唐尔嘉回头看了一眼，最终还是在梳妆镜前坐下，拿出粉饼，在眼下按了按。
她不想让其他人看出她状态不好，徒增担忧。
***
“师父。”
观察室内，唐尔嘉低垂着眉眼，要是此刻吹一阵风来，都不知是不是直接被吹跑。看着眼前的唐尔嘉，谢路皱了皱眉，心里先叹了一口气。
“过来，看看这里。”
唐尔嘉打起精神看向谢路指的方向，她的目光落在唯一亮起的屏幕上：审讯室里，一个脸上缠着纱布、面色苍白的男人正冷笑着看着对面的孔志勇和兰岚，在他身侧，戴着金边眼镜的楚子复衣冠楚楚地坐着，一言不发。
她的瞳孔微微放大，垂在身侧的手也不自觉攥成拳头。
“……你们到底会不会办案？我是受害者，居然把我带到审讯室来问话！我告诉你，我一定会投诉你们！”
随着谢路旋转音量按钮，余铭轩的声音在观察室内回荡起来。他看起来中气十足，要是没有脸上的纱布，说他是来闹事的恐怕也有人会信。
看着他这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一股怒火冲上心头，唐尔嘉咬紧牙关，看向屏幕的目光都几乎要搓出火星子来。
“这个案子，还差一点口供没录完，就交给你了。”谢路察言观色，见火候差不多了，便起身：“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临走之前，他停下脚步：“稍微注意点，别落下什么。这小子精得很，要是被反咬一口，就不值当了。”
谢路好像没直说什么，但唐尔嘉奇异地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她仓促回头，想说点什么，只看见一扇关上的门。
此刻这里，只剩下她一个人。虽然在家里的时候也是一个人，却不如这会儿思路清晰。她看向屏幕里拍着桌子叫板的余铭轩，忽然轻蔑地笑了一下。
原来一直以来，将她们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就是这么个货色。
“兰岚。”唐尔嘉按下麦克风的开关，声音传进兰岚的耳麦里，“把余铭轩带来观察室，下面的，我来接手。”
听见唐尔嘉的声音，兰岚心里一喜，险些没刹住车、表露在脸上。她迅速收拾好表情，跟孔志勇对视一眼，便对余铭轩道：“跟我来吧。”
***
又被带到一个陌生、昏暗的地方，余铭轩心里有些警惕。他半提着步子，却怎么不想迈进去，直到里面传出来一个有些耳熟的女声：
“是铭轩吗？快进来吧。”
她是谁？
还没等他细想出答案，女人先从内里走了出来。她穿着常服，看起来不像警察，目光却越过余铭轩，先落在他身后的楚子复身上：“这位是……？”
“他是我的律师，陪同我一起。”这个问题把余铭轩拉了回来，他求助似地看向楚子复：“楚哥……”
楚子复冲他点点头，他的心也放下不少。
“你先去忙吧，这里我来就好。”女人对带他们来的女警点了点头，女警没说什么，很快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之中。
看来这女人的职位应该比刚才那女警更高一些。
“好久不见，看来你是把我忘了。”女人冲他温和地笑笑，“我是唐尔嘉，前几天还去参加了你的婚礼。没想到出了这样的意外，酒席还没吃上，就先在那儿工作起来了。”
一听这自我介绍，余铭轩也些微勾回了点记忆。他隐约记得自己是有一个高中同学在刑侦支队工作，心里的疑虑瞬间消了大半。
“抱歉，刚才确实一下子没认出来。”他一边诚恳地致歉，一边跟着走进了观察室。“你也知道，我这几天突逢大变，实在不好受。”
观察室里的屏幕亮着，余铭轩瞬间就被引走了目光：“这就是绑架我的那几个人吗？”
他没注意到，观察室的门已经严严实实地关上。
“就是她们两个？”余铭轩咬牙切齿地盯住屏幕上的两个女人，带着恨意的目光简直要穿透屏幕。他死死地盯着她们，忽然惊叫了一声：“不对！怎么只有两个人？其他人呢？你们没有把他们全抓了吗？”
“哦？现场还有其他人在？”唐尔嘉幽幽问道：“还有谁？你看见对方的脸了吗？”
“他们都蒙着面，我怎么可能看见脸。”余铭轩简直莫名其妙，“抓人是你们警察的工作，我作为受害者，发现你们工作的错漏只用提供线索给你们。绑架现场是只有两个人，但她们没人在现场摆弄电脑。我知道有人把视频传到了网上，那个人抓到了吗？”
他越说越愤怒，就差指着唐尔嘉的鼻子开骂：“你们到底是怎么做事的？尔嘉，咱们是同学，我说句心里话，你们这工作做得太不到位了！既没有及时来救我，又没有控制住舆论，现在连罪犯都没抓全！你们、你们简直是……”
热血上头，他压抑已久的情绪都翻涌上来，正想一股脑吐出来，目光却和唐尔嘉的双眼撞个满怀，清清楚楚地从其中读出嘲讽的意思。
唐尔嘉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
她说：“看来你是真的不记得我了。”
余铭轩一头雾水：“什么……”
“你只是依稀记得我的名字……”唐尔嘉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地朝余铭轩走过来；她一步步靠近，余铭轩下意识地一步步后退：“压根想不起来高中的时候和我有什么交集。那么……”
她停住脚步，余铭轩却没控制住后退的势头，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你还记得叶柯依吗？”
余铭轩惊恐地瞪大了双眼。此时此刻，记忆突破时间的掩埋，他终于想起眼前的人是谁：高中校园里，温柔甜美的病美人和与她形影不离的好友；病美人香消玉殒，而她背负所有罪名，转学离开了静中……
没事，没事。他强作镇定，尽力稳住心神。她不知道我和叶柯依之间的事，她不知道是因为我……
“你不会还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吧？”唐尔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笑了一声。“我什么都知道了，是你教唆柯柯去天台冒险，也是你当了缩头乌龟，什么也没说，让我替你担责。”
“我要说什么？”余铭轩见秘密败露，倒也不惊慌，反倒梗着脖子反驳：“我让你一起去了吗？是你自己跟去的，出了事倒要怪我。”
唐尔嘉：“哦，那你是承认教唆叶柯依的事了。”
“我……”余铭轩感觉一股热血冲上头顶，“是我又怎么样？叶柯依自己决定要去的！再说了，你有证据吗？别忘了，你是警察，我是律师，我们都知道就凭这一两句话，根本不可能给我定罪。”
说着说着，他找回一点信心，扫了一眼周遭道：“这里可是警察局，你居然敢在这里公然恐吓我，我一定要投诉你，一定！”
说完，他站起来，绕过唐尔嘉打算往外走，却没料到被楚子复拦住了去路。
“……楚哥？”
一阵低低的笑声在他身后响起，这笑声笑得余铭轩背后发毛，他有些拿不准现在的状况，楚子复没有让开的意思，身后笑声又一直不停，他愈发烦躁，直接怒吼出声：“别笑了！”
“我为什么不能笑？”唐尔嘉说，“余铭轩，你可太可笑了。”
“你还没意识到吗？你已经失去一切了。”
“你说得没错，除了邰静静和薛英秀以外，的确还有一名在逃嫌犯，参与了整起案件。这名嫌犯入侵了酒店的网络系统，向你的同学、好友、同事、领导……在你的人际关系网里所有对你有用的人面前，投放了一整场绑架案的直播。你知道她是谁吗？”
余铭轩的背僵住了，他心里忽然有了一个不大好的预感。他转过身，唐尔嘉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是杨茉。”
“所有人，不仅是你认识的人，那些不认识你的人，也都通过网络知道你的事。余铭轩，都到这一步，你觉得丁清瑶，不，丁德鸿还会要你吗？”
余铭轩蓦地抬起头。
“你伤害了他的宝贝女儿，让他丢了这么大的脸。别说红圈所，以后在整个凌水的律师界，都不会有你的位置了。”
唐尔嘉越过余铭轩，站到楚子复身旁：“你以为他今天是来帮你的吗？错了，丁德鸿让他来，是为了确保你不会乱说什么东西，免得再影响到他德鸿律所。”
“余铭轩，没有人站在你这边。”
余铭轩看着站在一起的两个人，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你、你们……”他恶向但边生：“好啊，唐尔嘉，我今天一定要找到你的上级……不！我要找你们局长！作为警察，你居然恐吓我，你……”
“你就只会说这些吗？”
唐尔嘉用轻蔑的目光将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你有证据吗？”
“这里是警局，怎么会没有证据！”余铭轩气得发抖，“我知道，你们审讯室都会录音录像……”
“谁说这里是审讯室了。”唐尔嘉笑道，“这里是我们平时旁观审讯的观察室。我们为什么在这里装摄像头？”
余铭轩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余铭轩，你还不明白吗？”
唐尔嘉一步一步走到余铭轩面前蹲下，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你这一辈子，总是差一点。高中保研，如果不是杨茉给你让位，轮不到你；去A国做公费交换生，如果不是肖子宁让与你，你也根本没机会。你机关算尽，差一步成为德鸿律所的乘龙快婿，却直接成为整个凌水法律界的笑柄。”
“这就是你，余铭轩。从今往后，无论你做什么，你都会想起我今天这句话，然后……”
“永远差一点。”
***
凌水市郊，永安陵园。
唐尔嘉看着墓碑上镶嵌着的叶柯依的照片，轻轻微笑了一下。照片上，叶柯依仍是记忆中的样子，能够温柔地接住所有看过来的目光。
她把怀里的花束在墓前放下，蹲下来，目光与照片平视。
“这是你一直很喜欢的香水百合，以前因为生病，从来不能靠近；现在可以了，所以我把它送给你。”
“对不起啊，一直没来看过你。”
“但是我不内疚。”她有些嗔怪，“谁让你也从来不到梦里来看我。”
“你知道吗？在另一个世界里，我真的阻止了这一切。你活下来了，我想，你应该能活到很老很老，就像我们曾经约定过那样。”
“柯柯，你听得到我说的话吗？”
“我很想你。”
“我走啦，以后有空的时候，我会经常来看看你的。”
有脚步声靠近，唐尔嘉回头瞥了一眼，给自己扣上帽子，低着头迅速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在一旁等候的楚子复刚抬起头，只潦草地看见来者是一对老夫妻，就被唐尔嘉拉住胳膊，带着一块往外走。
“快走。”他只听见唐尔嘉压低声音说了这一句话。
走出好远，楚子复才出声：“好了，他们早就看不到我们了。”
唐尔嘉闻声回头望了一眼，这才松了一口气。楚子复抬起自己的胳膊，连带着唐尔嘉紧抓的手：“可以放开我了吗？”
唐尔嘉迅速放手。
“那就是叶柯依的父母吧？”他回望一眼，问道：“为什么不想和他们见面？事情都水落石出了，把真相告诉他们不好吗？”
唐尔嘉摇了摇头：“告诉他们又有什么意义呢？要不是证据不足无法定罪，邰静静她们又何必赌上自己的人生去报复余铭轩。让他们知道自己这么多年都恨错了人，既要背负新的仇恨，又要对我生出愧疚，何必这么麻烦。”
“他们恨了我这么多年，继续恨下去，也没什么关系。”
她耸了耸肩：“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唐尔嘉说完便走出好几步，却发觉楚子复站在身后没动。
“怎么了？”她问道。
“我知道你说的都对，叶柯依的父母年纪大了，什么都不说可能是一个好选择。”楚子复依旧没动，隔着几步遥遥递来目光：“但是，不应该由你来替他们做决定。无论如何，他们痛失爱女，总不能连知晓真相的机会也失去吧？”
唐尔嘉闻言一愣。
“走吧。”楚子复伸出一只手，“我们回去吧。”
迈出第一步之后，唐尔嘉才发现，原来这一切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难。她踌躇不安地冲他们打了招呼，他们只是怔愣了片刻，就立即认出了她。
“你是……尔嘉？”叶父犹豫着确认，见唐尔嘉点了点头，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好多年不见，你都长这么大了。”
见唐尔嘉一直低着头，他明白过来什么：“柯柯当年的事，只是一场意外。我和你阿姨这么多年，早就想通了。如果她自己不愿意去，你也不可能勉强她。当时我们太激动了，伤到你，很过意不去。”
唐尔嘉连忙摆手：“不不不，叔叔，你不用这样……”
一直没说话的叶母此时上前一目，拉住唐尔嘉的手，细细地看着她的样子。而后，轻轻叹息一声。
“原谅阿姨好吗？”
唐尔嘉想说点什么。她还记得自己来时的目的，真相、真相，她需要把真相告诉眼前的老夫妻。可是不知为什么，她鼻子抑制不住地发酸，眼睛也模糊起来……
“阿姨，对、对不起，要是我当时能多想想，要是我当时能拦住她……”
叶母将唐尔嘉揽到怀里，轻拍她的后背：“不怪你，孩子，不怪你。”
直到过了好一会儿，唐尔嘉才止住哭声，从叶母的怀中起来。她回过头，不远处，楚子复站在台阶上，见她看过来，微笑着冲她点了点头。
像是获得了什么力量，唐尔嘉组织好语言，将余铭轩卑鄙的用心稍稍粉饰了一下，才得以用平和的语气讲述了事情的始末。叶父叶母只是静静听着，听到最后，叶父问道：“所以那个孩子，现在也受到惩罚了，是吗？”
唐尔嘉郑重地点了点头：“是的，他付出了代价。”
“我们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们这一切。”叶母半搂住唐尔嘉：“我们老了，看看你们年轻人心里也会好受很多。以后有空的时候，多来看看叔叔阿姨，好吗？”
“好，”唐尔嘉绽开一个笑容，“我一定会经常来看你们的。”
“那个男孩子……”叶母的目光越过唐尔嘉的肩头，看向楚子复。远远地，她只能大概看清个身形，看看他，又看看唐尔嘉，忍不住微笑起来。
“他在等你。”她一边说，一边慈爱地摸了摸唐尔嘉的头，“别让他等太久了。”
顺着叶母的目光，唐尔嘉再度看向楚子复。阳光给他镀了一层金光，哪怕等了许久也不见一起不耐烦。她突然感觉心里满满的，像是有一双手托着底，再也不会有之前那种空落落的不安之感。
“嗯。”她嘴角微微上扬，轻轻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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