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钦的确是想去的。
如果可以随大军镇戍河东、抵御突厥,或许他就能迎来除了御史台之外的另一条路。
虽然御史台很好,言官的工作也容易上手,但就是不适合他。
当然,不是因为他不敢直言正谏,恰恰相反,他出身不错,又有这样一门好亲事,所谓“背靠大树好乘凉”,他自然是不怕得罪人的——问题是出在皇帝的态度。
每当他上奏什么事或是弹劾什么人的时候,皇帝总是回应平平,什么“已阅”、“朕会处理”云云,就像哄小孩似的,他明显能感觉出来自己说话没什么份量,皇帝并不认可、信任他,这一点无论从身份上还是从能力上都是一样,总而言之,他有职无权。
因此对于“侍御史”这个位置他没有多少归属感,甚至还令他感到很没有安全感。
他在这个位置上坐不稳当,因为他是被河东裴氏的声望、父亲的功名以及李知节的身份托举到这个位置上的,就像暴雨天的一叶小舟,不知何时就会倾覆。
当然,有殿下在,长安也很好,他自是一日都不愿离开的……
但他总觉着,自己如今这般实在没用,在李知节眼里也没什么特别,虽然他年轻,也的确有些姿色不假,可京中好颜色的年轻郎君也不在少数,若这般的自己都能入她的眼,那其他人自然也能入得了——那他还不如死了算了。
再说了,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如果他能亲手挣来一份功业,站得更高些,殿下或许会对他另眼相待吧?
这的确是个好机会。
……可现在的问题是,皇帝会如他所愿吗?
“圣人要削藩,又忌惮我家,想来是不会放我离开长安的。”裴钦垂眸道。
“他最爱在人前展现自己的宽宏大量、知人善任,而且如果你想,我也可以做你的说客。”李知节不置可否,单手转拈着一朵嫣红的牡丹,花汁流下,染红了她的指腹,“他会放你去的。”
不是“她会”,而是“她可以”,既然“可以”,那便也能“不可以”。
裴钦敏锐察觉到了这一点,心中不由泛起一阵苦意,又无奈又好笑。
她以为只有用利益才能令他束手就擒、为她所驱使,却不知,他早已心甘情愿自缚手脚。
“求殿下……”
他撩袍跪地,膝行二步,微微垂着头,任由碎发在鼻峰上扫来扫去,“求殿下,为二郎说项。”
他垂着眼,于是大半视野都被李知节赤色的裙摆占了去,挨了地的部分难免沾上尘土,这一番景象落到他眼中,却令他无缘由地升出一种握住那抹赤红的冲动。
“二郎这是做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自是会为你说项的。”她不慌也不忙,手一转,指间那朵牡丹便出现在了裴钦眼前,“你瞧我这花如何?”
“殿下的花开得极好……”他喉结上下一滚,“如诗中所写那般,‘花开时节动京城’。”
“这花是我亲自从百类中选出的,培育时又请了不少匠人,素日里更是由专人伺候着,可是费了不少心力。”
她捏着花梗,一一扫过他的鼻尖、嘴唇,最后落在颌下,轻轻一挑——她定定地盯着那双墨亮的眸,轻笑出声,“也不枉它‘动’这一回‘京城’,你说是也不是?”
“嗯……”痒意不断从下颌传来,还绕着圈打转,叫他忍不住咬紧舌尖,不知不觉间,眼中就蒙上了一层水雾,声音也带上了些许颤抖,“想来这花……就算是被殿下尽数折下,也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这个高度刚刚好,既无需她仰头,也无需她俯身,她满意地哼笑了声,于是花也跟着一颤,抖落一片花瓣,掉在他衣领与肌肤之间。
“既然你觉着好,”她转而手腕一翻,将这支牡丹别在他的鬓间,仔细打量一番,愈发叫她满意,“我就姑且将这花赊给你……”
她一边说着,一边捡出那片调皮的、钻入衣领的花瓣。
“不要辜负我的美意,好吗,二郎?”
花汁似乎滴落,将他的耳尖染得通红。
“多谢殿下……”
目光失了控地追寻着那片花瓣,他无由生出一股妒意。他的确是肚量小,他想。
这面登闻鼓置于宫门外许多年了,也沉睡了许多年。
但在这个与往日并无区别的清晨,它终于得以唤醒。
“咚——”
沉闷而悠长的鼓声震扬起积灰,在第一缕阳光中无处遁形。
“何人在此喧闹!”
一队披甲士兵立刻赶了过来,手握长剑,高声喝道。
“草民有冤!请御史受状!”
其中一人听了这话,轻蔑地冷哼一声,骂道:“你这贱妇,这鼓是叫你随意敲的?还不快……”
“噤声!”为首的士兵拉住他,厉声打断了他的话,又朝众士兵递了个眼神,看样子似乎是个小军官。
众士兵朝不远处一瞧,一人骑在马上,正朝他们这边看来——是齐王!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立刻上前几步,行礼拜道:“臣等参见齐王!”
“你们怎么回事!”李景尔拂袖佯怒,痛心疾首道,“百姓无缘无故怎么会来敲这登闻鼓?既然敲了那便是有冤情,‘法必明,令必行’,尔等竟敢阻拦!置国法于何地!”
“臣等知错!请殿下恕罪……”
这群士兵心下也是叫苦不迭。
百姓受了冤屈,自然会去县衙、京兆尹府报案,除非官府不管,否则怎么会直接来敲这登闻鼓?
县衙和京兆尹府都不管的案子,能是什么小事?告的能是什么小人物?
而他们就是群小兵,如何得罪的起?
不过好在,现下有齐王出面,他们反而没那么难办了。
“咚——”
登闻鼓再一次被敲响,如滚滚雷声一般。
“千牛卫大将军郑炎,强抢民女,结党营私,草菅人命!请御史受状!”
为首的士兵闻声一抖,缓缓闭上双眼,他隐隐约约意识到,长安也许就要变天了。
徐坚远搜查郑府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
来时郑府还很客气,请他到前堂坐一坐,喝两杯茶,走时郑府却全然失了礼数,毫不挽留地将他“扫地出门”。
“我会如实上报给陛下。”
他临走前这么对郑炎说。
他也的确是这么做的。
“回禀陛下,臣从郑府搜出千牛卫令牌四十一枚,经吏部辨认,其形制与千牛卫持有、突厥贼子那十一枚一致,可见郑府与突厥刺杀一案有密切联系,请陛下示下!”
“这么多?!”皇帝听了这个数字大惊失色,连连拍桌,咬牙切齿道,“他到底想做什么!”
“……”
无人应答,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包括皇帝自己。
“突厥使臣做出这种事来,陛下也无需再顾忌他们了。”说话的正是当朝宰相、门下侍中崔平。
“阁老所言极是。”皇帝指节叩击着桌面,半晌说道:“徐坚远,领朕口谕,即刻捕郑炎入狱,与靖佑郡君一事并案处理!”
先前没有对郑炎动手全因突厥使臣尚在京中,因此有所顾虑,可如今通伽达干遣刺客刺杀皇帝,撕破了脸皮,明摆着是想将事情闹大好宣战,那么大成也无需藏着掖着了,自是原本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是。”
徐坚远领命退下。
崔平却仍在殿中。
“刺杀一事,老臣倒觉着没有那么简单。”
“哦?”
崔平呷了口茶,轻叹一声:“通伽达干此人,野心不小。”
“阁老的意思是……”皇帝轻抬眼皮,语气不明,“赞同使臣所说,刺杀之事乃通伽达干一人所为?”
“突厥去岁遭了大灾,莫毗可汗又病重,兄弟、儿子都忙着争储,谁愿意这个时候开战,”他摇摇头,不咸不淡地开了个玩笑,“恐怕通伽达干现在也是‘有家难回’。”
皇帝沉思片刻,捋清了关系,才嗤笑一声,评价道:“年轻人,到底还是浮躁了些。”
“他也是走投无路。通伽达干前不久才被突厥皇室寻回,势力自是比不上他那些叔叔兄弟,争储毫无胜算。”
“所以他选择利用一场有利可图的对外战事?”他自问自答,“倒是个很好的契机,笼络人心、培植党羽,成则逆风翻盘,败则粉身碎骨。倒也是个有胆量的聪明孩子。”
不是自己的孩子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只是不知,他能从哪里搜罗来一支为他所用的大军,”崔平捋了捋全白的长须,“不过,我们也需早早做好准备才是。”
“嗯,”皇帝缓缓闭上已略有浑浊的双眼,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桌案上,“不瞒阁老,我是一点儿也不想边关再起狼烟,可此一时彼一时,我必须集结大军戍备边关,河东、朔方攻防,自是重中之重,河西断绝吐蕃与突厥,次之。”
“陛下安心,户部那里有老臣来劝,”崔平眼神平静,语气和缓,嘴边带着浅浅的笑,仿佛早已猜到他要说什么。
“陛下,令河东道监军使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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