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部的伤口仍然血流不止，且此刻疼痛愈发尖锐起来。祝摇光忍不住“嘶”了一声，尘白立刻转头对姬玄道：“拿药来。”
姬玄取出一只紫色的小药瓶，交到祝摇光手上，语气却有些迟疑：“王上，陈姑娘让带来的药，只剩这最后一瓶了。”
祝摇光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紫色药瓶，问道：“这药是有什么特殊用处吗？那你们还是收着吧，别浪费在我身上。”
尘白面色平淡，从他手中接过药瓶，而后将瓶塞轻轻打开，又递回他手上，语声低沉清净：“喝了它。”
祝摇光见他目光坚定，也就不再推辞，仰头将里面的紫色药液一饮而尽。不过出乎他的意料，这药的味道竟然苦到了极点，一瓶喝下去，整个嘴里都是麻的。
他皱着一张脸，龇牙咧嘴地吸气：“这是什么鬼药啊！苦死了！这味道是人能忍受的吗？”
姬玄欲言又止地看着他，最终还是没有多说什么。
玉逢恩的神情却有些吓人，沉着脸一言不发，看那样子似乎是想把他生吞活剥了。
祝摇光嘴上嫌弃，不过很快就发现，这药好像果真有奇效，他喝下去之后，腹部伤口处不断涌出的血就止住了，最关键的是，体内那股极其尖锐的疼痛，也随之消散了大半。
他顿时大为惊奇：“天底下还有这么好用的止痛药？”
玉逢恩忍无可忍地道：“王上，你怎么能把这药用在他身上？万一你……”
尘白漫漫将目光扫视过去，玉逢恩立刻住口，不再多言了。
这时，先前那名自城外赶来的崔阀僚属，看到尘白唇边血迹，不禁皱了皱眉，出声对崔凝之道：“郎君，此番阀主有令，绝不可伤到千阳王。”
崔凝之冷着一张脸，没有说话。
那僚属又道：“郎君对千阳王动了手，阀主……会很生气。”
崔凝之面露不耐，皱眉生硬地道：“我回去后自会向堂哥认错！”
祝摇光听他们言语，忽然好奇道：“千阳是何地？我怎么从不曾听说过'千阳王'这个称号？”
姬玄对他解释道：“千阳是封号，不是封地。王上的封地是整个西川。”
祝摇光“噢”了一声，明白了，西川王。
可是尘白怎么会做了西川王？这也不怪世人对其多有谩骂，实在是连祝摇光都很难相信，尘白竟然会叛出北雍，自立门户。虽说以他的能力和威望，早就足以成为一方之主了，可是为了权势地位，背弃一手养育自己的义父、叛出生活了十几年的家门……这在世人眼中仍然是当被鄙弃的。
尘白侧眸看他一眼，忽然道：“你先离开这里。”
祝摇光不置可否：“为何要我离开？”
“此地凶险。”
“那你？”
尘白顿了顿，低声道：“我在此尚有别的事。”
祝摇光眉梢一挑：“我先问问，你的意思是让属下押着我离开呢，还是任我自己爱去哪去哪？”
尘白平静道：“后者。”
祝摇光闻言，陡然眯眼，难以置信：“千阳王，我确认一下——崔意之把我交给你处置，你又要放我走，那么今后我岂非就自由了？”
尘白淡淡颔首，没有看他。
祝摇光哑然片刻，忽地放声一笑：“好，我走了。多谢千阳王慷慨！”
他带着笑意转身刚行了两步，便听崔凝之在身后冷冷道：“站住。”
“尘白，我不相信我堂哥会让你放他走。”崔凝之眼神冰冷如剑，出言询问方才那名自城外而来的僚属：“阀主究竟是怎么说的？”
僚属如实道：“阀主让千阳王好生看管废太子，绝不可轻纵。”
崔凝之神色登时缓和，嘴角挂着一点冷冷的笑意：“尘白，你把我堂哥的话当耳旁风吗？”
谁都知道，这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把崔意之的话当耳旁风。
祝摇光早知自己今日走不了，于是摆了摆手，出声打破这僵局：“行了，不走便不走。有千阳王这般貌美的狱守看管我，算起来我也不亏。”
他这言语极为轻佻，“貌美”二字一出，诸人皆微微蹙眉，唯独尘白自己，神色平静，垂目无言，似乎什么也没听到。
就在此时，附近传来细微的哭声。
这哭声听上去是小孩子，气若游丝，时断时续。
尘白立刻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众人也都跟着他上前查看。
大约十余步之外，转过一个墙角，在飘满纸钱的灰石台阶上，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蜷成一团，浑身剧颤。
小小的身子几乎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吐得浑身是血。
尘白走到离孩童极近的地方，方停下了脚步。
那孩童沾满血污的手，哆哆嗦嗦地轻扯住他雪白的袍角，小声呜咽：“阿爹，好疼……我好疼……”
尘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祝摇光看不到他的神情，却看到他的指尖微微有些发抖。
将死的小孩子，根本没有力气，扯着袍角的手很快就滑下去了，只在那素雅白袍上留了一道刺目的血污。
尘白全身都有些僵硬，最后终于忍不住，缓缓屈膝，将那浑身血污的孩童抱在了怀里。
祝摇光见状，忽记起，这个人从前好像就很喜欢小孩子。思及此，他不禁也叹了口气，“这延寿城中的疫病，究竟是……”
然而话未说完，他目光骤然一变，猛地扬袖，一道黑色长线自他袖中游走而出，迅疾扑向左侧地面，与另一道黄褐色长线紧紧缠绕在了一起。
与此同时，崔阀僚属的惊呼声响起：“郎君小心——”
崔凝之急急后退数步，盯着地面上那两道紧紧纠缠撕咬的长蛇，脸色有些难看。
那条黄褐色的蛇，方才只差几寸就要咬上他的小腿，若不是祝摇光袖中黑蛇迅疾而出，他腿上现在已经多了两个血洞。
瞬息之间，黄褐色蛇已被黑蛇咬断了头。
黑蛇咬着那只断掉的蛇头，在原地停了停，而后突然迅速回身，朝着尘白身边爬去。
祝摇光立刻道：“千阳王无须惊惧，我这蛇不会轻易伤人。”
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尘白本来也没惊惧，甚至连动都没动，任由那条通体漆黑如墨的长蛇爬上了他的身体。
漆黑长蛇在雪白衣袍上游走，这个画面看上去着实有些触目惊心，不少崔阀僚属都露出了恐惧又嫌恶的表情。
黑蛇爬到尘白胸前停下，将嘴里咬着的蛇头吐了出来，而后“嘶嘶”吐着信子，不断舔着他怀里那具遍布污血的孩童尸身。
尘白垂目盯着黑蛇的动作，神情渐渐凝重。
祝摇光此时已上前，伸出两根指头将黑蛇捏了起来，口中训斥道：“你这蠢东西发什么疯，谁让你随便往人家身上爬的？我把你炖成一锅蛇汤，送给人家赔罪好不好啊？”
说罢转头对尘白笑道：“千阳王，你喜欢喝蛇汤吗？”
黑蛇被他捏在手中，委屈地耷拉下脑袋，浑身都蔫了。
尘白缓缓站起身，看了一眼那蔫头蔫脑的黑蛇，轻声道：“不要这样对它。”
祝摇光哭笑不得：“这蠢东西吓到了你，你还要替它说话？”
“它没有吓到我，况且，”尘白顿了顿，看向怀中孩童尸身，道：“它发现了很有用的东西。”
祝摇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那孩童尸身的手臂内侧，看到了两个泛黑的血洞。
这是很明显的蛇咬痕。之前被血污所掩盖，是黑蛇将尸身上的血污舔掉，才让伤口露了出来。
祝摇光捡起那只断掉的蛇头，仔细对比辨认，发现血孔咬痕与蛇牙完全吻合，也就是说，孩童身上的伤口，正是被那条黄褐色蛇所咬。
他转头看向那群崔阀僚属，出声询问：“你们先前是不是查到，这城中疫病和蛇毒有关？”
崔凝之也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崔阀僚属立刻恭声回答：“禀郎君，我们先前的确查探到，这疫病的源头，就是一人被蛇咬后毒发，尸体扔入井中，污染井水所致。”
崔凝之拧眉：“这么说，并不是疫病，而是有人故意在此地投了——蛇毒？”
祝摇光道：“只是不知这被蛇咬的孩童，和城中其余死掉的人，身上的毒是不是同一种。看来需要先找其他尸首仔细对比确认。”
尘白垂目默然片刻，忽出声道：“是同一种毒。”
祝摇光闻声有些讶异，偏头看他：“千阳王，难道你先前确认过了？”
尘白慢慢道：“是，我确认过，是同一种毒。”
一名崔阀僚属看向地面那条无头蛇尸，不解道：“可是，怎么会是这种蛇？”
祝摇光也想问这个问题。怎么会是这种蛇？
这种蛇周身细长，呈黄褐色，体表两道浅色纵纹——不过是乡间最普通的草花蛇。
草花蛇本身无毒，在乡间很常见，人被咬后绝不会有如此惨烈的症状。
又有一名崔阀僚属冷笑：“从来没听说过，区区一条草花蛇能害死这么多人。依我看，这分明就是废太子手上那条黑王蛇的毒，他做贼心虚，故意在这里混淆视听罢了！何况方才两蛇相杀，黑王蛇瞬息间就咬掉了草花蛇的头，哪个更毒不是显而易见吗？”
蔫头蔫脑的黑王蛇缩回祝摇光袖中，委屈地舔着他的手腕。
祝摇光无语片刻，心道：苍天可鉴，我这黑王蛇只是看起来吓人罢了，其实根本就无毒。
更别说是这等阴诡酷烈的毒。
然而他并没有出声辩解。此时此刻，即便他当面让黑王蛇咬自己一口，想必这些人也是不会相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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