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摇光嘴角噙着一点笑意,故意把玩着手中黑王蛇,蛇体漆黑光亮的鳞甲在日光下闪着斑斓的暗芒,一双竖瞳金光流转,口里“嘶嘶”吐着信子,似要随时扑过去咬住人的脖颈。
方才出言的崔阀僚属皆面有惧色,悄悄后退了一点,不敢再开口。毕竟谁也不想被这东西咬中,落得个惨死的下场。
祝摇光见他们闭嘴,也就不再吓唬,将黑王蛇收入袖中,偏头正要对尘白说什么,忽见他怀里还抱着那具孩童尸身,素雅白袍上沾了斑驳血污,登时心中一凛:“千阳王,这孩子尸身上有毒血,你快放开他!”
尘白依言,慢慢将孩童尸身放了下来。
祝摇光看着他衣上血迹,眉头微皱:“你这件衣服不能穿了,快点换掉,被这毒血染上可不是闹着玩的,城内这些人的惨状你也看到了。”
玉逢恩立刻回身,从一匹载物的马上取了件白袍,送上前来。
姬玄看着尘白衣上血迹,略沉吟一刻,道:“按理说,这毒,原本应当不会通过血液散播,不知现在为何……”
祝摇光随口问:“你又没中过这毒,你怎么知道?”
姬玄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话,接过玉逢恩手中那件衣袍,对尘白道:“我为王上更衣吧。”
尘白面上无甚情绪,道:“不必,我自己来。”说罢接过衣袍,独自往边侧一扇无人的门内走去。
玉逢恩盯着他的背影,忽然转头对祝摇光道:“你进去,帮王上更衣。”
祝摇光乍闻此语,一时愕然:“你疯了?我为什么要进去?他一个大男人,换个衣服还要我帮忙?真是莫名其妙。”
玉逢恩神色不善:“崔阀主把你交给王上,就是要你听王上的话!”
祝摇光嗤声道:“行,退一万步讲,我听你们王上的话。可是你们王上并没有要我进去啊?”
玉逢恩横了他一眼,不再理会。
这时,忽听身后传来数声凄厉的惨叫,接着便是大门被猛然关上的“嘭嘭”声响。
祝摇光回头看去,只见方才尚有少数活人的街道,此刻皆已门户紧闭,似乎见到了什么洪水猛兽。
而街道尽头,一个浑身沾满斑驳血痕的高大男人,手持一把浸透鲜血的长刀,此刻正状若疯狂地朝这边杀来。
一众崔阀僚属立刻挡在崔凝之面前,口中道:“保护郎君!”
崔凝之看清了那个持刀男人的脸,蹙眉道:“怎么是你?”
持刀男人却似乎根本不认得他,挥着手中血刀乱砍乱杀,甚至直接对着他的头顶狠狠劈过来。
崔凝之将刀刃挡开,脸上却是不可置信的神色:“你敢对我动手?”
那持刀男人非但敢对他动手,而且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了,只浑身浴血,一味发了狂地砍人。
崔凝之脸上顿时冷了下来,抬起手中神机弩,一箭射穿那持刀男人的右肩。男人手中血刀脱力松开,哐当坠地,看着肩上这支刻有崔阀玄鸟纹徽的弩箭,眼神终于清醒了一瞬,而后满脸恐惧地朝崔凝之跪下,口中嘶吼道:“郎君,有人害我……有人害我啊!”
崔凝之面色凝沉,还要再说什么,那持刀男人却又发了狂,一把将自己肩头弩箭拔了出来,连带着撕扯出森森血肉。众人看着这一幕皆心生寒意,而那男人手中握着弩箭,竟是往自己身上重重捅去,一下又一下,鲜血顿时喷溅而出。
有几个崔阀僚属被男人身上的血溅了满头满脸,崔凝之见状立刻对其余人道:“都退后!不要沾上这毒血!”
而已经被毒血溅入口鼻的那几个僚属,则被崔凝之毫不犹豫地用神机弩射杀,也算是给了他们一个痛快,不至于等到毒发时生不如死。
祝摇光盯着那持刀男人的脸,仔细思索:“这个人好像有些面熟。”
崔凝之冷声道:“他是延寿城令!”
祝摇光恍然,旋即又皱起了眉。竟连一城之主都沦落到了此等惨况?
能被崔阀选中,负责镇守一城的人,本事绝不会低。可即便如此,这个延寿城令,仍是逃不过城中的诡异剧毒。
崔凝之见此人已经无救,于是抬起手中神机弩,接连十几箭破空而出,延寿城令身体各要害部位被尽数射穿,挣扎着扑在了地上,彻底断气。
祝摇光见这边事情暂时平息,于是屈身,从地上捡起了方才那条断头的草花蛇尸,仔细查看。
从被咬断的截面来看,这条蛇身的内部,早已被毒液侵蚀成了深深的黑红色,却不知为何在断头前竟没有死,还能游走在地面上攻击人。
祝摇光大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这毒,并不是天然的蛇毒,而是有人事先费心炼制而成,再故意注入这条普通的草花蛇体内,以其为媒,无声无息投入延寿城的。”
崔凝之神色阴冷严肃:“谁能炼得出这样阴诡的剧毒?”
祝摇光想了想,道:“此种杀人方式,更可能是泄愤的私仇。方才那位延寿城令,他可曾有什么仇家?”
崔凝之讥诮地笑了一声:“他是我崔阀亲信,在我崔阀做了三十年家臣,谁吃了豹子胆,敢拿他当仇家!”
此言确实不虚。当今之世,皇权旁落,世家豪阀掌握诸多大权,操控天下。而各阀之中,又以世称“天下第一阀”的上庸崔阀,为毫无疑问的领袖。
崔阀先代阀主崔长龄,更是曾当众放出狂言:“天命在臣不在君”。门阀大族气焰之盛,可见一斑。
至于往前数代,更是有洛阳宫中少帝,被崔阀权臣灌了毒酒,死前与姬妾相对而泣,悲声而歌——“皇天崩兮后土颓,身为帝兮命夭摧”。
所以,这天下真正的主人,绝不是洛阳宫中的傀儡皇帝,而是上庸崔阀的现任家主,崔意之。
而延寿城,是崔阀的领地,出了这样的事,无论是不是与延寿城令有私仇,这都是在打崔阀的脸面。背后之人实力如何暂且不论,但绝对够狂妄,够大胆。
一名崔阀僚属开口道:“若真是私仇,那么为杀一人,竟让满城数万民众陪葬,实在狠毒。”
此言一出,崔凝之面容骤然冰冷。
祝摇光的神情也微微僵硬了一瞬。
两人心里同时想到了十年前,发生在崔阀东府的那场杀戮,一时间竟都无话可说。
半晌之后,崔凝之唇角才牵出一点冷冷笑意,轻声道:“是啊,狠毒。当真狠毒。”
祝摇光闭了闭眼,在心里叹了口气。
边侧的大门忽然打开,换了一身衣袍的尘白从门内走出。他身形高颀,神骨俱清,走动间衣袖里散出一脉香冽,风姿着实令人心折。
祝摇光的心绪被他牵了过去,看着他俨若神人的身影,忽然心生庆幸,还好他方才进去更衣了,否则若让这身白衣再沾了污血,难免令人觉得可惜。
一名崔阀僚属上前来,出声问道:“郎君,此城中之事,当如何处理?”
崔凝之道:“带着这条草花蛇尸,回去向阀主禀报。还有,将城中尸身全部焚毁,尚活着且未染毒的人,将他们全部迁出此地,妥善安置。人处理完后,将延寿城暂且封闭,任何人不得擅入。城内井水立刻隔断,绝不能让其外流到别处。”
“那,尚且活着,但已经染毒的人呢?”
“杀了他们。”
众僚属纷纷领命而去。崔凝之在原地站了片刻,最后回过头,深深望了祝摇光一眼,而后便一言不发地出城离去了。
见他离开,祝摇光心里终于松了口气。事到如今,他宁可面对满城的毒血和尸体,乃至比这些更可怕千百倍的东西,也不想面对崔凝之。
偏头看了尘白一眼,问道:“千阳王,你在此地可还有别的事?”
尘白道:“该查的都已经查到了,出城吧。”
两人于是并肩往城门方向走去。玉逢恩、姬玄与那二十余名重甲铁骑,在身后远远跟随。
一路上尘白似乎有什么心事,垂着眼睫,不言不语。祝摇光只好主动开口:“你,离开北雍了?”
尘白淡淡“嗯”了一声,神色平静,看不出对这个话题是否有排斥。
但祝摇光下意识地,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于是复又问道:“千阳王,崔意之为何要把我送……呃,交给你?”
尘白默然须臾,而后极缓地说了一句:“崔意之行事,需要理由吗?”
祝摇光微微一愣,而后笑道:“确实。他的行事风格,任谁也看不明白啊。”
天下皆知,上庸崔阀的那位家主,手中握着世间独一份、第一等的权柄,素来目空一切,睥睨众生。他想做的事情,从来不需要顾及任何人的想法,也从来不需要对任何人解释。
一路上两人又是无话。最后祝摇光忍不住笑了出来:“千阳王,我记得你从前,好像没有这么沉默寡言啊?”
尘白微怔,继而也笑看着他:“你想听我说什么?”
祝摇光直直撞进他这一笑,目光竟有些恍惚了。他身上兰香不散,整个人是一副冰雪姿态,而这一笑就仿佛春水破冰,竟有天真之感。
祝摇光恍恍惚惚地想,这个人景况不如从前,却多了许多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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