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春楼会为留宿的客人提供早茶,来两个小倌,一个人端茶倒水,另一个人点菜添饭。
由于老鸨曾说明月“长了张全天下最值钱的脸,就算是个疯子都无所谓”,所以只要不是他犯了大错,他都是服侍天字层的客人。
而且还有一次,他缺席半个月,他的熟客们便不满意了,说没见到美人,在楼里怎样待着都不舒服,红笑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哄好。
于是,之后楼里再怎么罚明月,都不会让他少服侍一天。
好巧不巧的是,赵谦就在天字层,老鸨没通知换人,他只能硬着头皮上。
昨天,明月心中后怕,没去道歉,也不知道,等愤怒在赵谦心里发酵了一夜之后,会怎样。
好在,他在心中预演了很多次,今日已经胸有成竹。
“赵公子,我们为您送早茶来了。”
噔噔。
这声音,是他这个倒霉蛋一号,和另一个倒霉蛋二号,叩了两下暴力狂的门。
“公子?”
噔噔噔。
又三下。
他心生不妙,说:“赵公子,我们进来了。”
门一推开,满地都是血!
明月眼前一黑,意识被吓出了身体似的,他竟然感觉自己在空中,看到他的身体和二号呆愣地站在一起。
呆呆地往里面走几步——
“啊啊啊啊!”
倒霉蛋二号尖叫,啪得一下坐到地上,明月一激灵,视野又回到身体的眼睛上,他赶紧接住了从二号手中落下来的托盘。这活昨天他才干过,熟。
二号却完全没放松,走两步,又慌乱地一屁股蹬地:“这是啥?这是死、死人了!”
“好像是。”
明月一低头,是个惨不忍睹的尸体,他又探探鼻息:“这人我昨才见过……也熟。”
是赵四皇子!
赵谦,天潢贵胄到烂命一条,昨天,还是个穿着华贵的暴发户,今天,已经成了满身破布的小可怜。
他的身上全是血,姿势扭曲,衣服被割得破破烂烂,皮肤大片地裸露出来,上面有血迹。
血迹歪歪扭扭,好像是字,可又有被人刻意抹去的痕迹,几乎看不清楚,只有诡异的形状还依稀可见,是种**裸的羞辱。
明月更昏了。
他恨不得跪下了哭坟!
赵谦,你要死,怎么死在这儿?
秘密护送的四殿下死了,谢煊没得交代,必定会彻查。可我昨日才和你起过冲突,他会不会认为,我是最有嫌疑的那一个?
赵谦,如果你还拿我当兄弟,那你就快点——
罢了你还是别醒来了。
明月捂住同僚的嘴,眼珠转得飞快,竭力保持镇定道:
“你快去把红笑姐姐找来,别惊动其他人,别往谢煊来的方向走,切记。”
二号问:“你不去,我去?”
明月说:“我留在这里,防止再有人进来。还有,刚才动静太大,谢将军就在隔壁,一定听到了,我来应付他。”
二号说:“我一个人……不敢……”
明月问:“好,那你留在这里?”
二号跌跌撞撞爬了起来,抽噎着:“我这就去!”
二号走后,明月狠狠地掐了一把大腿,开始审视眼前的困境。
护送的皇子死了,谢煊也活不长,说不定他会先隐瞒消息,再找对策。
所以,为保万一,世界上只能谢煊一个人知道赵谦死了。
而现在已经有两个倒霉蛋,比他更先发现这事儿。所以,谢煊说不定会立即把他们就地正法,简单地解决问题。
而红笑经营了多年窑子,和官场联络颇深,所以,让人去叫她,把她拖下水,他们活下去的机会更大些。
二号已经去找她了,他很安全。只要我在屋里,等谢煊来了,不立刻被他杀掉,就有转机。
明月顺势瘫倒在地上,抬手拨乱几下长发,放松手掌,任由托盘往下落。
碗盘刚碎了一地,脚步声就越来越近,谢煊推开了门,踏入了卧房!
谢煊一进屋,就看到明月惊愕地瘫坐着,恐惧地望着一具尸体,嘴唇苍白颤抖,半晌都说不出来一句话。
明月被吓坏了,无力地塌着脊背,抬头望着他,颤声问:
“少将军!赵公子,他好像没有呼吸了。他是不是……”
他的声音一下不如一下,一次比一次抖,而后,戛然而止。
他、看、到——
刚才出去的二号小倌,竟然缩着头紧贴谢煊,脖子被他直直掐着,满眼惊恐!
“刚才他出现在我房门口,告诉我,公子死了。”
谢煊握着剑柄,金石相碰,喑哑刺出颤响。
他怎么反而跑去找谢煊了!?
明月瞳孔一缩。
谢煊环着一身戾气,立在赵谦的尸体旁。他问二号:“你看到尸体了?知道我是谁?知道死的人是谁?”
明月连忙示意他摇头,可二号已经完全乱了阵脚,他慌乱地点头,汗水随着摇晃满地洒。
一切都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明月甚至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来半点,然后——
唰!
他第一次见谢煊杀人。
很轻松。
银白的一柄剑插进去,喉管断气,鲜血飚溅,声都没吭,人就倒了。
谢煊站着,明月跪着。他的剑快得像光,沾满了淋漓的鲜血。
明月木讷地看着地上的血,喉咙像被石头堵住了一样,他抬起手,怎么都呼吸不上来。
虽然我们轻若飘飘鸿毛,可就这么死了?
明月意识到,谢煊其实压根不在乎他问题的答案。
下定决心要杀一个人的时候,冷刃比声音快得多。明月连声音都还没发出来,那个人已经永远不能再发出声音。
就因为,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尸体。
下一个就是我!
果然,谢煊悬着剑刃,还在滴血,他道:
“我要问你几个问题。”
关于二号的死,他没有丝毫解释,就像吹去了桌上的浮尘。他的剑尖就指着明月的身体,下一秒就能再插进去。
问完再杀,是吧?
是,没错,咱们的命就是这样比丫的捡饭的狗还轻。
“你们进来的时候,他就这样了?”
明月惊恐地点头。
他一手撑着地,不停地干呕着,酸水一股一股往上涌,眼泪不自觉流下,他发不出一点声音,也做不到远离那把腥臭的剑半分,他腿软。
这可是杀人了!
死人了!
而谢煊就像无事发生,给尸体扒眼把脉,说:“他是毒发。血迹是后来抹的。”
毒?
明月打了个冷战,两眼一黑,差点撅死,又哕了一声。
不仅因为凶手人死了之后,还要抹血浆的恶趣味,更因为,如果赵谦是毒发而亡,他的嫌疑就无限扩大了!
他只能迅速撇清关系,强壮镇定,忍着恶心,爬到谢煊脚边,却不敢碰他,抽噎着:
“您不……必太忧心,我、我这就去上报姐姐!”
“无需。”谢煊却很冷静。
就好像赵谦不是皇子,而是敢死队里的小卒,死了一个,马上就会有另一个顶上,对行军造不成影响。
明月鼻涕和眼泪一起落下来,他痛苦得泣血,舌尖都咬出血了才能勉强说出几个字:
“逝者已矣,亲人……若能拿到赔偿,也算,慰藉。”
“昨日,我知道你们从前是兄弟。是否也算作一家亲人?”
“我——”明月一时间卡了壳。
大脑像浆糊一样,他丧失了组织语言的能力:“公事公办吧……”
谢煊盯着明月,问:“一个人,初来乍到,除了旧仇之外,谁都不认识。明月,你说他会因什么而死?”
惶恐,疑惑,不安,再到惶恐。明月瞳孔骤缩,得到了一个不敢说出口的答案。
谢煊盯着他,眼神就好像鼓励学生回答问题的夫子,手上的剑却在告诉人你说错一个字都会立即倒下:
“别怕,你尽管说。”
明月的头发丝都在颤抖:
“旧仇……”
叫他的名字就像在签生死契,明月像被泼了盆半融化的冰水,他是真的怕了。
“不可能是我……我杀不了他。我力气没他大!”
他像是失去了理智,把溅满血的衣袖撩起来,细不伶仃的,和身板硬得像铁一样的赵谦相比,的确半点战斗力都没有。
谢煊不吃这套:“赵谦是毒发。”
明月气馁道:“会接触吃食的,的确只有我们和厨子。可真的不是我,赵公子都硬了,一看便是晚上中的毒,那时候,我正在睡觉,寝房里也不止一个人,有人能证明。将军……求您明察。”
谢煊静默。
仇人死了,该大块人心,头挂城楼才对!
可青楼却给明月扭曲出了不正常的大度,因为是死的是客人,所以他不恨,不解气,所以就算昨日还耀武扬威告发他的小倌死了,他也眼眶通红,害怕惊惧……
所以。
是、真、的、吗?
谢煊丝毫没觉得是他把人吓到了,来回地打量明月,剑又出鞘三分。
明月心一横,竖起四指,指天发誓:
“将军,若您不信,奴愿意用九族起誓,若奴所说有半句虚言,一脉断根,终身无后!”
谢煊摇头,说:“皇上命令我带回赵谦,可我失败了。他的死,我难辞其咎,回宫后,我会饮剑自刎,聊表惭愧负恩之情。”
“但此事必须无人知晓。九泉之下,我们再聚。”
明月明白他的意思了。
谢煊会为赵谦的死负责,但在此之前,他要把秘密完全掩埋,比如知道赵谦存在过的两个小倌。而他能晚死一会儿,或许是因为微薄的情谊吧,但,有可能是因为谢煊想了解情况。
空气凝固了,明月看着狼藉的尸体。他弯着脊背,好像被抽走了魂,一动不动。
良久。几滴水珠落下来。
明月沉痛地点了点头,他跪在谢煊面前,眼一睁一闭,热泪盈眶:
“好。为了您,奴愿意。”
谢煊沉沉点头:“明月,九泉再会。”
话音刚落,他的剑就朝他刺来!
“遗物!”明月突然大喊。
那柄剑停住了。
“——但如果非要死,少将军,让我拿回我娘的遗物来陪葬,可以吗!?”
谢煊皱眉:“遗物?”
明月的心狂跳,他忍住恐惧,嗫嚅道:
“从前,我和赵谦是两兄弟。我们的娘叫佩玉,她对我很好,比对赵公子好,死前给我留了一个手镯。赵谦知道了,说凭什么他没有,就让我给他,我不给,可又打不过他,他便抢走了。”
“可那是佩玉留给我的。”
水花蓄在眼眶里,变成一汪小湖泊。
明月双眼通红,他攥着手。那一双雾蒙蒙的眼睛,如在梦中,终于,能轻唱一曲当年哀曲:
“她枉死的时候,我什么都做不到,那是她唯一留给我的东西,被他拿走了,他还说他要卖钱,也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身上。”
听着叙述,谢煊的表情变得很复杂。他闭上眼,再睁开时已经恢复了冷静,只是瞳孔黑得像深潭,眸光一动也不动,冷。
他收了剑,低头往下看,说:“明月,把你的鞋袜脱下来。”
“为什么?”
明月更害怕了,人还在抖,脚也往里缩了缩,像竭力想逃,却又不敢违抗主人命令的狗,只想把自己躲在阴影里:
“不、不要!奴生来怪胎,怕吓到将军……”
“啊!”
还没等他反应,谢煊就已经半跪下来,按着他不停挣扎的小腿,扯掉了他的鞋履。
明月惊恐,捂住脚,却已晚了!
谢煊禁锢他小腿骨的手越来越用力,明月疼得直冒冷汗,他哀求:
“将军,求您放开我,好疼,奴的小腿受过……”
但谢煊无暇顾及,像被定住身体,他死死地盯着明月的脚趾。
只见——
明月的右脚,只有四个脚趾!
和赵谦一模一样!
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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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怪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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