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里画楼是玉京城达官显贵踏足游乐之地,今日又逢大日,北里当红的龟兹舞伎今日登台献艺,东南两街人流如织。
两楼以廊桥相连,幼棠站在廊桥上。
远远眺见画楼正中台子上布满描金小鼓,十部乐器琳琅满目,假母春娘站在三步开外,双手捧着鎏金莲盘,满乘鲜妍花卉:“请郎君选一枝罢?”
春娘正欲上前,却被个一袭连珠宝相纹的锦衣侍女挡住了——侍女穿时兴缺胯胡袍,梳双鬓,不着金玉,通身富贵倒比官宦人家的娘子还气派。
春娘盘算着这位神秘客人的来历,自掌画楼以来,她几乎与玉京五陵子弟都见过面。
这位郎君,她还是头一次见。
正寻思着,就听郎君轻声询问:“春娘,坊内善琵琶者都有何人?”
那道声音如玉敲冰。
“若说坊内善琵琶,”春娘隐晦打量了一眼小郎君,身量纤薄,比锦衣侍女略高。
画楼煌煌灯影,竟不能夺他光彩,真可谓那句“濯濯如春月柳”。
春娘欣赏了一番,被那锦衣侍女瞪了好几眼,她笑道:“首屈一指便是孙大家,这几月在山中修道,待端午节前就会登台!”
小郎君神色淡然,不以为意,春娘咬牙继续说:“次之,是楼里的薛郎子,”
锦衣侍女急急打断:“可是唤作檀奴?”
春娘愕然,薛昙奴本是他们藏了几年的新秀,正等端午献艺一鸣惊人,此刻不过无名之辈,寻常人怎会晓得他?
春娘娇笑:“端午节前平康坊献艺,亦有薛昙奴。若郎君有意,妾为您留下最好的阁子。”她举高托盘,侍女选了枝含苞待放的胭脂梅。
若是寻常客人,自然不需要她殷勤招待。
可今日这位郎君身份贵重,非比寻常,她挂着笑:“画楼歌舞首屈一指,楼中更有罕见美酒。”她掩口轻笑:“诸如西域美酒,定要品尝一二。”画楼高台鼓乐声渐起,隔着纱帐,依稀看得到女郎怀抱琵琶的身影。
“西域美酒”似乎激起了郎君兴致,他捏着胭脂梅枝挑开紫竹蔑帘,看向台下:“春娘还有西域的路子?”
台前紫衣女郎云袖微荡,抚弦弹唱:“忆昔在家为女时,人言举动有殊姿。”她十指翻飞,一双明眸顾盼留情,“婵娟两鬓秋蝉翼,宛转双蛾远山色。”
如今市井传唱的尽是白诗。
春娘不觉有他,毕竟坊间皆知画楼掌柜的手眼通天。春娘有意炫耀:“画楼自有画楼的门路,郎君若有兴致,妾自为郎君一一道来。”
闻言,幼棠轻笑,今日倒也不需打草惊蛇,只是探一探苗头即可。没想到几句闲谈,不仅探出了薛昙奴,甚至确定了画楼却与西域商人有来往。
此行不虚。
台下琵琶声渐急,阁楼外有人醉酒笑闹,谈及西域美酒。幼棠倦怠:“阿颂,你随她去看看西域美酒,挑一些呈上来。”
二人退下,幼棠漫不经心地捻着胭脂梅,挑起廊桥细金纱帐,向街上望去,心中暗想提起薛昙奴,春娘神色惊异,难道说有什么隐秘不成?
正思虑间,阿颂已经取好了酒,放在矮几上。夜间如此繁华,阿颂扶着栏杆张望,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忽然惊叫道:“墨池怎么在此!”
不等回复,她又愕然道:“殿下,我怎么好像,还瞧见六郎君了。”
幼棠手指轻颤,梅枝自半空盘旋而落,顺着初春凛凛微风,裹缠暗香,在风中回荡几圈,倏然砸中了傅令梧肩头。
傅令梧仰首只看到层层纱帐,和瞠目结舌的阿颂。
月半明时,南曲最当红的乐伎罗红红乘着鲜花装点的担子游街,五陵少年骑马追逐着唱颂,人声愈发喧嚷。
傅令梧仰目望高阁,嘴紧抿角,甫一抬眼瞧见了幼棠,还以为又是错眼了......早些时候还听墨池说殿下谨遵医嘱安心静养,没想到养伤养到平康坊。
他捡起那枝梅花,撩开袍角走向画楼。
幼棠眉心微蹙,不过半个时辰,傅令梧速度怎么这么快......阁中传来一阵急急的脚步声,幼棠指了指楼下:“六郎来了,阿颂和墨池下去听琵琶罢。”
青窗外栽种着繁茂的百年红梅,红枝白蕊交映,风摇影动,如云似雾,幼棠倚着凭几,矮几上摆着一尊定窑葵形白瓷酒壶。
傅令梧撩袍坐在一侧,顺手拿起酒壶,白瓷如玉泛出隐隐光辉,墨笔标了“三勒浆”,这是西域果酿,玉京时兴的甜饮。
幼棠想起方才推他去寻方子的事,掩饰般端起酒盏浅抿,许是有些心虚,只低声唤了句:“六郎。”
甜酿入口,齿颊留香。
傅令梧瞥了眼夜色之中巍峨皇城,复又看向幼棠,“酉时过半,殿下素来骨弱,今夜还出来游玩?”
画楼高台鼓乐声不断,高鬓女郎怀抱琵琶,再度登台。
“孤感觉好多了。”幼棠抬眉看他一眼,烛火葳蕤,傅令梧眼睛又黑又亮,直直望着幼棠,肯定道:“殿下喜欢听琵琶。”
幼棠不答反问:“六郎喜欢吗?”
闻言,傅令梧唇角微勾,露出一个几乎算挑衅的神色,一字一顿:“自然,臣喜欢。”
幼棠微凝,六郎曾随名满天下的谢箜篌学过几年琴。
自是喜好音律的。
这应当就是六郎喜欢薛昙奴的缘由。她攥紧酒盏,停了片刻:“端午前后平康坊十部鼓乐献艺,待那时旬休,你与孤一道来此听琴罢。”
傅令梧微不可查地点了头。
暖阁一前一后摆了两座方熏笼,烧的极热,不过才一阵,傅令梧觉得难耐热气,索性解开青玉领纽,不耐烦拽开交叠的半臂,方才凉了些。
他靠着凭几,曲腿踩在一侧,手指敲击了下膝盖,他转首正欲说起什么,但见幼棠青衣厚重,内里滚着一层轻柔狐裘,那双玉般的手隐在袖下,唯有指尖透出一点青色......他心中一动,幼棠骨弱怕寒的毛病一直不好。
台前唱喏的堂倌,沿着金台抛洒花头,紫衣女郎拨弦,正好唱到: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
幼棠垂首饮了半盏,却见傅令梧倾身看向台中,极其专注,阁中纱帐遮掩,昏昏暗暗,他掀开纱帐看了片刻问:“殿下,这是谁写的?”
紫衣女郎声音如泣如诉,幼棠端起酒壶微倾,甜酿缓缓注入银盏,随口道:“当然是白诗。”
“什么白师?”
傅令梧听的模糊,这时天色渐晚画楼客来如云,人声渐渐多了起来,琵琶听的不甚分明,何况幼棠低声轻语。
除却香事,他素来对文人雅事无感,市井流传的诗赋更是毫不了解。
傅令梧懒散撂下纱帐,右手撑着矮几,料想此处吵闹,回身凑进幼棠耳畔,又问了句:“白师,是谁?”
他气息灼人,说话时呼吸像羽毛搔过耳廓,十分古怪,幼棠吓了一跳,连忙避开,执壶的手不禁一晃,酒壶倾倒,清亮酒液顺着傅令梧领前衣襟流淌而下,雪白中衣沾在他结实的胸膛上,酒液积在腰腹间,浅浅一滩......两人未料到有此一遭,幼棠慌忙抽回手,却误撞了案几另侧的玻璃壶。
——“呀!”
傅令梧动作极快扶住玻璃壶,正欲起身,却被幼棠一把抵住腰腹:“你不要动!”傅令梧腰间衣衫积着一汪酒酿,稍有不慎就要泼洒出来。
幼棠在傅令梧怀里摸索着抽出张帕子,重重按上去,胡乱擦了几下。
傅令梧浑身紧绷,一时僵硬动弹不得......幼棠手指的温度透过衣衫传递过来,微微发凉,她身上清甜气息亦近在咫尺……傅令梧几乎瞬间起了反应,握紧发烫的手掌又松开,如此反复,终于找回声音:“殿下!”
许是画楼暖阁有催人情浓的香,或是什么其他的缘故,傅令梧不自在动了动腿,用袍衫遮掩着异样反应......胸腔心跳一声重过一声,像是有什么怪东西要破土而出。
这种感受前所未有,他不知所措,只能竭力秉息。
好在幼棠并未察觉什么,草草一擦而过,将帕子丢在案几。紫衣女郎拢了拢琵琶,正好唱到: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银盏还剩下半盏三勒浆,幼棠听到这句,心头一震,抬目去看傅令梧,见他一改随意,正襟危坐。
暖阁昏昏看不清楚他神色。
如此不言不语,气氛有些古怪。幼棠看着那盏“白玉葡萄”,笑着问他:“西域葡萄酿,你可喜欢?有没有喝过?”
傅令梧没有搭话。
幼棠等了片刻,暖阁灯烛摇曳,照见他襟前一片水痕,理所当然将他怪异反应,归为爱洁的毛病,料想他定然不愿这样子回营,她哑然失笑:“今朝你随孤宿在别院,待明日盥洗过后再回营。”
傅令梧硬是扯出一个笑,转瞬即逝,神色又沉下来:“殿下,方才说喝过什么?”
“西域葡萄酿,”幼棠伸手点一点那尊几近透明的琉璃壶:“是什么味道?”
傅令梧目光掠过那分外秀气的指尖,分神说:“殿下不能饮酒吧?”
幼棠心道那是从前,睨了他一眼:“你只管说好不好喝。”
那双乌瞳含笑,沁着一层潋滟水光。
傅令梧喉间一窒,不肯再看她,端起案几上那半盏三勒浆,一饮而尽:“毕竟是酒,”这会他心跳如鼓,几乎尝不出滋味:“没这个甜。”
那是方才喝剩的残酒,幼棠有些尴尬,也不好提醒,只换了个话题:“听闻,西市有家樱桃酥山做得很好。”
暖阁又是静默,灯烛噼啪一声响,傅令梧才恍然回过神来,答非所问:“西市,一直很好,臣喜欢配酢姜吃。”
樱桃酥山和酢姜,这两样东西何时搭到一起了?
幼棠彻底不愿说话了。
直到月挂中天,他们回别苑歇下。傅令梧起身,推开窗望着那座灯火通明的画楼,方才暖阁内一幕幕在他眼前闪现。瞬时,西市书坊那本《锦城随录》再度浮现脑中,书中你侬我侬的暧昧画面......
仍是不堪直视。
思及此,那张清俊的少年面庞瞬时阴沉下来。
难道他真有那种“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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