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镇节度使傅将军解送俘虏至玉京,圣人下圣旨令钦天监择日献俘于社稷。
三月十四,是日大吉。
圣人携百官降临丹凤楼。
丹凤楼巍峨壮丽,其中是一座九间重檐庑殿顶的高阔台阁,左右两侧设重檐方亭五座。楼阁与方亭之间以廊庑相连,一眼望去祥云笼罩,高不可攀,尽显天家气派。大梁建国百年来所有国之大事,朝廷大典皆在此处举行。
太监高声唱喏,吉时已到。
圣人与王贤妃登上高阁,五凤楼前傅将军已率领河西军而至。河西军军容整肃,前方列为一袭重甲的将军,其次便是骁骑卫、黑骑约莫数万之众。幼棠立在圣人一侧,一眼就瞧见了傅令梧——无他那身红袍太显眼了。幼棠循着他一一打量,还看到了傅四郎等诸人。今日丹凤楼上,不止百官还有不少宗室列席。
这幅场景倒是罕见,大多宗室诸侯都在地方拥兵自重,各自为王。圣人亲政之初,为与太后争权,昏招百出,这就是其中之一。圣人大肆分封宗室王,并假节,令他们率亲兵出镇地方。
至于藩镇掌兵权,这算是大梁建国之初就埋下的祸根。
沉思间,圣人向台下挥手示意,瞬时五凤楼前传来一阵阵高呼如海啸般:圣人万年!圣人万岁万万岁!
太监再次高唱:“献俘!”
河西军自两侧如黑潮一般分开,黑甲参军腰悬长剑,威风凛凛,其后是一行胡儿装扮的男女,行在最前面的是一位锦衣狐裘的少年,距离颇远,幼棠瞧不清楚他的面貌。就听身边太监高唱念名,原来是突厥部落首领之子阿史那文鸯……待太监将一连串的名字都念完,幼棠已经有些混乱了,这时整场献俘仪式到了高、潮。
五凤楼前鼓乐齐奏,人群又是一阵欢呼。
侍中献上福酒,圣人饮福酒,再食用供奉的胙肉和稷饭。这时傅将军上前行礼,圣人打量了傅将军好久,而后扔下酒杯,三两步上前,极为亲切扶起傅将军,笑着说:“爱卿堪为柱国,”说罢,他取下肩上的绣纹华丽的龙衮,披在傅将军身上,拍着他的胳膊,再度赞了几句。
待圣人赐下福酒,冗长的献俘终于结束了。
圣人在丹凤楼左右方亭设宴,宴请百官。
圣人则与王贤妃高座主位,幼棠方坐端正,就见内侍将那突厥王子阿史那文鸯和其余皇室成员引了进来,文鸯年纪不大,眉骨深邃,容貌艳丽,与大梁人不甚相同。
待看清楚那张昳丽面容,幼棠心头一跳。
阿史那文鸳竟然是奉天十年玉京作乱的逆臣杜文鸳,原来他改了汉姓。
幼棠心惊。
放眼四望,诸侯王,突厥王,如今再加上宗室出镇地方,宦官中央弄兵权......三年后天子西逃,玉京沦陷,城下之围不正是他们吗?
倘若不提早整顿禁军,届时玉京危矣。
幼棠无声看向帝座,正见圣人的目光也落在阿史那文鸯身上,难耐目光犹如湿粘的舌,声音嘶哑低沉:“鸯郎年少俊美,有龙阳之姿,以后就住在宫中。”说罢,忽然站起身,对孙吉祥说:“朕要沐浴。”
群臣推杯换盏间,一抬头圣人不见了。
因并无圣谕降下,众臣继续宴饮,觥筹交错,阁内歌舞升平,鼓瑟吹笙,胡女引臂旋转,双脚交错踩着急促的鼓点,就连发鬓间金银花钗都掉落一地。
怀王面容苍白,阿颂忙递上一盏热糟苹婆,劝道:“殿下,今日自起身,滴水未进,用一盏吧,甜滋滋的。”
幼棠勉强吃了几口。
这时崔内侍不知从何处蹿了出来,他罕见地叉手行礼:“殿下金安。”行礼过罢,他身后那位华服高鬓的仕女,亦缓步上前,对着幼棠盈盈下拜:“殿下金安,妾孙氏向怀王殿下请安,恭祝殿下千岁安康。”
竟然是圣人赐给她的昭训娘子。
幼棠更觉头疼,这位孙昭训本是掖庭宫女,后来攀上了崔内侍的路子,不知如何安排的就被圣人借着赐嫔御为由,送到了少阳院。
幼棠淡淡应了声。
孙昭训对她的冷淡不以为意,反是极为热切跪坐在她身侧,双手高举,捧着盛满黄樱桃的水晶碟。大殿广阔,她着单薄春衫,冷风穿堂而过,微微颤抖,一双皓腕更显得楚楚可怜。
无心理会,幼棠拾起一颗樱桃:“你退下吧。”待这桩事了,幼棠不欲久待,提前离席了。
眼瞧着歌舞宴罢,酒过三巡,人群陆陆续续进殿,纷纷和相熟的大臣交谈,而傅四郎只顾得大快朵颐,今日的菜色极合他胃口,他吞下一匙,拉着傅令梧的袖子,夸赞:“六郎,四哥错怪你了,糟苹婆果然美味。你从前说过,我还不以为然呢!”
自从骑射课晚归后,傅令梧满腹心事,一直恹恹不乐。
因傅将军回京在即,太学也临时停课。傅令梧和他一起回到京郊大营准备河西军返京事宜。前日大军抵京,傅家私兵骁骑卫也一同归京。傅令梧十余岁投身骁骑,年幼且无功绩在身,一直不得认可。自去岁冬月云州大破阿史那俟斤,骁骑自此隐隐以他为首。
故而骁骑卫返京,傅令梧忙碌也是寻常。只是近日六郎异常沉默,傅四郎旁敲侧击问过几次,亦没问出什么。
眨眼间到了献俘日,傅四郎看向正殿,珠帘翠幕,彩绸绣扇,最高处华贵帝座空荡,不知何时圣人离席。他与傅令梧耳语几句,却见他案前分毫未动。傅四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怀王捻了颗樱桃,眉间衔笑递给伴在左右的高鬓仕女。
他瞥向白九郎:“怀王身边的娘子是谁?”
白九郎因骑射课上表现不佳,像霜打的白菜,没精打采:“约莫是侍奉宫女,”他扫视一眼,美人如花隔云端,瞬间来了精神:“宫妆高鬓,应当是昭训娘子。”
傅四郎“哦”了一声,将最后一匙糟苹婆塞进嘴里。
白九郎见他时不时看向那厢,嘿嘿一笑,用力撞了撞傅四郎:“听说你要定亲了,”他摸了摸下巴,戏谑道:“四郎,你这样目不转睛盯着别家女郎,嫂夫人可是会伤心的。”
傅四郎脸皮厚,笑骂道:“胡说八道!”两人闲闹一阵,这场宴会也渐渐到了尾声。傅四郎喝了几盏酒,酒酣耳热,想到前几日墨池出入侯府,约莫是怀王邀见......他笑眯眯扯着傅令梧:“你跟我一道回府,还是要进宫拜见怀王?”
傅令梧垂目,拾起帕子擦干净衣袖:“四哥,我有事要出去一趟。”傅四郎粗鲁地擦了擦汗,冷风一吹,那点醉意都消散了,他仔细注意着傅令梧的神色,诧异问:“你要去哪里?”
——“西市。”
话音未落,抛下骁骑,傅令梧跨马扬鞭,一人一马沿着朱雀大街渐行渐远。
待他赶到西市,已经是未时末刻,坊市间各家铺子拾掇着准备歇业。将缰绳递给书坊伙计,傅令梧一言不发,径直走到从东边起第三个书架。他的目光沿着一册册书逡巡而过,最终停在那册熟悉的《锦城随录》上。
沉默良久,他一动不动停在架前太过怪异,就连书坊的伙计都注意到了,布衣伙计掸了掸浮尘,回头一看,瞬间想起这不是上次那个贵客吗?
布衣伙计拎着鸡毛掸子,善意提示:“游记闲笔都在自西边起的架子上。”见客人依旧沉默,他小声念,“客人要寻什么书?我帮您取,您听司市开始击钲,不一会该闭市了。”
傅令梧深吸一口气,抽出那册《锦城随录》。献俘仪式结束,他自不必留在京郊大营,傅令梧直接回府,一路回来谁也没有见。回到房中,他目光阴晴不定地看着那册书,久久没有翻开。
夜色渐深。
今日不愧是钦天监算出来的吉日,是夜明月高悬,长河翻雪,四周明亮异常甚至不用点灯笼,傅四郎吩咐小厮去门前问傅令梧回来没有,没一会小厮复命:“郎君,老魏说日头没落,六郎君就已经回府。”
傅四郎想了想近半个月来六郎种种反常,兄弟友爱的责任心再度冒头,他马不停蹄,四处寻找,终于在院中逮到了傅令梧。猞狸躲在假山上整理皮毛,而他神色轻松立在树下,拾起扁石,抬手掷向湖中,扁石点在水面上,一下又一下,跳跃着最终没入湖水。
亏他还以为傅令梧抑郁了,没成想他重拾童趣,竟然领着猞狸,打起了水漂玩。
傅四郎躬身捡起块石头,心中有些好奇:“这般开心?”石头投向水面,却没有如预料般点水而过,反是一下子沉底了。
傅令梧不见烦忧,委实按捺不下心中喜悦,忍不住分享道:“四哥,我,我认识的好友,今日他解决了一个藏在心底许久的疑问。”
傅令梧颊畔酒窝顿现,想起方才他看那册《锦城随录》,翻开瞧了一眼,瞬觉如坐针毡。他强忍着不适继续翻了页,恰好是一副不着寸缕,交颈鸳鸯的配图,画工细致,肌理分明,霎时他只觉一股阴风灌领,寒毛直竖......他猛然将书丢到小几上,使劲甩了几下,竭力将那股毛骨悚然的感觉甩掉。
倘若他有断袖之癖,定不会如此厌恶此事......除非,除非,他思绪如乱麻,抽不出一点头绪,皱眉怔愣地看着银河明月。
星子闪烁,一缕灵光当空划过。
如击石火,似闪电光。
既然厌恶此事,岂不正说明他根本没有断袖之癖!
傅令梧扶额大悟,一时走路都松快了几分。他绕着园子走了好几圈,心情才平复下来。既如此,往后他与般般,一如从前同食同寝,傅令梧颊上酒窝似隐若现,雀跃不已,就连路旁沾泥石子都觉可爱。
傅令梧擦净石子递给四郎,慢斯条理传授打水漂秘诀。
傅四郎攥着石头,竖起耳朵等着下文。谁知六郎嘴紧得像蚌壳,抱起猞猁兴高采烈地又回去了。傅四郎叹气,完全想不明白几日前六郎愁云惨淡,今日怎地又欢欣鼓舞了。
啧,少年郎君!
好半晌他才后知后觉,六郎说的好友该不会是他本人吧?
话说,到底解决了什么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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