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橙红的太阳跃出山脊,春狩围场沿着翠华山脉而建,这里是皇家围场,平日里了无人烟,只有野兽啸聚林间。
傅四郎靠着长榻草草将就一晚,他将锦帘掀开半个角,正好能看到营帐两角悬挂着的灯笼。
傅令柏是靖西侯傅连川的幼子,傅家这一辈的孩子都是从令从木的,他上头两个哥哥都随大军镇守在河西,唯有他是长房年纪最小的儿郎,故而一有机会便留在玉京陪伴祖母。
烛光微弱,傅四郎远处一望,天就要亮了。眼下应是寅时过半,他回首看向屏风后空荡荡的长榻,晓得是一夜没人,不禁叹了一口气:“这个六郎!”
傅令梧昨日随怀王殿下自鹤台一同离去,他们自然是不能阻拦的,原想着怀王不过是私下吩咐几句。
谁知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他朝远处一眺望连个人影也看不见,只得私下吩咐小厮持剑去营帐前等待六郎。
直到丑时,琅琊郡王虞知节困倦难耐,他们这席宴才算散了,他招呼着一众从兄弟回到营帐,准备歇下,这时小厮持剑跑过来道:“郎君,六郎君一直没回来呢。”
没回来,难道他留宿在怀王殿里了?
霎时间,他睡意全无,一会想到六郎酒量颇浅,一会想到六郎醉酒犯上......去岁端午六郎酒后失德硬是抱着怀王殿下不撒手,还是他们兄弟具在才硬生生扯开六郎......
一幕幕像走马灯似的,傅四郎仰面长叹,眼下三更半夜,无召不可能拜见怀王。
只好坐在营帐里心惊胆战等着。
天快亮了,傅四郎对着铜镜略整衣衫,高声道:“持剑!我们该去接六郎了。”
三台殿顾名思义由三座殿阁合围而名的,怀王就燕居于三思殿。殿前金吾卫持剑而立,神色威严,在他们身后殿阁回廊宛转曲折,沿廊栽种着数株老梅树,寒梅繁枝盘虬,间或点缀着数朵红白香蕊。
约摸半个时辰,傅四郎终于赶到三思殿,正逢这一幕。
殿前巡防的宫中禁卫上前一阻:“天子居所,不可擅闯,来者何人?”
傅四郎递上拜帖,请禁卫交予怀王殿下。
寒梅绽放,香气悠远,约莫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殿阁里传来蛩跫足音,一个眼熟的内侍缓缓行来,他身着绿纱衫子白罗裤,不过十二三年纪,正是怀王身边的内侍墨池。
墨池、行云早就与傅家郎君十分熟稔。
墨池双手作揖行了个礼:“四郎君您可算来了!请随奴来。”傅四郎迈步跟上墨池,就听墨池轻声细气:“殿下吩咐了,若是四郎君来接六郎君就请您进殿。”
傅四郎陡然间生出一股莫名之感,怀王竟然已经吩咐了这事,他看了一眼天色,此时仍是雾霭沉沉,昨日众人大都安歇很晚,怎么怀王起的这般早?
他试探着说:“中贵人,殿下昨夜饮了许多酒,竟也起的这般早。”
墨池叹了口气:“四郎君,”他欲言又止,最终四周望了一眼:“哪里是起的早,昨夜将将一夜没睡嘞!”他抱怨:“贤妃娘娘又遣人过来,何况晨起惯常是要请安的......昨个阿颂姐姐还请了医官过来呢!”
请了医官?
白日里都好着的,怎么就要连夜请医官了?
傅四郎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贵人,怎么就请医官了?可是有什么不好?”
墨池默然。
这事是由阿颂姐姐亲自去办的,他也不知道,于是墨池学着平日阿颂不愿作答的模样,竖起一根指头,挡在唇前神秘:“不可说。”
片刻间,他们已到寝殿。
傅四郎迟疑地停步:“贵人,殿下还在殿阁之中吗?”
墨池搔一搔头发:“四郎君,奴婢方才不是已说了吗?天不亮,殿下就去请安了。”
“那来此为何?”
墨池十分疑惑:“四郎君不是来接六郎君的吗?六郎君就在此呀。”墨池理一理袍衫,“四郎君且待片刻,容奴去禀报阿颂姐姐。”
话落进殿,完全没注意到傅四郎一脸震惊,六郎昨日果真和怀王殿下宿在一处了......且不说傅四郎心思百转千回,懵懵懂懂地又引到偏殿,说:“殿下吩咐,请您用过早膳再走呢!”
傅四郎坐定,烦乱至极。
阿颂亲自捧着一个錾刻梅花纹的金盘,身后簇拥着几个宫妆年幼侍女,分别捧着小笼金乳酥、玉露团并翡翠饆饠拢共七八样,引人食指大动。
阿颂好奇看他一眼:“六郎君盥洗过后就来。”她望一望傅四郎的脸,只觉得他样貌虽然生的俊俏,但气质极温和,和傅令梧不甚相像。
三思殿内外一片肃穆,偶尔听得到内侍足音,不见闲人往来。
“四哥已来了?”傅令梧人还没到,声音已至,他撩开袍角大步行来,绕过一扇扇泥金刺绣美人六扇屏风,探出半个身子:“四哥,你等片刻。”
傅四郎见他行走之间无碍,不像是需要请医官的模样,心瞬间又悬起来了。
那昨夜请医官的是谁?
他焦躁不已。
却听傅令梧盥洗过后,又见他束发,傅四郎不免心焦,虽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这是什么时候还打扮!
这是傅四郎有生以来吃过最痛苦的一餐了。
宫装侍女垂首立在一旁,他焦虑难耐,却碍于形式什么也不能说。待早膳后,一把揽着傅令梧强行将他拉走了,他穿过九曲回廊,终于行出三台殿。
傅四郎长舒一口气,正要说教,就听六郎语不惊人死不休:“我再也不喝醉了。”
“你,你你干什么了!”
傅四郎面色大变。
见他反应如此剧烈,傅令梧心中惊异,难道昨夜他与幼棠这点微末小事,竟然传的四哥都知道了,他语讷:“......饮醉了酒,我”
傅四郎驱马靠近:“怎么还要连夜请医官了?”
“哦。”傅令梧一见他说请医官的事,瞬时放下心来,方解释道:“昨日春狩殿下扭伤了脚,夜晚疼痛难忍,又不肯让我正骨,只得请了医官来看。”
傅令梧面上闪过一丝怪异神色......
他握紧了瑚柄马鞭,靴底轻触马腹,骊马额前金色当卢微微闪烁,骊马立即轻快的小跑起来,寒梅初绽的幽香萦绕鼻端,耳畔是林中松枝簌簌之声,一下子将四郎远远甩在身后了。
昨夜他根本没睡着,只是榻上合目休憩片刻。
结果却等到幼棠站在他面前,指尖在他面上流连不去。她的手指像根挂了霜的孔雀翎羽,抵在面上,又痒又冰,他忍了又忍,睁开眼就见幼棠一脸复杂。
见他睁眼,幼棠垂下眼睛,伸指点了点案几上定州白瓷盒,“白日见你受伤了,这是圣人御赐的鲸膏。”
他拿起那白瓷盒子握在掌中,冰冰凉凉。
寝殿内温暖如春,黄铜四方掐丝熏炉中的红色炭饼,一明一暗。
也许是太暖和了,这片刻昏昧,傅令梧只觉得头愈发昏沉,那坛酒后劲很大,这会缓缓发挥了作用。他几乎思考无能,依稀听幼棠低声念了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什么情深?
傅令梧混乱不明,只见幼棠如画般秾丽的眉目间衔着一抹郁色,檀唇张合,说了许多话。但他醉兴正浓,什么也听不明白,心中翻涌着一个念头,那个他自见到幼棠与陆潜见面时,就冒起的一个念头,他用力抱住幼棠,盯着那双错愕的秋水乌瞳,严肃地问:“般般,”
——“为什么你不唤我梧哥哥。”
昨夜只是这般,勉强算得酒后失德,可后来却真正做了一场混乱至极的梦。
梦里他竟然还身在河西随军休养生息。
梦里是连绵不绝的祁连山,春日迟来,山顶的白雪开始消融。大战过后,众将士都松快下来,他也随军住在营中。
正值休沐,营中人极少,他惯常练过剑回到营帐,不知第几次拿出藏在怀里那支葡萄纹花鸟银香球,悬在帐上,又拿出一封洒金笺写的信。
忽然间,厚重毡毯一把掀起。
——“圣人嘉奖的圣旨今晚就到了!”绯袍轻甲的少年将军,一枪挑开帐子,语气兴奋至极,待见到他来不及收起的信,瞬间顾不得圣旨,一把丢下枪,大步上前就要抢走。
他轻巧避开了。
那少年人是他四哥,见他如此眉毛挑起:“哼,不给看也知道是谁的来信。”他话题一转,轻松的说起,“眼下正五月,待圣旨一接,就随大将军一同回京。”
五月?
一同回京?
傅令梧身在梦中却很疑惑,他分明赶在三月春狩前就回京了,为什么梦里五月还留在河西军营?
至于那封洒金笺的信,更是不知从何而来,幼棠自去年中秋后就不曾来信。梦里的他等四哥离去,终于再度展开了那封信。洒金笺上是他看过千百次,谙熟于心的笔迹。
那信上先是寻常问安之语,末了说:六郎,已至暮春,玉藻游池,芍药葳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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