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撩起眼皮看着他,绿珠殷勤上前扶着圣人起身坐稳,圣人不说话,只是看着琅琊郡王,似是不认得他,好半晌才恍然大悟道:“是十一郎啊,平身罢。”
观圣人似有怠慢之意,宗亲顿时窃窃私语。
无怪如此,圣人年少风流,性好龙阳,久久不驾临后宫,与陆皇后成婚后勉强诞下一女。自圣人立府至开平五年之间,数十年来宫中只有锦城公主、咸仪公主二女。
圣人过而立之年时,太后及宗亲先后推举圣人幼弟霍王虞宝栾,江夏郡王、琅琊郡王进宫做嗣子。当年圣人下恩旨将琅琊郡王接进宫中教养数月,只待年后宗府造册,便正式确立琅琊郡王的身份了。
熟料那年陆皇后再度有孕,生下怀王。次年琅琊郡王被遣送出宫,自此算是无缘于皇位了。
这些风波传闻,幼棠一直心知。琅琊郡王和陆潜同龄,照旧例,各地藩王加冠应自请返回封地,可他一直留在玉京城。上一世直至她被赐死,虞知节仍未回封地。
幼棠眸色渐深。
第三盏菜是宫廷御点,阿颂递上一笼金玉梁糕,却见怀王目不转睛望着御座,她羽睫长而卷,潋滟含情,一双明眸天生蕴着笑意。
——“臣献上祥瑞!”
琅琊郡王双手举起“祥瑞”,白狐立刻蹬蹄逃跑,却被他轻松捏住后颈:“古人曾云,于时百姓乐业,请勒铭酒泉,乃刻石颂德。羣下以为白祥,金精诞,皆应时邕而至。”
圣人短促地笑了一声:“英雄无数,外御强敌,内缓君心,朕心甚慰。”圣人声音嘶哑,任是夸赞的话,听着也有股阴阳怪气的味道:“河西大胜,傅卿,”圣人瞥了眼傅侯爷,傅侯爷起身行礼,圣人言:“你家儿郎个个英雄,让他们上前来,赐座!”
圣人哼笑:“孙吉祥,让傅家儿郎不必拘礼。”
庭中舞伎衣袂翩翩,引臂折腰如白鹤纷纷起舞,鼓乐声悠悠再起。
孙太监立即吩咐掌事太监李春宜去将傅家郎君请到这厢,尔后又吩咐内侍“祥瑞”请进金笼,以便众人观赏。
琅琊郡王因献“祥瑞”之功,圣人大喜赐座。虞知节坐在了幼棠对面,他穿着圆领袍,不知熏了几炉香,香飘千里,举起金盏对着幼棠一拜。
幼棠含笑举杯。
很快掌事太监李春宜引着傅家郎君向圣人行礼。
盛宴氛围浓烈,虞知节干脆脱下外袍,将两只袖子完全别在蹀躞带里,对着身畔的内侍吩咐了几句。
就听宫廷乐伎奏响了急促乐曲,虞知节向圣人行礼,回旋举起双袖,他踩着鼓点极速旋转,灯烛映照之下,他身上的碧绫金丝纹绫半臂金光点点,灼人眼目。
这一番表演吸引众人,就连绿珠也忍不住探身张望。
幼棠举杯抬袖,目光飞快逡巡一周,这才发现崔内侍不知何时消失了。
幼棠倚着凭几,一副不胜酒力之态。阿颂递来热茶:“殿下,可是饮醉了酒?”凑前却见幼棠眸底清明,只听她轻声:“悄悄遣几个内侍,去寻崔内侍,找到人后不要声张,看看他在做什么。”
阿颂点头:“婢子唤行云来侍奉殿下。”
行云、墨池是幼棠贴身侍奉的内侍,自幼随何大监教导。何大监是陆皇后给幼棠留下的陆家旧人。虽说行云墨池并不知晓幼棠身份,但也极得信任。
阿颂身影消失不见,虞知节那曲胡旋舞也表演完毕。
御座前虞知节抱拳行礼,不知回禀了什么,圣人神色莫测:“孙吉祥,春寒料峭,赐儿郎子一坛石冻春!十一郎,你与傅家儿郎都随青麟玩罢。”
幼棠心道圣人真是喝醉了。
青麟是她的乳名,除了一些长辈故旧再无人称呼。还是当年陆皇后有孕,太后入夜梦见有青色麒麟投怀而来,一时大喜过望称天佑“吾家麒麟儿来矣”,这才有了赐名。
高处不胜寒,寒风又起,矮几上灼灼新绽的牡丹,片片凋零,虞知节就是这时拎着酒壶过来的,他盘腿坐到了幼棠对面,“青麟,”他盯着她的发青的指尖,忽的伸手一握:“好冰,喝点酒暖暖身子!”
幼棠眉心皱起,十分不悦,因身份之故她不喜人触碰,平日里也鲜有人触她的霉头。
虞知节咧嘴大笑,一掌拍开封泥,拎起酒坛子将酒倒入蔓草花鸟金杯中,陈年石冻春愈酿愈赤红,圣人赐的这坛陈年石冻春,是奉天元年入窖的,酒酿色泽艳丽若保山赤玉一般。
幼棠接过金杯,浓绛色液体泛起微波。
圈圈赤色荡漾开来。
这一幕如此眼熟,就好似是东苑圣人赐下的那盏鸩酒。
幼棠脑中“嗡”地一声,只觉得猩红酒液瞬时凝聚成流动的河流,奔涌着扑向她。幼棠晕眩,以袖掩面,手握成拳死死按住小腹:“等他们同饮罢。”
酒过三巡,傅家一行终于姗姗来迟。
待众人就位,虞知节眼珠一扫,却见傅令梧恰坐在怀王身畔,不多不少完全遮住了怀王,从他这里只能瞧见怀王玉色衣摆,他心觉可惜,不能以美人就酒,一时意兴阑珊:“圣人赐酒,请诸位同饮,若不肯尽兴,休怪我罚酒!”
众人哄笑,一同举杯。
傅令梧端起酒杯,目光却不自觉瞧向身畔那人。
怀王垂眸,容色愈发苍白。
石冻春这种烈酒愈酿愈醇,恐怕怀王喝不了两口就醉了。眼见幼棠垂首欲饮,傅令梧借着理袍,长腿一屈,重重压住了怀王宽阔袖摆。
圣人赐酒,明面上推诿不得。
幼棠抻了抻袖子,不知道傅令梧又是来的哪一遭,无声无息瞥向他。
傅令梧并不看她,举起酒盏一饮而尽,手腕一翻,袖摆扫过案几,变戏法似的,瞬时将幼棠那满满一盏酒换了过来。
幼棠一愣。
一盏过罢,虞知节吩咐行云再度为众人满盏。
东风又起,云母织锦围屏遮挡不及,金涂银树灯那一盏盏灯烛随风摇曳,幼棠抬手掩住空盏,百无聊赖望向四周。
圣人离席。
众臣反而无拘无束各得其乐,笑闹声极嘈杂,宫中乐伎乐工奏起鼓乐《迎仙客》。
远远有士子抽酒筹而戏,白诗曾云“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当酒筹”。幼棠侧耳听着他们联诗,一个青衣士子行酒令道:“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他们的声音淹在鼓乐声中,争论起了世间可有情痴。
幼棠侧耳听着,神色古怪,她想这世上自有情痴,亦有一见倾心眷侣......
幼棠目光投向傅令梧。
虞知节催请众人饮酒,傅令梧虽然绷着一张脸,并不肯看她,却理所当然替她挡酒盏,几轮下来复饮数盏,他面上虽如寻常,可颈边已红了一片。
幼棠装作不胜酒力,扶着额头:“十一郎,孤不能再饮。”
虞知节看出幼棠不耐烦,也不强求:“青麟,夜深露重,容臣送你回三台殿。”三台是环绕着鹤台修筑的行宫。
幼棠指了指案几上的龟驮金酒筹:“诸位尽兴,不必相送。”她秀目一转,却见傅令梧神色淡淡,专注盯着台中八部乐工,丝竹袅袅,仿若沉浸其中。
他果然喜好丝竹。
幼棠无声地叹了口气:“你随孤来,有事同你说。”
幼棠一路缓行直至绕过画屏。
远离酒宴,人声渐渐听不到了,她轻呼一口气,忙唤阿颂搀扶,还没出声就被冷着脸的傅令梧一把抱了起来,他常年在军中,又是自幼习武,手劲很大,没轻没重。
幼棠疼得皱眉,强忍着拍开他的冲动。
一轮明月高悬,路旁皆是高大的百年古木,枝影婆娑,幼棠乘肩舆,傅令梧径自骑马相随。
幼棠记挂着方才的事,若非那句“一见知君即断肠”点醒了她,恐怕她还迟迟下不了决心。上一世她为拆散他们这对有情人,强行夺人所爱,最终闹得不可收拾......幼棠望向傅令梧,上一世他们相识应该是在傅令梧回京之后,也就是五六月前后。
该等他们相识,再送他们一起回河西。
这样一来傅令梧既避开了那桩祸事,又能与心仪之人长相厮守。
也许自那之后,他们两人又会如前世般疏远。可圣人云,君子之交淡如水。她深以为然,心觉是无上真言。
宜早不宜迟。
一炷香的功夫,他们已经回到三台殿。三台殿阁遍布熏炉,温暖如春,幼棠净过手,就见傅令梧坐在罗汉榻上,拧着眉头,双目微合似是睡着了。
幼棠静静凝视着他,手指缓缓滑过这张与她记忆中一模一样,少年时傅令梧的面庞,最终冰凉指尖停在他眼下,那里有一道极细的淡红痕迹,许是今日林中被枯枝划破。
上一世,傅令梧眼下亦有一道横贯眉宇的挞伤。
那是他为了救“心仪之人”留下的挞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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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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