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秋高气爽的大晴天里,秋猎的队伍满载而归。
帝王冰冷的十二旒之下露出一张冰冷且蒙雾的眼睛,坐在最高的马车内,目光缓缓从隐没在天边的青灰色山峦线处收回,随后落在手边绘制的一张地图上。富丽堂皇的马车中,似乎只有盘佛珠的声响。
上官遇拉开帘子,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趴在窗边看风景,身后的宁王捧着一卷书,从上官遇的头上方看出去,只见窗中景色半面是远山,半面是雕龙画凤的帝王轿辇。
或许是大风的缘故,那边帘子忽然半卷,宁王与皇帝遥遥地对视。
视线汇成两山之夹的一线天,上有彩虹飞鸿似的视线越过,似乎劈开这道天堑。
上官遇挽起了袖子,从马车中走出去,咬牙闭眼跳上了矮马,由人牵着找到了那与众不同的两道视线。
那边正交头接耳着,上官遇一到,正赶上个末脚。
“状元郎受了皇帝的嘉奖,回京之后就要升官,与你分开不在一处,当然是好事。”简松映说完这句,瞅见了上官遇,挑眉,“世子今日坐得稳。”
上官遇呛道:“就你长了张嘴,最是能说。我是来道谢的。”
“道谢?有何可谢?”张鹤仪抬头看了简松映一眼,微微笑道。简松映“从善如流”地接话道:“世子,嘘——隔车有耳。”他指着那边的马车,比了个动作。
上官遇低头笑了笑,“行吧,简将军,张大人。那个……”上官遇伸出一只手来,“握手言和?”
简松映抱臂靠在张鹤仪的马车上,手臂上的伤已经可以被他视而不见,他在张鹤仪伸出手的那一刻,抢先握住了上官遇的手,“行了吧你。阿遇,你以后可得多记得鹤仪的恩情,要不然,你得过奈何桥,我还得陪着你。”
“嗬嗬,欸,谁叫你碰我的?你身上挂香囊了吗?对,我得离你远一点!”上官遇倏地收回手,摆了摆,状作嫌弃道,“心意到了,恩过两消!张……鹤仪,多谢,以后还来王府里做客啊!至于他就不必了!”
简松映欲再出言相怼,可惜那人已经走远,无奈笑着叹了口气。
张鹤仪披着鸦青色的大氅,坐在马车的外沿,手边还摆着一张砚台,像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似的,静心地研墨起来。期间时不时地和简松映搭几句话,看到他手臂上安安分分地绑着绷带,心下便安定几分。
他在车外研墨,柳七却在车内待着,据说张大人是为了透气看风景,而车内得有人才不至于冷清。可就这墨,研了又干,不如不做。
又过了一会儿,张鹤仪才以上药为由进了车。简松映隔着帘子自言自语了几句之后,赶忙回到了自己的岗位。
被调换的士兵看得一脸雾水,隐隐约约觉得这俩人有点不同寻常的奇怪。
·
京城的天气愈加严寒,回城之时道路两侧的树干几乎都变得光秃。
重客作为使臣带足了来自北疆十三部族投降的诚意,皇帝尽数收下,且念及北部与京城相距甚远,立冬之后道路冰坚难行,遂在商议完成诸项事宜后便差人将重客迅速请出中原。
重客在皇帝安排的人的护送下先行启程,呈直线距离奔向了北部,期间甚至连与旁人多说几句话的时间都没有闲暇。
胡虏十三部自此由一个独立的部族式国家变成了附属于苍朝的北部蕃地,虽然阿耶达还具有相当的自治权力,但是中央的人已经跟随重客回去,很快便将渗透于北部的高天草莽之间,拉近所谓“天子”与“草民”的距离。
皇帝对耶达瓦尔“荣之以爵,束之以法”,加封正四品怀化中郎将,由兵部尚书省下管,但无实权。并且对其格外开恩,赏赐了屋舍数间,毗邻西市,靠近皇城,又便于相关官员直接监控。
自打一切都步入了正轨,简松映的“骠骑将军”名号在大多数时候便成了一个十分有威慑力的名号,边关无仗可打,白日里便协同兵部处理相关事宜,参与禁军的军事管理,并于定期与质子会面。
耶达瓦尔官在兵部之下,又由简松映这位将军暗中监管,这便被两股势力多方位监督。万人之上的大皇子有朝一日为人所制,几日下来瘦了不少,但也相当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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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达瓦尔穿着中原服饰走出那一亩三分地,是一个良辰美景,那一天,是钦天监大弟子亲自测算出来的黄道吉日。
皇帝把简松映的冠礼一拖再拖,终于择日提上了日程,并且特许简松映在皇宫奉天殿偏殿举行加冠典礼。
高大的身躯被一身中原棉服所压制住了光华,耶达瓦尔在宫人的引荐下走在宫道上,阳光照射下,天地一白,唯有衣裳纹路与地面黑影多些颜色,不是草原上哈达与幡旗的颜色,是苍朝的颜色。
耶达瓦尔听着身边人尖细的嗓子里挤出一句:“将军冠礼,质子快步些,免得误了时辰!”
他正要回答,却迎面撞上了一辆停在面前的马车。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极轻的两声咳嗽之后,身着玄青鹤氅的人躬身走了下来,抬头时正撞上了耶达瓦尔的注视。
来自双方的行礼声叠到一起。张鹤仪点了下头,耶达瓦尔在看到他的一瞬间似乎有意识地挺直了背,张鹤仪却毫不在意,朝着奉天殿的方向走去,与其并肩,道:“质子可认路否?跟着我吧。”
耶达瓦尔第一次与张鹤仪近距离交谈,在这一瞬间对苍朝称呼他的“仙姿玉质”有了真切的实感,外侧的那只手不由得又攥紧了袖口,颇有些自惭形秽。
“多谢大人。”耶达瓦尔道。
张鹤仪虽为张诩胞弟,身上却没有那种凛然肃杀,耶达瓦尔这段路走得格外舒心。
及至临近偏殿外墙之前,张鹤仪忽然慢了脚步,做了个“且慢”的动作,举手投足之间,却不是官高一等的压迫,道:“质子与初见之时有些不同。”
耶达瓦尔心中一乱,“有何不同?”
“质子见瘦,”张鹤仪轻轻地将目光从他身上收回,望着前方红色的宫墙,道,“切莫是思乡情切,伤了元气。质子,有何不习惯的地方,可来找我。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耶达瓦尔神色黯然。
张鹤仪看着他笑了笑,“军营中人严肃,偶尔出来走走也是好的。”
耶达瓦尔不敢随意应答,略点了点头,张鹤仪便往前迈步走去。
殿前两排青松□□地向上生长着,与红墙明瓦交织成一片颜色艳丽的风景,天公作美也似,今日无风,这一切的静态便都在主角的动态中被对比得黯然失色了。
青铜鼎中紫烟袅袅,文武官员于大殿两旁庄严肃立,简松映身穿绛纱袍,头戴武弁冠,站立在人群中,气势却超然不群。
众人到齐后,隆重礼乐声在吉时骤停,皇帝从御座上起身,下步高台,来到跪立的简松映面前,身边太监为他奉上那顶高冠。
“朕今日亲自为你加冠,望你不负所托,守好朕的江山。”皇帝将目光从冠冕上移到简松映的脸上,他的模样似乎是让皇帝想起了一些旧事,眼神慈爱了一瞬,随即亲自为他加冠。
“礼成——”
“臣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
“张大人,且留步。”
典礼已成,有身份的大小官员悉数散去,张鹤仪也不例外。走在去往翰林院的路上,忽地被一道声音叫住,张鹤仪缓缓转身,看向那声音的来源。
“哪儿来的石头成精了不成?”张鹤仪站在原地,对着墙角那块半人高的岩石答道,话音刚落,背后的人影儿便急不可耐地走了出来。
简松映手中拿着份卷轴,转身时华服扬起了荷叶边,笑吟吟地挡在张鹤仪面前。
他靠在墙角处,瞥了那石头一眼,“我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他一歪头,指着冠冕对扎根鹤仪说,“瞧啊施主,刚被戴了金箍。”
张鹤仪迅速地移开眼睛,短促地笑了一声,“那你便只能做斗战胜佛了。”
“陛下都对你说了什么?松映——简松映。”张鹤仪叫着他的名字,这是他加冠之后第一次叫他大名,有些奇妙。
“你放心,我都懂,这些事还是能应对得了的。”简松映道,“也没甚紧要的,陛下允了我出入大理寺旁听审讯……这是一桩。”
他说到这里,先自己顿了一下,旋即又笑着看向张鹤仪,“说到这个,不知为何,陛下忽然说起些往事,还提到了你和太子他们,大抵是有些怀旧……他问起我的心上人,你知道我怎么答的吗?”
张鹤仪略微挑眉,看向愈加靠近的人,在他欲擒故纵的目光中笑了一声,“不知道。没个正经。”
简松映站直,果然正经了些,比张鹤仪便高了半个头,“这可不怪我,皇命难违,可惜我还没说出些什么能让张大人感到不正经的话,陛下先另开了个话题。”
张鹤仪耳朵动了动,轻轻地动了下头。
“张大将军已经驻扎在京郊,不日将抵达京城,陛下命我明日启程前去对接。”简松映道。
张鹤仪顿了一下,再抬起眼看向简松映时眼中镀上了金光,显然这是一手消息,连大将军的儿子也不知道的,简松映也忍不住扬起嘴角。
“大将军回京之后,大抵可以在京城过年……”
“你走多久?”
简松映一出口,和张鹤仪的话撞到了一起,登时二人都住了嘴,长久地看着对方,又同时别开了眼睛。
“你……”被主人尽力压制的声线还是坚韧地挑了上去,简松映用眼神做鱼钩在张鹤仪躲避的眼神中不住地勾,一边试探一边心中的感觉愈加强烈。
张鹤仪又在关心他。
罢了罢了,“三两天,很快,一定要想我,日思夜想,但不能茶不思饭不想。”简松映得逞般笑笑,伸出一根手指来在张鹤仪眉间轻轻一点。
张鹤仪像是被人点了哑穴,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思量着如何该是自己正确的反应之时,隔着墙,忽然传来了杂乱无章的脚步声。
他这才恍然大悟,想起来自己是去干正事的,被人一绊,才耽误了时辰,抬眼,刺眼的光芒似乎从瞳孔中刺穿了灵魂。但是,这并没有违背自己的本心,何谈耽误?
“简将军,”张鹤仪没再眼神闪躲,“那你该如何弥补我?”
脚步声伴着说话声渐近了,前面的那一队人显然是来开路的。不知身后跟着的是什么人,只听得不断的脚步声如同没有断绝的铜漏檐雨声一般不停。
两位朝廷显贵,若是这样出现在众人面前,众人想到的大抵都是一个——这二人鬼鬼祟祟在皇帝偏殿前做些什么?怕不是有些见不得人的阴谋?
简松映向四周一巡,在墙后那行人出现之前,拉过张鹤仪的手,二人一并闪身到了无人注意的角落。
他以另一只手撑住墙壁,把张鹤仪整个人环在身下,神情温柔又缱绻,压低声线道:“我弥补你?”
靠在不惹人注目的墙后,望着远处院子里斜出来的唯一一点绿色松针,张鹤仪生出一种巧合般的乐趣,倏地从松针看向松映,凉风般的声音流淌在松映耳边,“嗯……为了庆祝简松映正式成为‘简松映’……我还欠着你一坛酒,和一封书,今夜,你来不来?”
简松映飞快地在张鹤仪自己尚未察觉的绯红脸颊上掠过,餍足地说道:“一醉方休。”
张鹤仪倏地一楞,偏过头去,整理了一番自己动作当中被弄褶的衣裳,临走时又端详了一眼身着华服的简松映,便径直离去。
听到身后人笑声轻响,张鹤仪也配合默契地弯了弯眼角。
思量着自己方才那一番话,应当也是顺了简松映的心意。他心中一动,认为自己做得还算不错,轻咳一声,抖落了袖口的带起的墙角灰,两袖清风踢开袍子向前走去。
雪白的衣摆被暗红色的外袍叠着,摆步间宛若红莲盖雪,盛放的红莲,天晴的新雪。简松映望着张鹤仪愈加远去的背影,摩挲着脖间的绿玉,失神了一会儿。
简松映将皇帝给的卷轴整理好,拍落了肩上落的墙头灰,随后毫无留恋地朝着他的反方向走去,身后传来模糊不清的声音,“张大人,您在这啊,就等您了……”
远处两个身影交叠而过,旋即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交错离去。
脚步声随着一个抬手的动作渐渐停了,轿子在月拱门外停下,朝内抛来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
简松映迈着步子,一抬眼,看到了一副熟悉的面孔。
迎着光,轿辇上,一张俏丽的俊脸从帘子后半露出,景阳的唇角弯成了一张弯弓,充满了八卦的眼神快要把简松映看个对穿,让简松映皱眉一凛,差点儿心肝肺掉了个个儿。
“咳,公主金安。”
“你也安,简将军,不一般。”身边人多,九公主快要憋不住了,矜持内敛地用帕子掩着唇,抬手向他身后一指,神色更是好不泰然,众人起轿之时,对简松映变了一个手势,“你是这个。”
简松映向身后看去,颔首,毫不遮掩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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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庆祝简松映弱冠,简祭酒和李从婴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丰盛的晚餐,从小到大见过吃过的所有色香味俱全的佳肴齐聚在一张桌子上,简小八眼中直放光。
简行遣散了仆从,只剩下两个侍奉夫人和小姐的丫鬟在身旁。他将双手交叠放在桌子上,端详了简松映许久,眼角的皱纹便更深。
简松映从未见过父亲流露出这般慈爱的神情,低下头笑了一声,站起身来,后退一步,单膝跪地,“儿简筠,敬父亲母亲养育之恩。”罢了先干为敬。
“将军呐,老夫区区芝麻祭酒,可受不住你这一跪——”
简行嘴上是这么说的,声音里藏的笑意却止不住,忙把他扶起来,拍了拍膝上的灰,举起杯,“松映,自打你执意从军,父亲从未对你说过,简家有你,是光耀门楣。今日你加冠,以后便是独当一面,老夫敬你——”说罢,也是一饮而尽,把酒杯扣在桌上,又觉得不对,悄不声地把酒杯放正,瞥了一眼李从婴。
“啊,我要说的都让你爹说去了。”李从婴憋着笑,将简行的目光怼了回去,用帕子给小八擦了擦嘴角,送到旁边的丫鬟怀里,站起身到简松映身旁。
简松映的眉眼长得和李从婴有五分相似,眉目凌厉但看向亲人时眼神柔和像盛了水。李从婴招呼另外的丫鬟拿出一个匣子来,一只手搭在简松映肩上,道:“筠儿,以文治世,以武安邦,这话是你当时说的,娘送你个物什,只希望吾儿长寿安康。”
她把匣子打开,匣子里面绣的经文图案是皇帝祈福才会去的平安寺所独有,而掀开那层内衬,则露出一把饕餮图案九连环长命锁,背面刻的是祈祷平安的经文,出自高僧之手。
简松映又欲行礼,却被李从婴一把按在位子上。
她口中振振有词,把长命锁拿了出来往简松映脖子上比划,“当年与陈将军一道去求了这长命锁,本想你周岁生辰当日给你亲手戴上,孰料你小子立了战功,直接去了皇宫加冠,你……”
李从婴的手突然顿住了。
一根红线。
站在简松映背后,她无法打量儿子的神色,只看见,简松映被她这一弄,衣襟微敞,从中露出一截朱红鎏金的绳带,再往下,层层布料掩映下,依稀暴露出一抹亮眼的碧绿。
李从婴指尖在那红绳上划过,忽地便笑了,开口道:“罢了罢了,怪沉的。”她把长命锁放回匣子里,放到了简松映手上,又转身回去坐下,“你自己处置吧。”
简松映看着手中金灿灿的一把精致小巧的锁子,神思忽地飘远,若有所思。
“好了好了,二位大人,别客套了,快吃菜吧。”李从婴笑着招呼,夹菜间屡屡将眼神朝简松映抛去,越看越像是给自己吃了定心丸。
简松映笑着收下东西,还未来得及感叹,便被李从婴的一筷子菜堵住了嘴。小八在一旁看着他笑着,歪头道了句:“哥哥,吃菜啊,你不吃,我都不好意思。”
桌子上的菜肴还升腾着仙雾般的热气,欢声笑语起起伏伏,直到月升于西,堂风阵阵,简松映又侍奉了二位热茶,众人才各自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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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哄得八小姐安睡后,简行宛若一只滑稽的老猫蹑手蹑脚地关上门,坐到李从婴的床前。
床头点着数盏灯,乍一看跟摆着梅花阵似的,简行挪了挪身子,差点坐在了一把剪刀上。
“这是做什么?”简行指着这一床的绫罗绸缎金丝银线问道,“小八才多大,未免有些太着急了些。何况,你不必总是亲自去做这些。”
“简老爷不愧是心细啊,这都看得出来。”李从婴“欸”了一声,随即又噤声,忙把椅子上的东西拿开让简行坐上,以免乱了床上的“阵法”,“但是不是小八,是小七。”
拍了拍床,李从婴精神百倍地坐在似乎有些困意的简行身边,笑着眼中的笑意让简行有一种重返年少的错觉,仿佛是下一刻就被人钓上钩了。
“你猜,我在松映那,看到了什么?”李从婴笑道,“他脖子上挂了个玉坠,松映是绝对不会给自己买这些东西戴的。他自己不说,我们做父母的过来人还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这一说,简行还云里雾里,看到桌子上小八摘下来的平安符,才如梦初醒般明悟,连连一手捏着山羊胡一边啧啧称奇,“看来还真不是这小子贫嘴……谁家的姑娘就这样跟人家换了信物,一点消息都不透露……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连亲爹都瞒着骗着!”
“你这话说的,谁是那朱,谁又是那墨?他成日和鹤仪在一起,鹤仪清心寡欲惯了,难不成是那墨?你最得意的徒弟,你说出来也不怕舌头打结。”李从婴挑起眉眼乜了他一眼,朗声笑道。
“说到鹤仪,从婴,老张要回来了,”简行整个人向椅子靠背上一靠,想起过往来,“回来定又要呛我,连他的心肝婚事都不上心着张罗,可惜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啊……陈锦那边如何?”
“我正准备明日再去看看她,前些日子气色是好许多了,默言家的孩子怪亲人的,也算能陪着她。”李从婴整理着手中的丝线,顿了顿,笑,“正巧我这些面料自己也用不着,她一向喜欢鲜艳,我明日便去。”
简行点了点头,继续沉浸在回忆中不可自拔,迭声道:“那便好,那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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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华如水,张府一片寂静。
手持灯笼的丫鬟呈一列走过,踩过门缝中透出的笔直光线,继续向前走着。脚步声淡去,风把窗棂吹得发出咯吱的轻响,被翻书声盖去。
张鹤仪用砚台压住书的一角,半起身拿了支小羊毫过来,润了润,在书中作上最后一小行批注。
意料之中的闷声响起,张鹤仪与此同时合上了古籍,按下了地板上的机关,从中取出来一个酒坛子来,拍了拍手,状若泰然地靠在身后的书架上。
方才上了药熏的眼瞳如同两点未干的墨漆,随着外门半张的声音看了过去,张鹤仪嘴角微微扬起,并未起身,指了指桌上的墨宝和酒水,启唇道:“来了。”
简松映一眼瞥见了桌上的东西,把沾染了寒气的外袍脱在屏风之后,抖落了一身寒,边说边往里走,道:“那自然,心上人盛情邀请,我必然盛情难却。”
一听到“心上人”那三个字,张鹤仪仿佛倏地坐直了,简松映坐在他身边,两股截然不同的气息在一瞬间忽地剧烈地碰撞在一起,碰撞出一种令人如梦似醉的氛围。
简松映以一只手拖着腮,手肘绕过那张摆得端正的宣纸,扬了扬下巴,眼神微眯,方才在院中吃饱喝足,还从小八那拿了块年灶糖吃,现在正口中干渴,但是却不急着喝酒,他想了想,说道:“鹤仪。”
张鹤仪坐得很直,脖颈挺直,下颌微收,一副任君打量的模样,接着目光,微笑道:“嗯?”
简松映笑出声,这画面真有些滑稽,“张大人不是来请我喝酒的吗,怎么坐得这般端正?”
张鹤仪两肩一沉,“行了吧?”
说罢伸手就要去拆酒坛子的酒封,不知为何,这动作却像是蓄了力气的,隐约能让人看出一点赌气的意思。张鹤仪却深深不以为然,看着简松映深笑道:“是啊是啊,上好的佳酿呢,来,下官恭贺简将军加冠,万事顺遂,平安喜乐……”
简松映覆住了他的手,张鹤仪的话陡然中断。
简松映手中的薄茧磨过张鹤仪的手背,自然滑倒指缝中间,像是天工打的榫卯一般完美地与他的五指贴合在一起。
“且慢。”
墨香开始在简松映身边蔓延,酒气、墨香、冷气、药香交织。喝酒是措辞,但不是目的。
简松映小心地给张鹤仪斟了一杯酒,又往自己的杯里倒出来一半,推到张鹤仪和自己面前,“现在好了,请。”
张鹤仪眼神看向一边,嘴角缓缓勾起,便又听到那已经自作主张将酒坛子拿到自己身边的简松映像书上的注脚一样解释着自己的行为,“昔日每找你便喝醉,今日我可长记性了。”
张鹤仪不置可否地把简松映送来的酒杯送到嘴边,酒气登时上了头,米酒杂着桂花的醇香在嘴边像掀起一阵香风,入口便是辛辣,浑身的血液瞬间被点燃。
“幻花楼的桂花酒都没有陈将军的好。”简松映手肘支撑着桌子,清冽到几乎无瑕的酒水在杯中晃,倒映着张鹤仪已经轻松许多的身影,“我最近看到上官逢之了,他好得很,军营那边还有质子那边一切也都安分守己。鹤仪,明日我便会启程去城外迎接大将军北归的队伍,我走的这段时间京城之内应当不会掀起什么风浪,你且安心。”
“父亲回来,有你去接应,我便放心了。”张鹤仪笑了笑,“今日与太子对弈,他还告诉我一件事,襄王受诏回京,这样一来,皇上大抵又是要有什么行动。”
简松映默了默,便听得张鹤仪又说:“等你回来便有得忙了。”
“是。”简松映把那点子烦扰暂且抛诸脑后,等回来之后,或许会忙得像被抽打的陀螺,眼下烛火葳蕤,是最不可多得的良辰美景。
简松映现在忽地和往昔的情景对比了一番,才惊觉,以往自己真是像个飞贼,每每总是夜半三更地来找张鹤仪,且没有名分,名不正言不顺。他话锋一转,“那你可得好好犒劳犒劳我。”
张鹤仪端坐着,连发丝都没有丝毫凌乱,眼皮稍稍地动了动,手指在桌面上轻叩了叩。
看着桌子上已然被摆好的笔墨纸砚,张鹤仪感受到简松映的眼神,心想,终于想起来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了。
张鹤仪的口中很难说出些什么能让人惊心动魄的话,透着清冷的眸子里也时常让人看不出情绪,但是他笃定简松映能明白他的暗示。
简松映明白。
简松映握住他拿笔的手,自然地把他常年泛凉的关节紧握住,笑得落拓不羁。
“哥哥,你这是要干什么?”心念电转间,简松映起了坏心思,明知故问地点了点。
他知道张鹤仪不会说什么,于是旋即站起身来,长眉一扬,动作行云流水地从怀中拿出一个包装精致的匣子来。“人家两情相悦的小夫妻,青梅竹马,私定终身,都是要互送信物的,鹤仪,你的呢?”
简松映从匣子里拿出个金锁来,戴到了张鹤仪的脖子上,那整个人,陡然生光。
张鹤仪突然被送了个沉甸甸的金锁,一眼便认出了那是京都平安寺的手艺,赶忙想要摘下,然而简松映就站在他身后,紧紧贴着,呼吸就在自己耳畔。
他略偏头看着简松映,俊美的双眉中间轻轻隆起一脉山峦,凤羽在两汪清潭上掠过,似是脑海中有万马奔腾而去,思考着对策,耳边登时一阵鼓噪。
灯光怎么生得如此灼眼,周遭为何偏生这么寂静?张鹤仪微微顿了顿,回道:“我的,不是已经给你了吗?”
张府院子里的风猛地停歇,简松映胸腔中的飓风轰然席卷,张鹤仪站起身踮着脚,走到简松映身前,一只手从他的衣襟里勾出了一块绿玉,晃了晃,“嗯?”他簇起淡淡的笑,“算不算?”
转瞬即逝的触感让简松映浑身上下被静电电了一通,酥酥麻麻的,让人欲罢不能。简松映眯了眯眼,狭隘的视野里,张鹤仪那副透着调笑与天真的模样愈加让人不舍得眨眼。
“当然不算!”他飞速地便撇开了眼,简松映的每一次破功都来源于张鹤仪的每一次主动,但是声音还是稳的、坚定的。
“那你要什么,我送给你。”张鹤仪又补充道。
他总是如此,问他什么,就给什么。简松映想着,和儿时一样。
不能一样。
简松映听到身边人的呼吸,转过眼神,他的目光具有侵略性,刀削的下颌微动,“张鹤仪,我不是你的弟弟了。”
张鹤仪疑惑了一声:“嗯?”
简松映说:“你不能总是像之前那样对我。”他说到最后拖长了声音。
张鹤仪顿了顿,什么意思?接着,张鹤仪耳尖红了。谁知道爱人之间该是什么反应?紧接着,他便看见,简松映的耳尖也红了。
视野极其狭隘,看到他这副样子,张鹤仪忽然换位思考,开了神窍。他上前一步,心中有了一个很好的念头,若是当下不说出来,怕是会后悔一辈子。
于是思绪这一时间犹如流星利箭,他贴近简松映的鼻尖用气声道:“松映,那你想要什么?”
“……”简松映整个人懵在原地,颇有一种不知道这人是谁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话的意思,心中又是毛躁又是悸动,偏生张鹤仪在转过头之时落下的发丝掠过他的脸颊,又是一种撩拨般的戏耍。
柔韧如嫩柳,轻飘似鸿毛,是不经意、无心思的撩拨。
可惜这人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究竟在干些什么。这么冰雪聪明,凡事都能举一反三的人,怎么偏生就在这一方面像是个榆木疙瘩?
可恶。简松映心想。可也没想太多,旋即回到现实当中去,一把抓住了张鹤仪。
外地人道京中有位谪仙人,不仅相貌俊美堪称绝世,性格也是如霜似玉,是掷果盈车的绝世佳人。谪仙人扰却红尘,心头一滴血染眉目,于是便生眉间朱砂。
冰与火的相容,让这人在简松映的眼中变得尤其妖冶。
暧昧的氛围像雨前的大雾一般陡然升起,把两个人包裹住,包裹得像是一个蚕蛹里的两只春蚕,即将破茧而出,化成生死不离的迷蝶。
简松映搂过张鹤仪的腰,在张鹤仪变调的声音中吻住了他,接着,加深了这个吻。拥吻在窒息之前,在喘息声漫过头顶之后。
大雨倾盆,烈火滔天,大雾弥漫,劲风席卷。他们都不敢去看对方的眼睛。
二人跌跌撞撞地扑到在书桌前,张鹤仪脸色一片红晕,声如琴调,“这样对吗?”
简松映烈火焚身,声音带着藏不住的喘息:“好极了。”
原来该是这样。张鹤仪躺在他身下,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感觉在自己的经脉里流淌,他将头向上扬,在简松映唇上落下一点,一边蜻蜓点水,一边伸出一只手去在桌上摸索。
先前已经润好了墨的毛笔干到立挺,张鹤仪就近在桌边的小瓷杯里蘸了蘸,墨笔浸了酒香,散发出独特的气味。
简松映坐起来,把头放到张鹤仪的肩上,二人的吻还在缠绵,在朦胧意识的趋导下,二人同握的笔杆晃晃荡荡,落下的文字弯弯曲曲,最终一文写成,每一字都带着浓重而不可替代的情意。
简松映其实在这方面有些传统,全多亏于他祭酒父亲的谆谆教诲和殷殷嘱托,但是同时又养成了军营里放荡不羁不拘小节的习气,于是便形成了这般野性规矩——先一纸张文书落款礼成,便抱着人滚到了帐子里。
**一刻值千金。
·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床在咯吱咯吱晃,晃得人头晕转向,仿佛置身于海洋。
“哥哥。”
简松映不分什么场合,返老还童了一般,越叫越来劲,“哥哥,你怎么不看我?”
张鹤仪喘息中裹着的几个模糊的字眼被撞得支离破碎,说不出来的话都化成泪水氤氲在双眸。
他后悔死了,但是他现在甚至在脑海里想不到后悔,因为这个人根本不给自己遐想的机会,让他全部的感官都集中在这一小块区域。
不断、不停地达到顶峰,又冲击上去。
…fine,全删了
记录娃儿们第一次[红心]
好有意思!我发现截至这一章节,总共是151617字欸,神奇哈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回京加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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