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疑瞬息,郇寰斟酌字眼、镇定开口:“圣上醉心平衡之术,引得双王相争,常让人担心有人渔翁得利,但不论从利还是情的角度,要疑心也要疑心吴王和燕王,王府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疑心晋王爷的,殿下大可放心。”
沈明枳轻笑:“那便好。不过,我说的也不是这个。”
郇寰也知道沈明枳是故意这么说的,但没有拆台的必要,只静静听她说:“这些感情不过讲究一个‘以心换心’,谁对她好,她心里都明白的,她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她自有她的打算。我们也各自有各自的路要走,你要走你的路,她要走她的路,你是真心对她的人,既然劝不回,那就支持她,做她的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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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过近午,天空一碧如洗,绝无半点纤云,内城巍峨的飞檐上也被洗得不染纤尘,在秋日暖阳下亮闪闪刺着宫道上行人的双目。重入这金碧之城,梅如故倏然生出了一种岁月不居、光阴似箭的感慨来。他从这里离开南下时,东长安门就是这样忙碌、御书房就是这样森严,他还是佼佼少年郎,而今重回,他还算年轻却添了白发,坐在龙椅上埋在山似的奏折堆里的那个帝王也已壮年不再。
“如故,朕听说你这几年身体不好?”圣上搁笔,关切地望向跪在龙案前的年轻人。他的确比当初清瘦了不少,气质却更加沉稳,如他父亲一般风流的桃花眼里多了沉稳与敦厚,若他装得严厉古板些,个子再矮些,头发再白些,那便是首辅梅痴绝再世、他们君臣十几年重逢。
“只是小病接连,微臣谢过陛下关怀。”
“起来吧起来吧,庞培,赐座。”
“谢陛下。”
圣上看着梅如故起身时,空荡荡的官袍被殿外风吹起了一角,不禁低声叹息:“真只是小病?朕记得你也曾是挽弓骑射的老手。”
“陛下说什么?”
“如故,回京这么久你都没来拜见朕。”
梅如故连忙又起身回禀:“臣回京述职,实无要事敢打扰陛下,又闻陛下劳累朝事,更不敢贸然求见,还望陛下恕罪。”
圣上让庞大总管退下,“那你今日怎么敢打扰朕了?”
梅如故跪下,抬头望着龙椅上的男人:“回陛下,臣今日确有要事要奏。”
“怎么又跪下了,起来回话。”
“是。陛下,请看这个。”
圣上接过梅如故呈上的奏疏时一眼扫到了他弯着的脊梁骨,顿感一个响亮的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梅痴绝都没有这样卑躬屈膝过,他答应替他照顾好他们孤儿寡母,却让梅如故活成了这副半生不死的模样。
圣上抖着手指翻开这一份奏疏,越看越心惊肉跳,细细读完后一把将奏疏拍在了龙案上,本来的慈父目光顿时冷成了风刀霜箭,刀刀箭箭直扑梅如故而去。
“这个监察御史尚兆魁和你是什么关系?”
“回陛下,此人是升平八年的进士,是臣的同年,曾因父丧丁忧三年,后启复为湖广道监察御史,又平调江西,这份奏疏就写于三年前江西任上。”
“为何三年前的奏疏,三年后才托你送入京?尚兆魁他人在哪里?”
“回陛下,尚御史三年前就因为母丧丁忧,守制在家了。”
圣上重新翻开奏疏,“朕若没记错,三年前弹劾信州王氏的那个江西道监察御史就是他尚兆魁。”
“正是。尚御史向臣解释说,正是因为他的弹劾压在了都察院,这才不敢这本奏疏递到京城里,就怕一不留心,连自己的儿女也全都搭了进去。”
“混账!”圣上暴呵一声。
“陛下息怒。”
“你让朕如何息怒?良臣善将缄口不言,满朝文武支支吾吾,门阀权贵手眼通天,这就是朕的大楚?这就是百姓的天下?!”
梅如故默然不语。
片刻,圣上缓了片刻又问:“这个尚兆魁还说了什么吗?”
“此次三年守制满,尚御史写了奏疏递到京师吏部,顺便听说了信州之事,这才将这份奏疏托付给微臣。尚御史深明大义,直言三年前不敢上奏,实非贪生怕死,只担心死而无用,信州百姓的冤屈不得昭雪、承天殿上的蛀虫不得清扫、宗庙明堂的栋梁不得坚筑,今日白衣去冠上奏——”梅如故一掀衣摆,在中央规规矩矩地跪下,“虽九死其犹未悔。”
虽九死其犹未悔。
圣上沉默地望着梅如故。
眼前这个年轻人,各方面都已经长成了一个完完全全成熟的男人,可说起这句话时的神色,仍然青涩激荡一如不知天高海阔的少年。梅痴绝、卜栾枝、霍伊兰,他们都曾以这句话明志,都曾以这句话向黎明苍生起誓,现在要轮到他了么?可他真的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吗?真的担得起这恩义断绝的重任吗?真的清楚生死无间的前路吗?
圣上没有犹豫太久,只是铺展了笔墨,重新起草了一份旨意,然后叫来了庞培,将两份圣旨都捧到了仍跪在中央的梅如故面前,“你仔细看看。”
“臣遵旨。”梅如故这才捧起第一份、也是最初这份早就准备好的奏疏看了起来,就见南下专员的调派——最要紧处用楷书工整写着“卿楷”、“陶彬”和“介含清”的名字,外加一个户部侍郎周舫调查税目,一个正三品的大理寺卿、一个正五品的刑部郎中还有一个正四品的佥都御史,的确是目前能拿得出来的最合理也最合适的班子。
梅如故暗自松了一口气。
柳曦既面冷心更冷,当时他那个反应着实让他捏了把汗,总算他们都是极其清醒的人。
但他丝毫不敢放松,伸向另一份圣旨时甚至有些恐惧。
圣上目光如炬地盯着他面不改色地看完剩下那份圣旨,“你觉得哪份合适,你就带着哪份去内阁找郭明修。”
闻言,梅如故目光一凛,坚决地合起最后这份圣旨,双手捧着朝圣上躬身,“微臣遵旨。”
圣上目露凄哀,吩咐梅如故起来,看着他的身影长长叹息:“你与柳曦既也是同年,若没有意外,现在的你也该位列三公九卿、掌一方威权了。”
“都是为百姓、为陛下效命,臣不求显贵,只愿无愧。”
“如故,看见你,朕便想到了太子。”
梅如故捧着圣旨手微微收紧。
“东宫还会有太子,但朕没有儿子了。”
梅如故垂着头垂着脸,盯着那冰凉的金砖只觉得眼热。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梅如故咬紧牙关,只听得自己的肌肉骨骼都在这空荡寂寥却又喧阗吵闹的御书房挣扎尖叫。
“是好孩子。”
梅如故遏制不住心中那把无名业火,奔腾宛若天上河的愤恨也要决堤。可他得忍,忍住自己操刀染血、将全家都拉入阿鼻地狱的冲动,忍住自己在这修罗人间纵火**同归于尽的冲动。
“是我大楚要当圣人的好孩子。”
梅如故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在自己投下的阴影里慢慢褪去。
“所以,你要好好保重,你要长长久久继承父辈的遗志,活下去!”
走出御书房时,梅如故只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他方才是如何回的?是说“微臣遵旨”还是“如故遵命”?他记不得了。
这来自幽冥炼狱的一道天光,总是珍惜得可怕,他自己向来是钱如流米落也不知道捞一把存身上以备荒年的,除了钱,这些年来更没其他什么值得他如此过分珍惜的东西,可今天这道光很特殊,直让他两眼发黑、天旋地转、直想就此长眠此间永不复醒。可光也嫌弃他身上的死人味,凭空变出了这万里长空中的第一缕云,吝惜地将光芒全收敛了回去。
他便只能站在这湿冷的阴影里。
梅如故从内阁出来,路过建业阁,走上了东直门广场,跨出了东直门,一路阴霾,却见这鄙吝的天爷舀了一整瓢华光,全淋在了沈明枳身上。他记得这丫头小时候爱跑出去玩,成天在大太阳底下疯,自己还说她黑来着。可现在的她已经亮得让人不敢直视。
他觉得心酸,可心里蓦然又炸出一朵花,盛放在这萧索的秋天。
“你怎么入宫了?”
“臣梅心参见公主。”
沈明枳愣了一瞬,这才尴尬地收回了喉咙口的问候,随梅如故装模做样一番。眼见他远离了东直门,沈明枳扭头追了上去,“梅大人稍等。”
“公主有何吩咐?”
沈明枳压低声音咬牙威胁:“跟我装什么装?”
梅如故轻笑,抬抬下巴指向东直门甬道旁的高墙,“前面是六科廊,再前面是大理寺和刑部。”
沈明枳只能放他离开。
看着梅如故远去,沈明枳望着东直门出了几个弹指的神,当即转身追了过去,可她追得越快,梅如故走得也越快,等他们一路飙出了启明门,梅如故这才猛然停住,抱臂转身,笑盈盈看着沈明枳满脸是汗,“咦,公主怎么跑到启明门外了?不是入宫吗?”
沈明枳抹了一把汗,没好气地凑上去低声呵斥:“你跑什么跑?”
“臣没跑啊,臣是用走的,毕竟腿长,没办法。”
沈明枳瞪他一眼:“就几句话的功夫,你躲得可真快!当初你跟我说什么,要什么跟郇海山好好过不要想什么有的没的,得了,现在沾上了麻烦,梅大人就这么着急撇干净了?”
梅如故哈哈笑了:“这不是为公主的名声着想吗?让郇驸马看见他的公主和我这个外臣走在一块儿,他脸上挂不挂得住?别你们刚热乎几天,就又要冷了。”
“梅如故,别和我说这些乱七八糟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说的不对?没了这朝中事,他安安心心做你的驸马,你们两个人在公主府里岂不是比刚成婚那会儿还要和谐?只做一对平常夫妻,恩恩爱爱的,这是天大的美事!赶紧回去把他桌上那张辞呈撕了,好好享受几天吧!”
沈明枳眉头一簇:“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把辞呈撕了可就没这么好的日子了。”
梅如故挑眉:“原来你也知道这是好日子啊,好日子不过,偏偏要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地互相算计,真是活腻了!”
沈明枳咬牙。
“去去去!”梅如故故作嫌弃地摆手,赶苍蝇似地赶着沈明枳,“别沾着我,老子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呢,才不要被你这个以苦为乐不识好歹的家伙给毁了。”
“好日子?怎么,在京城赖了这么久,父皇总算想起给你个京官当当了?”
“去去去,你懂什么?赶紧入宫到圣上面前给你那驸马唱出苦情戏,这演贤妻的机会难得,可得好好把握,别过了时候后悔莫及。”
“阴阳怪气的!”
梅如故啧啧两声:“我这可是善意提醒。你明目张胆地跟着我跑出来,想好借口了没有?这一来一去地耽误你唱戏,那臣的罪过就大了!”
“梅如故,你今天心情不好。”
梅如故被沈明枳这惊天动地的一句话给震懵了,好在他本事了得、技术熟稔,眼角抽搐、嘴角讽刺,笑得让人看不出一丝破绽:“呦,能让你这丫头片子看出我心情不好?我这么多年是白活了!”
沈明枳别嘴,目送他离开,赶在被路人瞧出来前恢复了冷肃,刚要指挥人大张旗鼓地上马车给她找“丢”了的一支簪子,就见月珰听完暗卫传信脸色不对,连忙走了过去:“怎么了?”
“殿下,柳太夫人昏过去了。”
“立刻去请孙先生,就走启明门,叫上郇海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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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氏的寝房里已经乱成一团,等孙先生背着药箱到了,沈明枳这才略略放心地退出了屋内,却见月珰满面急色,四周也不见郇寰的影子。
“郇海山人呢?”
“刑部的人说,驸马被锦麟卫指挥使请过去例行问话,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不过奴已经让侯府的人等在了锦麟卫衙门口。”
沈明枳拧眉:“也罢,他现在回来也帮不上忙。”
过了一刻,屋内恢复平静,沈明枳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偏生孙先生的脸色奇差无比,一出门就逾越礼数地拽过沈明枳走到了游廊阒静的一角,将手中盘着的一串佛珠手钏推到她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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