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珰!”
应声而入的月珰送来了一只普通的木匣。
她又退了出去,沈明枳将木匣推到梅如故面前,镇定道:“他们还弄丢了一件宝物,说是梅大人嘱托他们从梅州老家带来化隆的。”
梅如故不用打开就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这个木匣子是他亲手做的,里面的东西也是他亲自放的。事到如今,他真的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公主想知道些什么?”
“这是真的么?”
梅如故了然。
沈明枳没有问“这杯子为什么会在你那里”而是问这杯子是真是假,这就说明她从郇海山处看过了漉水瓷窑老匠人的手稿,说明她猜到了太子染病的真相。
“不用瞒我了。”
一室静默,唯炉火与室外雪声相杂。
沈明枳的心依旧惴惴,她害怕到了这一步梅如故依旧把她当作一个孩子看待,依旧要瞒着她、哄着她,让她在这场东宫旧臣的血战之中被迫作壁上观。
而梅如故的心何尝不是惴惴。
她知道了又怎样?她要亲自下场来搏上一搏?她自嫁给郇海山起就已深陷诸王纷争的泥潭,是一步错步步错,天知道她受了这样的刺激接下来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他不担心他的自己的计划被打乱,他早做好了完全准备,他只是担心沈明枳反受其害、累及自身。
但梅如故放弃挣扎,在他看见沈明枳那一双沉静似水的眼睛后。
故太子沈明载也有这样的一双眼。他们兄妹分明不是一母同胞,性情也大相径庭,眉眼却如此相似。恍恍惚惚地,仿佛今人还是故人,年华永驻,虽天地改换,虽时序更替,而他永恒。
梅如故将含在口中的清茶咂摸出几分苦味。
和朝中那些老头子比他还年轻,但他已经不年轻了。某日梳头,发现黑发之中已有星星之白,如同此时飞雪,落在乌木苍苍之间,分外扎眼。
可君埋泉下泥销骨。
梅如故的嘴角有了一分似有若无的笑。
“好,我告诉你,这是真品。”
梅如故轻轻推开不饰一物的盖子,微微发颤的指尖触及杯子上的花纹,冷暖冰火交融,随后,那杯子的温度沿着心脉逐渐而来,昔日今日,昔人今人,都在这蜻蜓点水般的一触之间,神思相接、形影相交、生死相替。
“这就是本该陪入地宫的真品,他的旧物。”
梅如故一笑,将匣子关上,“这是当年,他南巡路过昌南,我买了送他的。漉水是瓷都,匠人手艺好点子多,绝对不屑模仿这样粗劣的玩意。”
可那样粗劣却质朴的日子却镌刻着匠人至简至伟的思想,也见证了至真至纯的心紧紧相依。
梅如故长长吐出一口气,“所以,你在郇海山那里看到的那张手稿,是我伪造的。为什么呢?”
随后他的声音陡然冷下,如同被关在门外的大雪天:“因为的的确确有人模仿了,做了一只赝品。这一套杯子有四只,一只在我手上,可下葬的时候是一套四只完完整整地封了穴。他的陪葬单子现在还保留在宗人府,如果你不记得,可以去查查。”
他往后一靠,“他们都说,重重防护,东宫得了瘟疫,是命。确实有人染了病却没有症状,但我不信,这杯子也让我不能相信。要害一个人的法子数不胜数,比如说,将一只病患触过的杯子穿过重重宫禁,送到太子案前。如果一次不行,那就两次,总有一次会中招。所以我怀疑窦宙,怀疑韦不决,尤其是韦不决,他现在俨然已经是魏王的人了。”
“你当我铁石心肠,只认太子不认情谊?我如何不想相信他,可费志皋这件事背后的腌臜,你也猜到了不少,魏王和燕王未必和睦,但他们都有共同的目标,如何不能联手。所以我伪造了那张手稿,本想借郇海山之手、赵王之手,将事情捅出去,没想到出了这么多意外。”
梅如故无可奈何:“就算没有这些意外,这种事,这么敏感,赵王也不会碰的,毕竟谁能保证,这些个皇子哪个没有生出过要取而代之的心思?哪个没有使过这样那样的手段?为了皇位,他是他们的敌人,哪怕不是为了皇位,他也是他们所有人的敌人。”
沈明枳两眼通红,不忍看梅如故心中的惨怆。
“这权力场上,谁能是干净的呢?从前是,今后也能是么?鹇儿,我记得小时候,有个宫女犯了事想要出宫,你善心大发,要帮她,你一个公主出手,引人注目,然后她死了。你想着她本不会死的,是你害死了她,是你愧对她,你伤心了很久,恨不得以身替之。”
梅如故的眼圈也红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不知道你还记不得这件事,不记得最好,因为还会有很多这样的事,只要与前朝事沾染上一点,每个人都会面目全非。”
“别说了……你又在劝我。”
“我必须劝你。”
“劝我不如劝你自己。”
梅如故摇头:“公主,你没有权,也没有人,更没法直接插手朝事,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只能有一次,化隆不是南海道,它远比南海道要危险,不要在错误的地方做你不擅长、不敢擅长的事情,最好连这样的心思都不要有,这只会害了你。”
“久思白鸥,种树五柳,文墨刀枪你都擅长,你是这样的人,你不是柳曦既生来就能够成为倾轧老手的——”
“可我习惯了。”
沈明枳的眼泪蓄不住流了下来。
“我是家中长子,生就要担这个责,我又是他最信任的人,死也要给他报仇。”
“像柳曦既那样不好吗?他也是长子,太子哥哥也很信他……”
梅如故笑得十分勉强,“若是这样,我撒手不管了,让你来给他报仇?”梅如故故作嘲讽:“你连承天殿都上不了。”
“报仇有那么多路,何须一定要走这一条?”
此话一出,梅如故说不清是绝望还是高兴,看着沈明枳的眼神既伤惋又怜惜。
自古华山一条路。
她还是不懂。
梅如故低声笑了。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在外面有了急事,月珰急切地敲门而入,带来了一个坏消息:“晋王爷和宣平侯世子打起来了!”
沈明枳愣了一瞬,抬眼看见梅如故已经恢复肃穆,正装得困惑地看来,心里不定,抹去脸上挂着的泪痕转过脸问道:“怎么个打法?”
月珰一噎,舌头打结,最后只憋出一句话:“这回是动真的了。”
沈明枳登时站起,向梅如故草草拜别一礼,便接过月珰递来的大氅走出温暖的室内,留梅如故再度一个人。
上了马车沈明枳的第一句就是:“有人命么?”
“没有没有。”
晋王自辟府别住之后,和化隆城的大小纨绔“厮混”,最是平易近人。年轻人血气方刚脾气又大,拳脚相向时的和事佬还得是晋王爷;偶尔也有那么两三次他和别人打起来,那也只不过是掌控之下的胡闹罢了,何曾真的惊动过沈明枳,晋王自己就能处理妥当,曾经红过眼的年轻人还能相逢一笑泯恩仇,分寸是从来丢不了的。
但这次——
沈明枳和月珰看了一眼长街上停满了的宝马香车,其中一辆车上慌慌张张下来一个雍容美妇,甩开迎上来的婢女,直接冲入了极乐坊的正门,随后乌泱泱一众婆子丫头簇拥着两个妇人也匆忙追入。
沈明枳一眼就认出了来人。
楼氏。
沈明戒据居上首,拿着沾过温水的帕子随意地擦拭手背上的血迹,乜斜着在自家亲娘怀里哭嚷的公子哥们,禁不住一声讥讽的低笑从喉咙中窜出来。
宣平侯夫人文氏不敢直斥晋王,压着怒气训斥陪侍世子左右的小厮,见到楼家的女人也来了,心里的底气一时无量,说起话来也越发难听。
辛喾扫了一眼乱哄哄的包厢,啧了一声便用门外人都听得见的小声对坐在沈明戒身边的卿澄道:“真没见过儿郎打架还有婆娘掺和进来的,不知道的以为咱们调戏了世家的小姐呢。”
卿澄捂嘴哈哈大笑,连着面色不虞的沈明戒都露出了几分戏谑,扔了染血的帕子往太师椅上一靠,一副看戏大爷的模样,好似这些闹剧与他这个始作俑者无关。
晋王骂不得,但不代表英国公家的少爷和大理寺卿家的孙子动不得。
沈明枳立在门外听了片刻,觉得这些话实在是有趣,拐弯抹角却字字尖锐。但腌臜的对骂和哀嚎听了一耳朵,真正的来龙去脉一点也没抓住。
晚一步到的几位贵妇人看见兖国公主神色冷淡地站在房门口听墙脚,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心里如同火煎,脸上又香汗涔涔,面面相觑,倍感难熬。忽然,像是连公主也不耐烦了,她们就看见兖国公主对身边的大丫鬟吩咐了一句,便径直褰裙进了热气腾腾的包厢。
楼四夫人正面色铁青地叮咛完大夫好生照看家中子弟,正打算劝一劝唾沫横飞的妯娌,就撞见从门外走来的兖国公主,心下一凉,率先开口道:“妾身拜见兖国公主殿下。”
话落,一室皆静,唯有清脆的瓷器相击声响突兀地从上首传来。
“小人该死。”晋王府护卫长不周机敏地接过沈明戒没端稳的茶杯,低声自责。
沈明枳免了众人的虚礼,偏过头看向俶然起身直立的沈明戒,目光又扫过反应慢了半拍的辛喾和卿澄,长息一声,在沈明戒让出来的上首坐下,然后朝一旁软榻边的宣平侯夫人文氏细声问道:“令郎可有大碍?”
众人相觑无语,文氏顺了气,强颜欢笑、咬牙切齿地回复:“回公主,只是伤了腿,应无大碍。”
沈明枳点点头,站起微躬了身子道:“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本宫这里都要先为晋王的失礼向诸位道歉——”
她话还没有说完,一众女眷纷纷起身相劝,嘴上连说着“不敢不敢”“折煞折煞”,场面和谐,让辛喾和卿澄内心擂鼓,小心瞥了一眼站在一旁面色冷沉的沈明戒,脑中警钟大作。
在沈明枳重新坐下之后,一众女眷方才舒出一口气,回到原位准备迎接兖国公主的疾风骤雨。谁知,兖国公主一开口又是陈词老调:“毕竟都是年轻人么,不论是因为什么事,终究还是冲动了些,还望诸位……”
众人慌忙改了堵在喉咙口的“恶言恶语”,咽了“臭声臭气”,忙不迭地应和:“哪里哪里,公主的礼我们担不起啊,还望公主不要折煞我们。”
“对啊,年轻人之间嘛,总会有些龃龉和误会……”
“是啊,年轻人嘛,说开了就成了,又有什么深仇大恨的。”
沈明枳一笑:“那我们还是早早说开了的好,你说是么,罗侯夫人?”
语闭,四下无言,心里的算盘却噼啪乱响。
文氏冷笑道:“妾身也是刚刚来,对事情的原委不甚了解,也正想听听是什么个由头要断我儿的腿!还望公主见谅。”
沈明枳不恼文氏的态度,瞥了一眼边上默默攥拳的沈明戒,按捺着性子继续问道:“那可有谁能为罗侯夫人与本宫解惑的?”随后她看见边缘角落中缩着一个年轻人,于是笑问道:“那是张八郎吗?”
张八郎心里连连叫苦,走上前来朝沈明枳一拜。
张八郎是张四郎同母的亲弟弟,沈明枳曾听长荣说起过他,胆子有点小,有时候木楞楞认死理,性情却极其随和。
“你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张八郎纠结地看了一眼晋王和逃过一劫的辛、卿二人,在文氏如芒的目光之下支吾着开口:“是……是罗子朗说……说郇侯的妹妹与楼复……在双塔寺私会……”
沈明枳目光一凛,倒没有去看文氏,反而望向躲在对面畏缩的楼楼众人。在张八郎磕磕巴巴地委婉地叙述到坊间是如何传楼复曾经要尚主、现在又要娶公主小姑的时候,沈明枳磨了磨后槽牙。
张八郎不敢再说,觑了上首的眼色,默默闭嘴,小步地挪到了门边,在众人不注意的情况下逃之夭夭。
沈明枳偏过头,看见沈明戒低垂下来的脸遮掩在阴影里,她在这样的静默之中飞速地扫了在座的女眷一眼,心下有了计较,准备解释双塔寺的这次见面,就听一熟悉得耳朵起茧子的女声放肆地从门口传来:“呦,这么齐全,干什么呢?”
沈明枳挑眉。
临川环顾四周,看见了沈明枳的冷脸,忙笑着走过去,“我方才听了一耳朵,就这儿丁点大的事还要劳你亲自来一趟。”
“私通断腿叫丁点大的小事?”
临川心里咒骂一声,但还是端着笑脸扭过身对文氏道:“哦,原来是宣平侯的夫人啊,年轻人常常爱打闹不小心伤了腿,这点事,和皇家颜面比起来——算大事吗?还有什么私通,这件事我知道,当嫂嫂的带着小姑小叔上山给柳太夫人祈福,期间遇见了楼家这金贵得不得了的公子,在长辈的面前说上几句话,怎么?这就叫私通私会了?那夫人大寿,遍邀名门闺秀,令郎与这些女宾同处一室之下,岂不就是通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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