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彻瞥了瞥孟嘉,一时也不知怎么解释,稍迟疑了一下,“她是——”
“下官孟嘉,见过代世子。”孟嘉上前来,躬身一揖,“下官到此,是为一桩小事,要向王爷寻一个人来。不期王爷入宫去了,因此相候。”
代罗温和道:“你可是长公主殿下近日所封的那位刑部女官?”
“正是。”孟嘉暗叹,不愧是在皇城里浸淫多年的玲珑人物,与之交谈都令人如沐春风,哪像一看就在家门口横行霸道惯了的重彻,早晚是块废料。
然此人却能和重彻私底下如此熟络,倒不知他究竟是逢场作戏的功夫高明已极,还是本性里也有未露于人前的糟朽之态。
她暗自揣度,听代罗又笑道:“这是赶得巧了,我入宫时正见王爷,其时王爷与长公主正在大明殿议事,偏遇着户部匡侍郎来奏今夏青苗钱征收一事,后又议起张尚书爱女的事,传大理寺的江寺卿来,言说什么排查事宜已毕,恐是贼人混入王妃随扈,如今孟大人已向王府去了,我听得糊涂,只道来探探王妃,莫出什么事才好。临出宫时,又得王爷嘱咐顺路带出句话来,若有人要传人问话,只管把人交与带去,别将没有的事办成了有的。布川兄,我是糊里糊涂的,你可知是什么意思?”
这一番话听得重彻脸色发绿,又不好对代罗说什么。
这话若是定王派人捎来,他可以说是传话人来得晚了,先把这个可恶的女人收拾一顿再说,偏偏是被代罗传来。如今这么个情况,傻子也能看出来孟嘉干什么来的!
没戳破,是给重彻留脸了。
重彻瞪了一眼孟嘉,不甘不愿招来一人,正准备吩咐些什么,却见府内慌慌张张跑出来一个仆人模样的青年,凑近重彻,低声焦急道:“世、世子,里面红袖姐姐说,说……”
重彻不耐烦道:“狗奴才——话都说不利索!究竟说什么!”
那人涨红脸,一咬牙,大着胆子,踮起脚尖往重彻耳边一凑,咕唧了两句,重彻脸色倏地一寒,向孟嘉看来。
片刻,他冷笑一声:“小女官——你果真要人?”
扯皮了这么久,所谓何来?孟嘉直想翻他一个白眼,但仍恭恭敬敬道:“微臣职责所在,请世子体恤。”
重彻皮笑肉不笑:“好说。”言罢,转身踹了方才的传话人一脚,“糊涂东西!听见了吗?还不赶紧把人给这位小大人把人带出来!晚了一步,说不定连你也要安个包庇名头一起抓进去呢!”
那人一脸惊恐看向重彻,被对方眼睛一瞪吓出了汗,反应过来,立刻紧握着拳头,软着腿脚拐进门去了。
两位世子相携进府去了,孟嘉便带着计寒宵和姜黄在门前恭送,等着人送出来。
直到此时,孟嘉仍觉得此事顺利得不可思议。
此事原本在定王于府内时来办最好,然一则定王公务繁忙,难得于府内消磨;二则她时间有限,夏泽明带了长公主示下,便是尽快要个结果。若有其三,那也许……算是让她将定王府上下得罪干净,要想步步高升,只能死心塌地靠着一棵大树。她不能不主动遂了太和这番若有似无的意思。
没想到,这位代世子来得巧而又巧,正正好好解了她的难题。否则若是和重彻动起手来,总是她要多少受些皮肉之苦。
他是被长公主遣来的?还是算好了卖人情来的?
孟嘉笑笑,许是她有些先入为主——怎么可能什么事情都被这世子算到了。
不过,他那一番话捎得确实圆滑漂亮,既说清了缘由,又把自己择得干净。逆境磨人,久为质子,未见得没有两分好处。
没多久,先前奉命回去带人的那青年又转了回来,身后是两个年轻白净的小仆架着一个昏厥之人,脑袋无力垂下,长发盖住双颊,看不清眉眼,领口似乎被撕扯过几把,松松垮垮的纱料间现出一段雪白的锁骨。
想必是经过一番挣扎。
那青年对孟嘉道:“大人,这就是您要找的人,请着人验看验看。”
“有劳。”孟嘉点点头,“计校尉,你去。”
计寒宵应喏,上前抬起那昏厥之人的面孔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冲着孟嘉点了点头,“是这人。”
拿了人,既不便带回官衙,也不便押入大理寺,孟嘉索性仍把人带回了刑部大牢,先问一通再说。
女子伏在案上,一身素白衣衫罩着细纱,长发乌油油滑溜溜从肩头垂下几至小腿,白纱衣上沾了灰土,一块一块极不相称。
孟嘉手上使两分力气,拍了几下那女子肩头,她悠悠醒转,怯怯娇娇抬起头来。
在场诸人呼吸一窒。
孟嘉瞧瞧她玉肌粉面上交错的泪痕,心道计寒宵诚不欺我,的确是让人想起来就不太好意思的十分美色。
娇花含露,不过如此。
这种美十分柔顺,让人实在无法把她和杀人凶手联系在一起。
孟嘉想想,递了块帕子给姜黄,温声道:“去外间浸一浸清水。”
冷肃女子顿了顿,还是接过了那方芙蓉雪青帕——虽然孟嘉耳中好像出现过这人一声轻哼的错觉。
片刻,姜黄回来,把绞得半干的帕子往前一递,女子剪水双瞳盈盈一望,怯怯地接过,拭去面上泪痕,腕上衣袖因动作褪下一小截,露出一块青紫。
孟嘉提笔,掭了掭,随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低着头没说话。
孟嘉抬抬眼,又换了个问题:“昨天是你去向王妃通传了世子摔伤的消息?”
女子眼眶仍红,两行清泪刷地齐齐坠下。
姜黄忍无可忍,冷声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哭什么哭!”
女子抬眸,秀目楚楚,瘪了瘪嘴,一副被她吓得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无辜地抓上了孟嘉握笔的手。
“……”
孟嘉只得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别怕,知道什么就说什么。”又看了一眼姜黄,“姜姑娘并无恶意,她方才还为你绞帕子净面,是不是?”
女子收回偷看姜黄的目光,看着孟嘉,迟疑地点了点头。
姜黄小小地白她一眼,“哼”了一声,冷冷道:“不会是个傻子吧?”
孟嘉重重地咳了一下,向女子道:“继续,名字?”
女子摇了摇头,迟疑了一下,抬手指了指樱粉色的双唇,摇了摇头。
这意思怕不是——
“你不会说话??”孟嘉一惊,脱口而出,手中的毛笔蹭上纸面,留下一团墨迹,她也无心去顾,直勾勾地盯着对面那双秀目,“……你真的不会说话?!”
女子肯定地点了点头。
孟嘉看向计寒宵。
姜黄看向计寒宵。
计寒宵当即变了脸色:“……这不可能!!!”
“大人,那天不止我一人所见,她绝对不是个哑巴!”计寒宵急得发了汗,麦色的脸上泛着红,一时张口结舌,完全发懵。
姜黄冷哼一声,没说话。
孟嘉摆摆手示意他别着急,缓了缓,又问道:“你是不是……昨日或者今日才被王府的人弄得不会说话的??”
女子摇了摇头。
“天哑??”
女子点点头。
多多少少知道点儿内情的在场人齐刷刷地看向女子,全懵了。
……
……
夏泽明说那人怪腔怪调,计寒宵说那人绝不是个哑巴,而今这女子反应不似作伪,且此事找个郎中一验便知,并无撒谎的必要。
若她说的是真的——
孟嘉抿抿唇,脑筋一转,放开胆子大猜特猜:“你……有个双生的姐姐妹妹或者哥哥弟弟吧……”
女子眨眨眼睛,低头拿帕子擦擦泪,然后……慢慢地点了点头。
孟嘉震惊:……真有啊……
贵族男子有畜养娈童妖女之习并不罕见,这她多少有些耳闻。然一胞双生同时受用,多少有些……禽兽。
孟嘉直直看向面前女子,“和你一胞双生之人还在定王府?”
女子眼神骤暗,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是什么意思?众人皆是不解。孟嘉心里凉了一半,就算是人还在王府,光凭这女子几番点头摇头也要不出来——人是她着人验过的,她没有在定王府面前变卦的资格。
如今看,此女大概是被硬拖出来应审的,她既然不是真凶手,那重彻自然是已经笃定了什么都问不出来,最后还得恭恭敬敬地把人给他送回去。就算她说出了什么,孟嘉拿不到证据也不敢取信——她毕竟是重彻的人,要是来个临阵反水……
重彻在杀人放火上,够奸的——张霁遇害八成跟他有关系。
孟嘉不死心,想套一点别的线索,想了想,转而问道:“你伺候定王世子?会写字吗?”
女子没回答,姜黄却在此时恰当地泼了她一盆冷水:“定王世子有殊癖,床笫之人从不用风花雪月的,伺候之人皆是从小就被采买到手,不许沾笔墨书纸,他手里目不识丁的美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完了……
孟嘉刚想心里大声哀嚎,却见那女子看着她,用力点了两下头。
孟嘉扯扯姜黄,面无表情:“是你的疏漏还是我的错觉?”
孟嘉把纸往女子身前一推,掭笔递过,还没等她说什么,那女子就抓起笔来,向纸上划去。
绝对没错,实在是“抓”……
可以看得出来,姜黄说的是真的,她大概并没有在纸上写过字——落墨惨不忍睹,粗粗细细、浓浓淡淡,抖抖索索爬出一团团的云雾,说是字还不如说是画。
饶是如此,也要一边想,一边下笔。
好不容易搁笔,孟嘉拉过纸张辨认,依稀一共四个字:兰、芝、生、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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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春朝宴(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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