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嘉确然不曾醉到神志不清,只是坐上马车的时候,脑子有些混沌,朦胧间瞧见华纾手上一朵绣球钗茸,觉得有些眼熟。
华纾把那朵钗茸递在她面前。
千红宴的规矩,舞姬会将发上花钗奉与恩客,以示情好。华纾代她拒了那舞姬的当面叩谢,却留下了这朵钗。
华纾笑道:“风月女子之物,本不该让你沾染。”顿了顿,又道,“不过,你一向不大在意这些。”
说罢,一手扶着她肩头,一手将她指间那一朵碧莹莹的绣球花簪到她发间,顺手替她拢了拢鬓边发丝。
这动作并不算十分逾矩,孟嘉便也懒洋洋地未躲未阻,眼皮半阖,寻了个舒适姿势窝在车厢一角。
少年看向面前女子,见她素日冷淡疏离的眉眼此刻连带眸中水波都软了许多,不点而朱的樱唇微微抿了抿,呈现出饱满鲜嫩的色彩。
明明未施脂粉,却所有皆是恰到好处。
华纾挪开眼,“若倦了就歇一歇,到了我叫你。”
孟嘉微笑:“连我的住处你都知道?”顿了顿,又自嘲一般道,“也对,自见你始,你素来便无所不知一般。”
“是啊。”
刚过一个转弯,马车轻晃了一下,孟嘉身形微摇,华纾扶了她一把,才笑盈盈接道:“或许我正是无所不知,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考考我。”
孟嘉想了想,她确然有许多人许多事想了解。
她迟疑了一下,轻轻道:“梅先生的事,你可知道?”
她回京复命已经不少日子,却始终不敢去见梅雪辛一面。恐怕这一面见了,就是这辈子最后一面。宁可不见,也不想看到她自小敬慕之人最后对她展现的是一副失望面孔。
先生入京,是为了看顾时将军的幼女而来。她却为着一己之私,害得年幼的时瑆落入定王手中,成为时家留在京都的人质。她还哪有脸面去见时瑆的姑姑?
想到梅雪辛,就不能不想到这一节,孟嘉半阖眼眸,掩去目中漫上的一层薄薄水色,再未说一个字。
即使再有一次,她仍然会选择同样的路。
华纾沉默一番,片刻才道:“你想听什么?”
“随意吧。”孟嘉使劲咽下喉头一片哽咽,唇齿轻启,努力使声音听起来平稳无异。
华纾想了想,拣了一件估计她不大知道的事说:“你可知道,梅先生有一位小叔?”
孟嘉摇摇头,她只知道梅雪辛许的是乔家大公子乔瑜,至于乔瑜家中人口,她着实不大清楚。
“此人名为乔珞,传闻他与梅先生有些不合俗世的情意,流言传得满天飞,乔家上下都坐不住了,他只回了一句话。”
孟嘉皱皱眉,“什么?”
“他道——”华纾故意卖了一个关子,见孟嘉微微睁大了双眼,神色浮上清明,才道,“‘梅卿光风霁月,珞洵不堪。’”
孟嘉不解:“就这样?”
“就这样。”
孟嘉琢磨一琢磨,什么也没咂摸出来。
这意思,固然可以解释为谦辞,言说不堪匹配佳人,自己并无此意。
但,若解为,先生并无此意,而他心中却藏了些别样情愫,似乎也无不可。
孟嘉抬眸:“依你看,这位乔家二郎,果真有意于先生?”
华纾拢了拢袖子,淡淡道:“我倒未曾见过他,却是听了些传闻,也看过他几段文章。传闻所道,无论是才华还是容貌,是韬略还是气度,乔家二郎都比他大哥要强上太多。若说匹配,恐怕他与这位寡嫂更相和合也未可知。”
华纾从不夸人,若他也说此人不错,哪怕仅是从传闻中听来的,这传闻的可信度也不会低到哪里去。
不过,他虽赞许此人,末了却道,“若对先生无意,他倒还值得高看两分。”
小叔心悦寡嫂,不容于世俗是必然之事。朋友妻尚不可欺,何况是亡故兄长之妻?就算只是存了一分半分的心思,休说名士大家,就是在寻常百姓看来,此行被当做品行上的污迹也无可厚非。只是让孟嘉没有想到的是,这话会从华纾嘴里说出来。
他素来行事诡僻,倒看不出来,竟对规矩如此看重。
孟嘉笑了一下,仍是礼貌性地问了一问,“何意?”
华纾却不答,伸出一只手来抓住她的手,借势坐到她身侧。孟嘉一惊,混沌慵懒瞬时又走了一半,见华纾并未有下一步动作,才勉强静下心来,试图抽出自己的手,华纾却并没有让步,死死地攥着她,几乎是让她发痛。
他开口,听不出话中意味,“孟嘉,你在想什么?”
孟嘉干笑:“好好地说着话,这是干什么?”
华纾看着面前人漂亮的杏眸,觉出那里面藏着的疏离,他叹了口气,两指轻轻敲了敲她额头,“你在想,我也觉得钟情寡嫂,便是乔二郎品行不端是不是?”
孟嘉移开目光,浅浅笑道:“人之常情,我家中也有几位兄长,若是……”
华纾却不容她分辩,两指捏住她双颊,迫使她与自己对视,敛了笑,一字一字道:“我绝无一字虚言,莫说心悦之人乃是寡嫂,便是新嫂又有何妨?乔二郎若真于梅先生有意,却放她一人独受流言攻讦,实在无骨,枉生一世,虚担君子之名。”
“……”
这、这、这……
孟嘉瞪大了眼睛,脑子霎时一片空白,却无比清醒,显然被华纾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论着实震惊了一把。
新、新嫂……
半晌,她找回了些理智,嗫嚅道:“你,你是说……”
话未说完,她恍然抬起一手在对方面前晃了晃。
没疯吧……
她挤出一个犹带些震惊并困惑的笑,没话找话,“想不到,华兄是个如此……重情之人。”
……
孟嘉的酒量一向不大好,且更不好的是,醉后的事多半会忘得很干净。譬如此时,她绞尽脑汁也没想明白,华纾为什么会一大早白衣广袖、仙气飘飘在她的院子里浇花。
他在这儿过的夜?
来龙去脉没记全,她不好贸贸然去问,想问问甜缨,眼光转来转去找不着人。
华纾倒是瞧见她了,笑道:“找那小丫鬟呢?她说要给你做个笋尖烧肉补一补,出去打油了。”
孟嘉撩撩眼皮,“哦。”
华纾又道:“房里留了早膳,你现在吃吗?”
孟嘉摇摇头,“不饿。”
“甜酪吃吗?”
“不馋。”
华纾挑挑眉:“那你——”
孟嘉终于忍无可忍,指了指那盆君子兰,“五两银子一盆,要浇烂了。”
华纾:“……”
孟嘉没心思跟他敷衍,洗漱过后,换了身衣裳,径直去了大理寺。
在大理寺狱前正逢着移交兰生时见过的张狱丞,张狱丞忙上前见礼,疑惑询问:“孟大人,您怎么又来了?”
孟嘉笑道:“为着张三姑娘的事,前日审问那位名叫兰生的侍女时,弄坏了她一条绢子,想着补她一条,特来再找一趟,生恐她回了王府不便再见——她还没有放回王府吧?”
张狱丞一笑,“嗐!这么件牛毛大的小事儿也值得您跑一趟!不过,还真是辛苦您白跑一趟,那位姑娘昨天就让寺卿大人签了文书放还了。您倒也不必在意,左右是王世子的人,哪里少您这一条绢子呢?”
孟嘉遗憾笑道:“虽算不得一件事,究竟是欠了人家,搁在心里倒不好受……罢了,既然归府也就算了。”
张狱丞又殷勤几句,亲自送出她一段才回去当差。
孟嘉出了大理寺,笑容收了个干净。
动作真是太快了。
孟嘉紧接着入宫,依宫人传召入大明殿侧殿时,太和正在看着小皇帝写大字。小皇帝一笔一划吭哧吭哧地写,一身金红华服的女子坐在他身后,手里敲着一根戒尺,淡淡道:“新字不好,重写。”
孟嘉跪道:“参见皇上、殿下。”
“起来。”太和看向她,淡淡一笑,“事情办得不错,你倒真是这块料子。”
孟嘉起身,垂首恭敬道:“殿下,臣有一事不解,想请殿下明示。”
太和把戒尺递给一旁的宫人,向小皇帝道:“再临五十字,就去看折子,批注我已经做好,要细心揣摩,不明白的地方记下,未时谢太傅进宫,让他讲给你听。”
小皇帝抬头看着她,眨巴了一下圆圆的大眼睛,乖巧应道:“好。”
太和摸了摸他的头,转身走出来,先行出殿。
孟嘉对小皇帝一揖,也随了出来。
两人同至御园,此刻春光融融,只有她们两人同行。太和一路沉默,到了一片低矮花丛,才道:“你胆子很大,有什么不解,竟敢直接来问本宫。”
孟嘉跟在她身后,恭敬道:“殿下恕罪,微臣一人入京,势孤力单,又陡遇陷害,所能仰赖者,唯有殿下而已。微臣愚笨,要明了根由,只能来请殿下解惑。”
太和笑道:“说的不错,那便说一说,如何不解。”
孟嘉抿抿唇,单刀直入道:“殿下,此事果真是定王世子做的吗?”
太和淡淡吐出两个字:“自然。”
孟嘉:“臣不明白,为何?”
太和看她一眼,冷笑一声,道:“重彻一向如此,他顺遂惯了,从来按不住自己的心思,不晓得忍辱负重四个字怎么写。他对张霁不满并非一日两日,只要一个契机,做出这样的事并不奇怪。和他那母亲自作聪明设下此局,顺手将你一栽,脏水便皆泼在本宫头上,以为天衣无缝,却不知道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张霁是蠢,做了这么多年张浃的掌上明珠,居然也会想到用这样的办法稳固自己在定王妃眼中的地位,殊不知,连她这位好婆婆的地位如何,还皆是未知之数!”
太和口气里,似乎并没有拿定王妃和重彻当成一盘菜。
孟嘉想了想,故意叹道:“可怜张三姑娘,离婚期不过数十日,竟就这样白白丢掉了性命。”
太和笑道:“蠢话!她欲害你在前,你可怜她?”
孟嘉低头一笑,“可臣如今毕竟是好端端地站在殿下面前,可怜一个死人也无不可。”
太和叹了口气,“罢了。”
彼时她们正转过一丛香堇,浓紫的筋络从淡黄的花心爬上嫩紫色的花瓣,无数瓣子团团簇簇地攒成一把,顶在嫩绿的细枝上,甚是鲜丽动人。
太和心思一动,俯身去折那最高一枝。
孟嘉在她身后轻轻发问:“殿下,兰生呢?”
那低头折花的女子回看过来,与她目光相撞时也未多出一丝惊诧,有的只是无边淡漠。
“定王不会容她活着。”
……
孟嘉不知道,她是怎么回到家的。
等到被门槛跘了一跤,摔进一双温暖有力的手臂的时候,意识才突然回笼。
华纾居然还没走,他诧异问道:“怎么了?”
孟嘉抬起头来,脑中尽是太和最后的一段话——
“战场无情,你死我活之下,优柔寡断只会白送性命。你既然脱去闺阁之身,进了这修罗地狱,就该好好想明白,要什么,舍什么。”
此前她明明拼命说服自己,一切皆是咎由自取,冷静自持,不可让人看出端倪,平白惹出一顿笑话。
然而,待看清眼前这张熟悉漂亮的面孔时,她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这个人,他不一样!他好可怕——事情都被他说中,定王他明白,重彻他明白,太和他明白,连她也似乎完完全全在他掌握之中。别人的伪装于他而言,只是一层薄薄的窗户纸,看不看透,只是他想捅和不想捅的问题。
在这个人面前,伪装是多余的。
华纾见她不一字不答,只是脸色难看,杏子眼怔愣愣地看着他,要哭不哭的一副模样,心里猜着了**分。
他道:“进宫了?”
孟嘉顿了顿,低下头躲开他的目光,涩声低喃:“……怎么会这样。”
这些人,算是因她而死吗?
一双兄妹,原本沦为权贵玩物已是悲惨,到头来只是为和他们本身毫无关系的一场交锋,做了牺牲。
张霁何其尊贵,尚书大人疼宠万千的掌上明珠,原本几十日后就要嫁入天家为皇室命妇,也不过是这么一眨眼,就和芝兰兄妹得了个一般下场。
生死面前,哪还分什么高低贵贱!
他们都一样,都是弃子……那她呢?她会被一点点地剥裂初心,手染无辜之人的鲜血,直到自己也沦为一颗弃子吗?!
还是……
华纾摸了摸她脸颊,什么也没说。
他指腹摩在肌肤上是微微的热,孟嘉这才感觉到,原来那么漂亮的手上,也是有茧的。
——他习射的时候,想必吃过很多苦吧?
哪有做事不吃些苦头的呢?
她突然握住了华纾的手,垂首道:“华纾,我想学射,你教教我怎么习练成不成?”
华纾怔了怔,笑道:“从前你不是不忍射猎活物,又嫌拉弓费力吗?怎么突然想学这个?”
孟嘉想起定王府内重彻那一箭,淡淡道:“我想,要是有一天虎狼就在面前,眼看着它吃了我,不如我先弄死它再说。”
华纾若有所思,闻言笑道:“什么虎狼能伤得了你?”顿了顿,又道,“射艺并非一日可成之功,如今我还有些事情未完,你等一等我,好不好?”
孟嘉点点头。
原本她学射就是一时之念,如今要紧的事情还有很多,就算华纾能教,她也挤不出时间和精力来学。
华纾却又低声道:“或者……你跟我离京如何?”
离京?不,她既然万分决绝地来了,就更加决绝地不会走。
离京能如何呢?回家应婚,还是一辈子依附华纾?
想到这里,孟嘉脸上现出一个自嘲的苦笑,她竟然能想到依附这个词——她凭什么依附呢?只凭对方一句半开玩笑而虚无缥缈的喜欢,何其可笑!
今天的一切,是她虎口拔牙拿命争回来的,她绝不放手。这天下何处没有吃人的魔窟?苏瑷是,重彻是,说不定华纾也是……她就算已经踏进了最大最恶那一个,也要脱过三层皮,再和那些恶魔论个高低。
芝兰双生的死固然值得惋惜,要凶手付出代价,此后再无这样的惨剧才更有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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