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秀才脸色发红,低着头一句话不说,干活更卖力了。
前线战事吃紧,再加上捣乱的流氓越来越多,胭脂摊子的生意日渐萧索,渐渐地供不上了家里的用度。丫头想沿街挑担去卖,或许能多些进项。
小秀才也帮她出了个主意,在担子上插满各色香花,既悦己也娱人,全京城独此一家,久而久之,模样漂亮、人物精神、胭脂用料足实,丫头的胭脂花担在附近一带出了名。到来年春天的时候,她已经不再把胭脂挑出来,而只挑着鲜花往大户人家门前吆喝,哪家人要什么花样儿,让门房写个条子递出去,第二天准送来。捎带着常买一把鲜花回去插瓶,这样,除了胭脂,还多了一项卖花的进项。
丫头喜滋滋地挑着担子往长平巷子里去,心想,要不是从小秀才那里学了几个字,哪有这么清闲的办法!好些日子没见他了……今天就把最后一把山樱送给他好了。
她到巷子里头就开始叫喊:“卖胭脂咯!乐家胭脂,二十文一盒!卖胭脂咯!”
这是她和小秀才约定好的,只要一听见他的叫卖声,小秀才就知道她来了。
丫头把担子放在石阶下头歇脚,片刻,就听见门栓挪动的声响,扭头往阶上看去,只见门上铜环咣啷一下,两扇乌漆门骤然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威严的中年妇人,带一个小丫头——小丫头穿戴得比她整齐多了,衣裳鲜洁,没有一块补丁,发间还簪着一朵小小的红绒花。
妇人上下打量她一眼,冷淡道:“你就是石榴巷子乐老三的女儿?”得到了肯定,又道,“你走吧,以后要恪守本分,不要再到这里来!”
丫头很诧异:“为什么?”
妇人斥道:“我书香人家,怎会接纳一个低贱商户!我儿品貌双全,才学出众,日后科举入仕,要什么样的好姑娘没有?我绝不允许他如此糟蹋自己的前程!你要是还有些姑娘家的羞耻心,就赶快离开,再也不要见他一面!”
丫头的脸一阵红一身白,她听小秀才说过,他娘是个教书先生的女儿,性子要强,一生遗憾自己是个女儿身,不能科举为官,便把这份遗憾化成希望全数寄托在了自己的独苗儿子身上,不许他耽于玩乐,一心只要他拼命读书。如今来警告她的话说得很明白……可她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呀!她只是觉得小秀才这人憨实好玩儿不禁逗,和他在一起是开心的,从来没有考虑过会嫁给他。
丫头这么想,也就这么说了,妇人听完冷笑一声:“最好如此,休要痴心妄想!”
说完,退回家去,那扇门咣当一下,又合得严严实实。
丫头撇撇嘴,又看了一眼门缝,转身欲挑担子离开,没想到一下子身子不稳,担子歪倒,连水一齐撒了出来,小屉子磕在地上,纸条货单落在地上,被风一吹,飘得到处都是,丫头慌忙去拾。拾着拾着,被风一吹眼睛发痛,她揉了揉,把沾着的水迹也揉到了脸上,看上去很像哭过。
她告诉自己,只是别人两句不痛不痒的羞辱,是长辈,不能无礼。
可她又很想告诉自己——你的脸面就不是脸面?她凭什么这样羞辱你!好像你是一个狐狸精,专门勾引她的儿子。为什么你在她面前会这样低贱,为什么你这么低贱……
想着想着,她真的伏在担子上痛哭起来。
哭完,她在心里发誓,再也不要见这一家任何人一面。
她依然挑着担子卖花送货,只是头低了一点,声音哑了一点。
第二天回家时,她推开门,一个灰色襕衫的少年立刻从屋中唯一一张八仙桌边站了起来,局促地看向她。
她一愣,第一次认识到,原来那个提水都费劲的小秀才已经长得高大挺拔,很有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模样了。
丫头放下担子,扭过身子舀水洗脸,一边道:“你走吧,不要再来这里了。”
小秀才道:“我知道我娘……她一定跟你说了很多不好听的话,都怪我,对不起。”
丫头背对着他摆摆手,“没什么,她是长辈,我不跟她计较,你说过的,‘君子之爱人也以德,细人之爱人也以姑息’嘛,我是小人,没什么好责怪的。”她蹲下身,掬起一捧水来,顿了顿,“不过,你娘说得很对,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她读书不多,也不爱此道,只是偶然听小秀才讲过这么一句。不知道用对了还是用错了——无所谓了。
她这样的人,整日忙着混一□□命的饭,读那么多经啊礼啊的干什么呢?她和他,还是两个世界的人啊。
冰凉的井水狠狠往脸上泼了一把,两只手胡乱抹了几把。
小秀才拉起桌子旁边的棍子,一瘸一拐地往门口走,丫头这才发现他腿伤了,襕衫上沾着没拍干净的沙土。她眼中闪过讶异,颊边发丝滴下水珠,张了张嘴,却也没说什么。
小秀才一瘸一拐地走到她身边,凝望着她光洁发黄的面孔,拿过一旁的手巾,递到了她脸颊旁。
丫头接了,边擦脸边道:“回去吧,待会儿天黑了。”
他抬起头,说了道歉后的第一句话:“乐小娴,我喜欢你。”
紧接着,是第二句:“你愿意嫁于我为妻吗?”
少女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她哽咽道:“我不愿意。”
少年抬起手,把她的眼泪抹干净:“你骗我。”
“我能做得很好……我好好读书,考中功名,你想开几家胭脂铺子都可以。我帮你提水,我保护你不受欺负,你不爱读书写字,以后我帮你看账记账……我能做好一个爹爹,保护你和……我们的孩子,让他一辈子平安快乐地长大……好吗?”
说着,他的眼泪也流下来了。
他明明知道,让她面对母亲的歧视和羞辱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情,却还是不能放手。就自私这一回吧,就做一回小人。
“好!”
说话的是丫头的爹,这个素日寡言的男人,第一次对女儿说起她的终身大事,“丫头,你长大了,不能这样一直在爹身边消磨青春,找个妥帖的人嫁了是正经。阿连是个好孩子,爹看得出来,你们有情,你嫁给他,爹就放心了。”
丫头看见爹,说话却利索了起来:“我不要!他娘太厉害了!会欺负我的!”
小秀才忙道:“不会不会!我保证,一定让母亲心甘情愿地登门提亲!”
小秀才说得出做得到,不上十天,那个威严的中年妇人果然登上门来,带着瘦了一圈儿的儿子,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冷冰冰道:“你出门去,和乐姑娘说说话,大人议婚,你在这儿成什么样子?!”
到了外面,丫头问他:“你爹为什么不来?”
小秀才道:“原本说好一同过来,衙门里有事,我爹临时出去了。我娘一向是做主的,她说话管用,等纳吉时,就是我爹过来了。”
丫头“哦”了一声,摸摸他的脸,“你怎么瘦这么多?”
小秀才挠挠头,“我娘她……性子倔,就饿了几顿……没事。”
丫头道:“以后不能再这样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没多长时间,父母就先后出来,祁茗带着儿子离开,乐老三一下歪靠在了门框上。
丫头上前,惊诧道:“爹!你怎么了?”
乐老三喃喃道:“二十两……”
祁茗说,婚事她可以同意,前提是要乐家拿出二十两置办出全套箱笼嫁妆和四季衣裳,她看过了,点了头,才能纳吉,否则就是舍了这个儿子,也绝不答应这门亲事。
而自从那天之后,小秀才就再也没有出来露过面,仿佛两人定亲的事情,只是一场美梦。
乐老三在屋里蹲了两天,第三天早上出去借钱,第四天早上才鼻青脸肿地回家来。同时来的,是一群高大的赌场打手。
其中一个略为体面的中年人上前来,拿出一张契约在她面前一晃,礼貌道:“乐姑娘,令尊在奕隆赌坊欠银一百两,此乃欠契,请您筹钱交还。”
丫头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人后晃出一个枯瘦的细黄辫子老头儿,她认得,是巷子里的高阿转,速来是个赌坊的常客。他搓着手,眼神躲闪,脑后的细黄小辫儿一翘一翘,声音弱弱的:“我这两天手气不错,就想着多借乐老弟一点儿……谁知道……”
谁知道,两人一起进了赌坊,一路连胜,挣足十两,赌红了眼睛,压了一把大的,输了个精光。旁边人怂恿着他们今天运气好,另借了赌资给他们,却接连三次都是如此,一来二去,非但本钱赔了个精光,还倒欠了一百两。赌坊替他们还清了欠债,连着来跟他们算总账。
乐老三本来想着,与其回去看闺女日日沉默劳作不笑不哭,还不如就这么一死了之。可高阿转不这么想,好死不如赖活着,把乐家的老底抖了个一干二净。
如今情势分明,不还钱,就要剁去二人双手,拔去二人舌头。
从议亲以来,丫头第一次哭了,眼泪一颗颗落在地上,她想:“这就是命。”
肖想自己不该想的,这就是命里送来的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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