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巡过后,江南一直没下雨。
到九月底,曹寅算着皇帝该从关外回来了,便备好行装,要动身北上。凑巧梦庵禅师亦要进京主持柏林寺,二人不免结伴同行。
李熹送他到码头上,嘱咐了些“少喝酒多休养,雨雪天冷不出门”的话,曹寅只是一直盯着她看,久不言语。
李熹心里不快,也只能叹气。
李煦又叮嘱他:“到了那边,你可千万说得和缓些。”
“怎么说得和缓。”曹寅苦笑,“虽然一升米从七文涨到二十多了,但是我觉得秋天还能下雨,只要下了雨就肯定没事?”
“差不多吧。”李煦闭着眼点头,“或者说江南水乡,挨着河边湖边的田地还行,至少也有八分收成。”
曹寅捋了捋胡须:“四处有人揭竿,又怎么说?地方官剿匪不力,动辄上报推脱,其实并不严重?”
“也行啊,就这么说吧,要紧是把我们自己的事情办好,少得罪其他人。”李煦微微颔首,“总之当皇帝的都一样,最怕遭天谴得报应,你尽量哄着他为妙。”
曹寅看着李煦笑:“你当过啊?这么有经验。”
李煦板起脸,使劲推了他一把,曹寅就上船去了。
启程不久,梦庵开始作午课,摆着经念了一个时辰。
曹寅也一直盯着窗外出神。
梦庵念完了经,见他仍一动不动,便收起念珠问:“居士在想什么呢?”
“想我能不能活着回来。”
待皇帝从蒙古回京,入宫见过太后,再进驻畅春园,曹寅已经在清溪书屋的廊下候着了。
皇帝看见他,吓得后退一步:“怎么来这么早?南方出大事了?”
“没有没有!”曹寅赶紧摆手,“梦庵要过来,我就干脆一起来了。真要命啊……这一路跟着和尚禁欲守戒,一滴酒半块肉都没碰过!”
皇帝哈哈大笑,忙命人取葡萄酒来,又吩咐赵昌说:“让厨房给他备饭,多拿些新猎的鹿肉。”
曹寅进屋连饮了三杯,闭眼回味,缓缓咂嘴。
“我已经安排人赈灾了。”皇帝边脱外衣边说,“在口外就让督抚下州县察勘灾情,今年征收的漕粮也先停运,每县留十万石备用。”
曹寅有些怔忡:“……这么快啊?”
“不是你奏的吗?”皇帝瞥他,“说内场河的水干涸,行不了运盐船,要堵坝蓄水。我就知道今年南方好不了,必定有饥荒。”
曹寅嘿嘿笑:“毕竟还没秋收,说早了怕你着急,不说又怕耽误事。”
“以后有话直说,别拐弯抹角,我若看不出来呢?”
曹寅就点点头。
饭菜陆续摆上来,皇帝坐在桌前,盯着一盘盘龙肝凤髓,眼中露出点忧戚神色:“其实早下手是应该的,吃一堑长一智,别再跟上回一样……”
曹寅坐下开始吃,碗中微红的大米,颗颗晶莹透亮。
皇帝又指着碗说:“这是关外种的米。”
曹寅边啃鹿尾边皱眉:“东北也能种出大米来?”
“那边人很少,土地都是深黑色,很多从未开垦过。”皇帝俯身小声说,“我试种了几处水稻,结果禾苗能长到七尺高,稻穗能长到一尺五。关内的地,一亩只收一二石,关外能收三四石。”
“哇……”曹寅睁大眼睛,“那真是好地啊。”
“不足是天太冷,每年只能种一季。”皇帝又问,“南方米价如何?”
曹寅盯着他笑:“一两三钱一石。”
“那是真贵了,李煦还说苏州下过几场雨,秋成在望呢。”皇帝用筷子挑鱼刺,冷哼一声,“早知道就多种些了。”
曹寅含着块小骨头,在嘴里拨来拨去,仍细细打量他:“多种也难以救急,不便运到南方去。”
“北方粮食多了,南方可以少收点漕粮。”皇帝仿佛想起什么,先仰头叹气,又摇摇头。
“这种事愁也无宜。”曹寅笑道,“陛下不想想?国初在册人口不过一千来万,现在快有一亿了,地一共就这么多,你再宵衣旰食,也必定有人吃不饱饭。”
皇帝笑了,问他:“你总盯着我看什么。”
曹寅单手撑着头,一双眼睛直直望他:“进门酒喝太急了,现在觉得头晕。”
皇帝笑得直摇头,起身将他扶到床上。
次日曹寅把腰闪了,躺着起不来。
皇帝赶着去视朝,展开双手,等侍从给他穿戴。
曹寅在摇椅上看着他系腰带。
皇帝套上石青色的外袍,问他:“你又写新戏了。”
“圣上说的是哪个?”
“青黄白赤四台吉,照着八旗颜色抄的吧?”
“原来是那个《七子圆》。”曹寅笑了笑,“不过是五行之色,谁又告我状了?”
“不能告诉你。”皇帝戴上朝珠,又戴帽子,最后照了照镜子,“近日你在民间,也有不好听的小调歌谣,还是小心为妙。”
“我为了谁啊,什么时候都不缺这些小人在背后嚼蛆!”
“别发脾气了。”皇帝向他伸手,“文坛领袖‘李梦阳’大人,去上朝吗?”
曹寅安静看了他一会,突然又摇头:“不去。他们看见我来了,又要一番应酬。”
皇帝干笑了两声:“你不可能一直躲着不见人。”
“让我在这里藏几天,就当是疼我了。”曹寅作揖求饶,“我想暂时与世隔绝一阵子。”
“五天够吗?”
“可能不够。”
“不够再加。”
果然当日皇帝临朝,便着手布置江南赈灾事宜。先截留漕粮五万石,以备驻防兵粮,又将受灾两省丁额、征粮、历年积欠一概免了。
曹寅在畅春园中,每日无非饮茶下棋,散步闲谈。若皇帝出去,便自己看书写字,运气打坐,对着《黄庭经》存想脏腑丹田。
一个青年隔着窗户喊:“曹叔叔?”
曹寅睁开眼,向他点头:“十三爷。”
胤祥说:“我见这几日饭桌上有鲥鱼河蟹,就猜是你来了。”
曹寅笑着起身,递给他一个锦缎荷包。
“怎么还给我这个?”胤祥看着里面的金瓜子,“我又不是小孩了。”
“给世子的,快两岁了吧?”
胤祥就笑着收了:“阿玛说了,今个咱们都去四哥的园子里看戏。”
曹寅略感惊讶:“我也去吗?”
“你不知道,今年汗阿玛给七个皇子分了地建花园,就在这周围。”胤礽背着手从外面走进来,“老三老四刚收拾好,弄得很是精美,不比你家差。”
曹寅见了太子,忙躬身行礼,笑着说:“那老夫须得开开眼。”
胤礽伸出手:“我没有礼吗?”
曹寅只好再解下一只荷包,陪笑递给他:“实在没多预备。”
胤礽打开却没有金子,只有一包陈皮丹,他就笑了笑,拿出一粒放进嘴里含着:“不要紧,你有这份心就好。”
绛节开路,朱幡夹道,曹寅上了大车,跟着皇家仪仗浩浩荡荡出去,游完了圆明园,游熙春园,看完了《西游》看《八仙》,皇帝的孙子孙女见了一堆,把身上的玉佩、怀表、鼻烟壶都送了个干净。一月下来,更将京郊景致玩遍了,曹寅知道是有意带他解闷,越发开不了口,只觉得五内郁结,水火交攻。
从南苑行围回来,皇帝又要挥毫泼墨,举着笔说:“我一直想把天宁寺和虎丘的匾额对联重写一遍,让人去换上。”
曹寅诧异:“你还记得都有什么字吗?”
皇帝指指自己的头:“不相信我记性?”
曹寅看着他写了一个“珠林春日永,碧溆好风多”,又写了一个“禅心澄水月,法鼓聚鱼龙”,看着看着,不禁落下泪来。
“你怎么了?”皇帝停笔问,“身子不舒服?”
曹寅摇头。
“早说让你少吃人参,吃那个纯粹烧灯芯。”
曹寅抹掉眼泪:“我最近没吃补药。”
“还有节欲才是长寿之道,你在南边也是这个样?”
曹寅低头苦笑,摆摆手。
“那就是有心事了。”
“对。”曹寅点头,“觉得对不住你。”
皇帝皱眉:“你哪有对不住我?”
曹寅看了他一会,深吸一口气:“有些事,该办的,没办好。”
皇帝想了想,放下笔:“是办铜铸币的事吧?那也不能怪你。而且如今也不用急了,中国也有铜,云南就有铜。”
“哎?”曹寅一愣,“才发现的?”
“不是,历任督抚都知道云南有矿,但沆瀣一气瞒着人,自己偷偷卖。最近我才知道,已经派人去查了,今后可以不必再指望日本货。”
曹寅笑起来:“那感情好,我把差事交回,就不用接着干了,也不知他们挖了多少。”
皇帝撇嘴摇头,又拿起笔:“都是这样,有利便自己藏着,无利就向上伸手。阿山不也是乱开工程要钱吗?”
“阿山也是想攒政绩,但又摸不准你的尺寸,所以行事太过。”
皇帝斜他一眼:“你就知道我的尺寸了?”
“我不知道吗?”曹寅笑着倚在桌上,看皇帝又写下“般若妙源”“寄怀兰竹”几个字,他接着说,“地方官平日忙于校考,困于升转,要紧是讨好上司,积累政绩,不是想着国本。遇事只图安稳,欺上媚下,但也情有可原。”
“因为做实事太难,铲奸除恶有风险,唯有表演勤快最稳妥。”皇帝用毛笔蘸了蘸墨水,继续低头写字,“如果靠郡县科道就能治国,你也不用在那里了。”
曹寅叹了口气,拿起条墨在砚台里研磨。
皇帝又说:“我嘱咐过李煦,今年年成不好,京城戏班子够用,就别再买人了。”
“自从春天之后,就没再买过。”
“那就好,你们买人是为了教戏,就算跟家伎有些风月之事,外人也不知道。”
曹寅看了他一眼。
“别人买男女就不好说了,民间又分不清,到时候骂名还要你来背。”
曹寅问:“是太子买的吗?”
皇帝继续写字,没吭声。
“问我要了钱,结果就拿去干这个。”
皇帝写完“天光云影”,停了许久,才说:“……而且还装作你的样子,拿着令箭去买的。”
曹寅哈哈笑:“果然又是我起的头,我作的孽……”他咽了口唾沫,闭上眼深吸气,“但他此等行事,也实非明主之相。其实陛下儿子不少,可以再看看别的皇子。”
皇帝闻言笑道:“我自己排行第三,也并不是皇后生的。”他放下笔,看着桌面上的纸,“的确当皇帝这件事,嫡庶反而最不要紧,有时候女人也能做得。”然后他双手搓了搓脸,“你来跟我说这个,跟家里人商量过吗?”
曹寅摇摇头。
“你一进京就来我这,还没去过女婿家吧?”
曹寅说:“还没来得及。”
“我就觉得你心里有事,结果你是想说这个。”皇帝眨了几下眼睛,紧闭嘴唇,抬头看了看房梁,“朱子说过,岳飞将兵在外,却向宋高宗谏言,干预立储,所以召来了杀身之祸。”
“不止他,还有一个人。”曹寅缓缓说,“在岳飞之前,有个小官娄寅亮,也呈过一道奏折。他说,没有合适的储君,就从赵匡胤的诸多儿孙中,挑选有贤德者,收为养子。”
“所以选了孝宗赵昚。”
曹寅点点头。
“后来才有乾淳之治。”
曹寅又点点头。
皇帝问:“娄寅亮什么下场?”
“亦是以莫须有罪名罢官,返乡途中,殁于大水。”
“你一直,一直都是……什么要命你干什么。”皇帝倒在椅子里,捂着额头,仿佛浑身的劲都泄掉了。
“这话不妥。”曹寅摆摆手,“我又没带兵打过仗,那个更危险。”
皇帝苦笑一声,蹙眉看着他,轻声问:“值得吗?这样就够了,最后受用一个月?”
“那边抽屉里,有我写的几款盐法织造事宜,皇上有空可以看看,将来方便换人接手。”
“你早就准备好了。”
曹寅笑了笑,笑得不太好看:“我也是心眼小,为我几十年的私心,为这辈子不白忙活。”
“他们从你那里拿钱,有账吗?”
“放心吧,不存在账本,我怎么可能写在纸上。”他顿了一下,“但你想知道的时候,我可以说。”
“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
“是啊。”曹寅笑道,“但这件事,总得有人说,迟早要有人捅破,谁都不说的话,只好我来了。”
“不奇怪,你就是这么个人,所以会干这样的事。”皇帝仰面朝天,长出一口气,“去闺女家看看吧,纳尔苏说,她已经有身孕了。”
曹寅突然睁大眼睛。
却说平郡王夫妇,入夜早已睡下,忽又闻仆人通报,说老丈人上门来了,忙连滚带爬起床,披衣穿靴出去迎接。
两人匆匆到了大门口,见曹寅站在门厅底下,正揣着手,仔细瞅粱枋上的彩画。
纳尔苏小心问:“阿玛,怎么大晚上过来?不是在宫里伴驾?”
曹寅低头对他笑:“哦,我想看看你们,就过来了,已经睡了吗?”
“当然睡了。”曹颢有点生气,“爹你这不是折腾人吗?”
曹寅看了看她说:“你胖了。”
曹颢气个倒仰:“多稀奇啊!”
纳尔苏忙说:“怪冷的,咱们先进屋吧。”
曹寅于是在王府住下来。
恰逢年节将近,他日日看着人预备年货,打扫屋子,缝制小孩衣帽鞋被,也不再出门走亲访友。
女儿并不觉有异,倒是女婿甚为开心,跟他说:“我从十二岁起,就在宫里过年,一个人好没意思。今年阿玛来了,咱们可以一块过年了!”
纳尔苏还不到十八岁,曹寅瞧他仍是小孩心性,便笑着问:“你年纪轻轻已是郡王,在宫里也不痛快吗?”
“郡王又怎样,皇子们拉帮结派的,总得看人脸色,太子跟我更不对付。”纳尔苏撇嘴。
“那你跟谁比较对付?”
“我跟十四爷合得来。”
曹寅又小心问:“你既跟太子结了仇,等他继位了可怎么办?”
纳尔苏挥挥手:“我想过了,横竖惹不起他,将来把爵位给儿子,我天天养鸟看戏就完了。”
曹寅叹气:“你跟你爹是一个样啊……”
曹颢闲来无事,也跟父亲聊天,偷偷说:“成亲之前,还说他父母双亡不好呢!结果我嫁过来以后,发现没公婆倒是件好事,比在自己家里还自在。”
曹寅掩面提醒:“你小点声,别被他听见。”
“不要紧,如今他事事听我的。”曹颢嬉皮笑脸,“爹打听打听,还有没有合适的王孙子弟,将来让妹子也嫁来京城,跟我做伴,岂不更好?”
曹寅沉默半晌,才说:“这些我说了不算,得看皇上意思。他要是高兴,什么都好说。他要是不高兴,就别想了。”
王府内外清扫一新,对联桃符都油漆过,至腊月十八夜里,忽然有太监上门传话:“皇上在西暖阁,有急事找曹老爷商量,请曹老爷速速过去。”
纳尔苏纳闷不已:“还有几天就封印过年了,还有啥事急着议啊?”
“可能就是要赶在封印前办完吧。”曹寅已有准备,回屋换上官服官帽,齐齐整整走出来,最后看了眼女儿:“再有半年,就能见着外孙子了。”说罢笑着摇摇头,就往门外走。
曹颢听着不对劲,冲纳尔苏使眼色。纳尔苏马上跳起来:“下雪路滑,我送阿玛过去!”
寒冬深夜的街道,黑漆漆没有人影。层层寂静的宫门上,挂着红色的灯。
马车到了午门前,曹寅下车,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嘱咐道:“王爷,一会我要是出不来,你就自己回家去吧。今年过年,把门关紧了,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问,更不要走亲访友。”
纳尔苏问:“为什么啊?”
“不为什么,你听我的就是了。”
他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过端门,太和门,三大殿。看过无数遍的红墙金瓦,走过千百回的白栏灰砖。
太监引他入西暖阁,里面已经站满了人,皇帝一看见他,马上说:“可来了。”又举起手里的奏折,“李煦说上月二十六,苏州太仓冒出一伙强贼,以红布裹头,竖大明旗号,预备抢夺库银。他说他腊月初七就奏过,但我根本没收到那个奏折。”
曹寅一时摸不着头脑,耳朵里嗡嗡作响,琢磨了片刻才明白过来:“前面那个折子丢了?这是后来的折子?”
“对。”皇帝点头,“而且浙江奏报,那边也有人起事,就藏在四明山里。”
“……怎会丢了一件?难道送信的人没来过?”
“王可成倒是来了,只留下做乐器的竹子,未提过有奏折。我正想问你呢,这些送信的人,底细可靠吗?会不会做手脚?会不会被收买?”
曹寅低下头:“这些臣也拿不准,须得回去查查。”
张玉书看了他一眼,也拱手进言:“这么大的事,李煦不奏,地方官也会奏,想瞒也瞒不住。难说不是手下遗失了,害怕责罚,妄图蒙混过关。”
皇帝一直盘腿坐在炕上,手中还拿着另几个奏本,他抬眼看向张玉书:“我是怕有人盯上他们,或打探消息,或故意阻拦。秋天光福山刚闹过贼,冬天又添了两处。你不想想,这三伙人是不是同一党,背后会不会都有朱三太子?”
张玉书躬身作揖,谨慎回道:“俗话说,师出有名。陈胜吴广起事之时,亦以公子扶苏为名。近日贼人自称朱三者甚多,实不足以服众,虚张声势而已。”
皇帝想了想,伸手指向满洲官员。
马齐立即说:“无论有没有朱三,贼人都应尽快平定,以免节外生枝。”
温达也说:“朱三就算在世,亦已七老八十,臣以为此人不足为惧。只要派出大兵剿灭,即可安然无虞。”
曹寅一听,忙笑着插嘴:“眼下不过寻常盗案,并无连海结伙不轨之事,年节将近,朝廷大兵压境,难免百姓惊慌,还是安静些好吧?”
温达乃随和之人,马上改口道:“过年是不宜动刀枪。地方也有驻兵,可令督抚前去平定。”
曹寅连连点头。
皇帝瞥他一眼,低声说:“朱三未知真假,也可能确实老了死了。但难保没有子女后人,继续为非作歹。几处盗贼接连起事,你说他们没有结伙,又有凭据吗?”
曹寅喘了口气方回道:“造反始终是玩命的买卖,人不逼到绝境上,肯定不会干这个。民间到了年底,素来是结账、交租、还债的日子,今年江南年景不好,有人走绝路不奇怪。但也远没到千里饿殍的地步,何至于接二连三,一呼百应?臣衙门里,还有大前年为山东赈灾买的粮食,虽说是陈米,发出去也能顶一阵子。只要撑到夏粮下来,人人能吃饱饭,事情就过去了。谁也不会放着好日子不过。那些反贼更是不攻自散。”
皇帝盯着他不言语。
曹寅又说:“贼人落网之后,往往捏造吹嘘,夸大同党,令地方官员四处搜拿,拖延结案,是企图多活几日罢了。”
劳之辨突然说:“臣听闻江浙米价腾贵,皆由内地之米,为奸商贩往外洋所致。”
曹寅倒吸一口气,捂住额头。
劳之辨继续说:“臣以为,应当加强海禁,暂撤海关,一概不许商船往来,断绝私贩销路,米价自会降下来。”
皇帝蹙眉看向他,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曹寅开口说:“出海做买卖的,卖什么都见过,独没见过卖粮食的。”
劳之辨捋着白胡子问:“是何缘故?”
“因为出海九死一生,首选价贵轻小外国稀有之物贩卖,粮食哪条都不挨着。”
“说不准海外闹饥荒,粮食变得金贵了。”
“外国吃饭都困难,又能拿出什么值钱东西换粮食呢?”
劳之辨冷笑:“贼是寻常之贼,灾是寻常之灾,出海卖米更是谣言,曹大人嘴里好像没什么要紧事?”
“因为事情本就不大,更应该越化越小,何必把老百姓往绝路上逼。”
“都说得很好,不必再说了。”皇帝打断他们,“就算是真的,也用不着禁海,只要严守出海口岸即可。查获私贩之米,米俱入官,自然就没人贩卖了。”
劳之辨闭了嘴。
马齐又问:“剿匪之事,也请皇上指示我等,如何定夺为好?”
“先责令督抚出兵平定吧,朝廷看情形再说。”皇帝又看曹寅,“还有两省的饥荒。你方才也说了,衙门有存粮。依我看还是先平粜,低价卖出去,别直接放粮。”
曹寅心里想笑,故意问他:“臣这就去办吗?”
“自然不是,等开春冰化了。”他接着说道,“我这些天一直琢磨,南方主食稻米,种稻需用水田,一旦缺雨,则功亏一篑。唯有兴修水利,建闸座蓄水可解。”
众臣都静静听他说。
“江南多河渠水塘,或近太湖,或通潮汐,若在出水口建上闸座,平时闭闸蓄水,遇旱则启闸放水,必能缓解旱涝之忧。”
下面有人皱眉,有人默默摇头。
皇帝笑了笑:“朕知道,今日所议水闸,与运道无涉,修建又需经费钱粮,所以无人敢言。这钱可以从国库里出,四五十万应该够了,贫民得了工钱,能糊口度日,也是桩事。”
众人松了口气,皆点头称善。
皇帝说:“通知两省督抚,勘察水系,酌建闸座,详情具折上奏。”又指着曹寅,“你留下,还有事商量。”
康熙四十六年秋天,因为江南发生旱灾,曹寅密奏“六月内场河浅涸,盐船艰于运行”,十一月底,康熙召“江南、浙江两省在京大学士以下翰林科道官以上”齐集乾清门外,建议在江南多修建小水闸,作为应对旱灾的长久方略。
曹寅这段时间在京城,显然他记得这件事,念念不忘,因此在康熙四十九年安排了仪真县丞金孔去修理东关石闸。
李煦曾经在康熙四十六年十二月七日,上奏太仓起义情况,但奏折被送信人王可成遗失,王可成仅把“无节竹子”送到宫里就回去了。但凑巧李煦在另一份十二月的奏折(李煦未写具体日期)里再次提起前一份奏折的内容,于是被康熙发觉少了一个奏折。康熙在这个奏折的朱批里说,四明山(大岚山)也有起义。
因此我估计,大约十二月底康熙已经知道南方有两处起义了。至于光福山的起义,是曹寅进京之前,在康熙四十六年九月奏报的,已经平定。三个起义属于同类型的问题,也就是旱灾引起的民间反抗活动。
旱灾和起义之间是有因果关系的,和未来的修水闸也有因果关系,同时旱灾引起了米价上涨,上涨的原因劳之辨认为是:“江浙米价腾贵,皆由内地之米为奸商贩往外洋所致。请申严海禁,暂彻海关,一概不许商船往来,庶私贩绝而米价平。”上谕大学士等曰:“闻内地之米贩往外洋者甚多,劳之辨条陈甚善,但未有禁之之法。其出海商船,何必禁止?洋船行走俱有一定之路,当严守上海、乍浦、及南通州等处海口,如查获私贩之米,姑免治罪,米俱入官,则贩米出洋者自少矣。”
康熙也不赞成他的说法,打太极糊弄过去了。曹寅三月初一在扬州写的奏折又提起劳之辨的说法,口吻没有康熙那么和气,直接说是谣言引起纷扰:“去年为百姓有买米下海之谣,又巡抚中军分兵披甲拿人,致令上下纷扰。”?
所有这些事,都有旱灾这一根线牵扯在一起。我觉得小说应该精简再精简,只能写一次议政,所以最后浓缩,放在了十二月十八这天。因为曹寅这天确实与康熙面谈过,“窃臣寅于康熙四十六年冬盐差任满复命,十二月十八日陛见,蒙皇上垂问,随具摺条陈织造事宜六款。”
康熙四十七年曹寅南归江宁途中作《南辕杂诗》,其中两首事涉宋代岳飞、娄寅亮谏言立储遭猜忌被害的历史,同年九月,康熙废太子:
建炎无后叹君臣,鬼社纷纭孰与亲。
切记祸媒非促召,只应寅亮是奇人。
曹寅自注:桃山驿岳忠武祠。忠武谏储致猜,《绍兴中兴纪事本末》敬之最详。世以金牌班师为憾,而史则以金牌促召不赴为罪,皆不然也。
手裂黄裙事亦奇,乱离天护岳家儿。
谁怜一滴冬青血,翻作庚申万古疑。
曹寅自注:奉祀忠武碑云,韩林儿之变,忠武十五代孙妻姚氏,手裂黄裙,部勒僮仆,占地以存岳氏,明万历间始得奉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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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谁怜一滴冬青血,翻作庚申万古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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