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年儿便是场连绵的大雪。
絮雪昼夜不停飘了好几日，满城积起手掌深的雪盖，待雪融春来，几阵春风吹生了万物，后院东墙边的桃树枝上开始冒出粉嫩花苞时，钺国议和的使团便入了京。
雀梅早起出门采买一趟正好瞧见，回来便兴冲冲同念安讲稀奇，说：“小姐没见，那进城的阵仗可大了，奴婢伸脖子看，前头都到了长安街，后头押运的黄金珠宝才进城门不远，早听说那地方遍地是黄金，今儿一见果然阔绰得很，那边的人，个个人高马大，侍卫的铠甲和战马的脑袋上都镶金，中间嵌宝珠的马车，教光一照，简直能亮瞎人的眼……”
话说得十足“朴实无华”。
形容钺国人的魁梧，雀梅说从跟前过，就跟一堵堵墙挪过去似得，全跟涂绍那身板儿差不离，形容钺国的马，那也是格外的膘肥体壮，瞧着随便一脚都能把人给踹死！
念安彼时正拿柄香匙拨炉中的香灰，闻言教她逗得忍俊不禁，噗嗤一声，扬起满眼的香灰，险些把自己变成个滑稽的白鼻头小丑脸，掩嘴止不住呛得直咳。
黛青瞧着边笑，边忙上前挪香炉。
递过去方手帕，念安拿着拂了拂眼前的香雾，乐道：“你莫光看他们来的那些人呀，人家千里迢迢过来一趟，肯定要带着最精良的人马摆出来充场面，否则岂不是教你看低了去，若你直接两拳就能把人打趴下，那议和的条件他还怎么谈？总归都是这一个天底下长出来的人，吃的全是五谷杂粮，他们也不能比咱们多只眼睛多双手吧！”
黛青点头附和：“是这个理。”
雀梅被两人听了笑话，缩脖子有点儿害臊了，面皮儿红起来一层，“嗐，全赖我没读过书罢，没见识，反正在街上瞧他们的模样儿，心里都有点儿发毛。”
“你害怕也正常，外头戍边的兵将都把那些人叫“蛮钺”呢，想来就算没有三头六臂，他们也是不好招惹得很。”
黛青这样顾名思义地想，也没错，毕竟“蛮”这个字，就直观会教人联想到野蛮、粗鲁等印象，仿佛那片地方，就是个空有黄金和马匹的原始地界，里头的人都尚未开化呢。
念安听二人絮絮叨叨说着话，没插嘴。
她只是记得原先在裴桓书房里，翻到过一本钺国的风物志，里头写钺国风土人情、宫廷传闻，实则比之赢朝并不遑多让，甚至民风还要开放许多，譬如女子书院，最先便是从钺国兴起传到赢朝的，在此之前，赢朝的女子都只能在家由嬷嬷教授女则女训，无论权贵与否。
而且因为钺国国内矿脉富足，南面又临海，黄金这东西比什么都实在，不管走到哪里人家都认，是以他们的海外贸易与冶炼技术都十分繁荣，兵器尤为精良。
二十多年前，钺国突然大举进犯赢朝，就有仗着铁马刀兵优势的缘故，只是那时裴家前家主裴渡随军献策相助边军，运筹帷幄，屡次以少胜多，再用缴获的精良兵器以彼之道还之彼身，一场仗打了一年半有余，两方都元气大伤，最后才以钺国皇帝坠马而亡告终。
若那时钺国未曾内乱，裴渡中箭身亡后，赢朝恐怕都要岌岌可危。
钺国皇帝膝下三个儿子并两个兄弟，在乌灵城退兵后，回到本国便为争夺王权而展开了激烈的厮杀，弟杀兄、叔叔杀侄子，内乱五年，钺国皇室几乎死伤殆尽。
其中，二皇子起先靠着外戚兵权暂成赢家，但他登上皇位短短两年后，原先逃亡在外的三王叔便东山再起，自立王旗，带兵一路势如破竹打进帝都，钺国又重新变了天。
现如今主动提出要与赢朝议和的钺国皇帝，便是念安此前在书上读到的那位三王爷。
虽然这位三王爷当初御极后，未免有人效仿自己，不惜刀剑染血杀尽宗室手足至亲之人，肯定算不得仁善之辈，但如今肯为百姓福祉主动割让城池求和，倒也不失为一个好皇帝。
钺国使团入京翌日，皇帝在琼林苑设春日宴。
两国相交，事关重大，京中六品上的官员这日皆要携家眷参加，不得缺席，但裴桓近来忙于协助宸王同钺国商议议和条款，日夜宴席不断，念安已有好几日都未曾见过他的影子了。
到了日子，她遂自己拿了他的官帖，独自乘马车前往琼林苑应卯。
原打算进去了再寻疏桐作伴，岂料这厢才至琼林苑外头的朱雀道，马车正排长龙等待查验身份，窗边却忽地来了钱新德，说请她跟他走，不必在这儿等。
调转马车从旁边岔道寻个禁卫通行，而后一路畅通无阻便进了园子里头。
念安搭着黛青的手踏下马车，抬眼便见萧玹从跟前的圆月门里踱步现身，看见她，就显得很高兴地笑了笑，又有点生涩，“许久未见了，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
……
人都提早等在这儿了，这没头没脑地开场白问得，教念安听来忍不住皱眉轻笑，直白揶揄他道：“我又没有得失忆症，为什么会不记得？”
“我还怕我这样突然出现，会吓着你呢……”萧玹背着手，不好意思地抿唇也跟着她笑，想起来又忙问：“对了，年前你病了那一场，我都没能去看你，现在该好全了吧？”
念安点头嗯了声，并不知道他冬天那时去府上，提过想探望她，却被裴桓回绝这遭。
环顾四下，这里也不知是琼林苑的哪处，她满心挂念着想寻裴桓，眼下人生地不熟的，遂问起面前这位皇长孙殿下，“你知道舅舅现在在哪里吗？能不能带我过去？”
萧玹略迟疑了下，跟她说：“老师此时应当在隆安殿里跟陛下议事，正忙呢，你去了大抵也见不着，不如我先带你四处逛逛，等他忙完了，我再替你递话过去，好不好？”
念安这就不太愿意答应了。
见她犹豫，萧玹忙又道：“今儿这园子里的校场很热闹，钺国的侍卫和我朝的将士在那里蹴鞠、射箭，好多官家子弟都去瞧了，女孩儿也多，在那里说不定还能碰见你熟识的朋友。”
想到原就要寻疏桐，念安沉吟思索片刻，还是应了声，“那好吧，我们先过去看看。”
萧玹闻言，眸中登时亮了一亮，极是乐意与她作陪，抬手比比手示意她先请，便与她并肩往校场而去，一路谈笑，没有旁人打搅阻拦，自然也是格外欣然。
此时的校场果然如他所说，热闹非凡，场中蹴鞠踢到上半场赛点，内外声势都极为高涨。
大抵是因钺国人魁梧张狂，哪怕是主动来议和，也不见得多讲礼数，皇帝此回特地选了同样嚣张的宸王，作为接待使团的领头人，半点不至于吃对面下马威的亏，自然，两方届时谁也不能主动起冲突，便又令裴桓等众臣从旁协助，讲究个有礼也有“节”。
但今日校场对阵，宸王眼里容不得规矩二字，骄矜地并没露面，主看台上坐着的是信王，底下场中带领本朝精锐蹴鞠的则是祁王，对面钺国的领队，是个精壮青年，尚且不知身份。
因念安记挂着想要寻疏桐，萧玹便领着她上了女眷看台，此处有方视野很好的位置，原本是留给含嘉郡主专用的，但近来太子妃卧病，含嘉郡主陪同在旁，所以没有出席。
萧玹命人拿来些瓜果，又奉了茶水来给她，笑着跟她说：“别跟我客气，上回你请我喝了茶，这回换我请你看蹴鞠，我们算是礼尚往来。”
说着话这时，场中的本朝队伍正进一球，上半场暂时略胜钺国一筹。
祁王被众禁卫围拢加起来欢呼，令官骑马绕场，周围女眷顿时纷纷抛出花环助兴，临到念安跟前，美人增光，令官特地停下来向她邀功，她却之不恭，遂也凑热闹扔了个花环过去。
一时间，场内那些禁卫们的欢呼声，就更痛快了。
对面受挫又受冷落的钺国人，下半场起头便发起狠来，个个凶猛异常，开场不过片刻便重新追平了比分，只双方势头正冲涌之间，钺人蛮横，竟将祁王撞倒受了伤，令官连忙敲锣暂停，等再开始时，祁王提前退场，本朝失去领队，钺国为显自己桀骜本性，也换下了原本那名领队。
两方重新开始下半场决胜局，时间紧迫，越发揪人心悬，看得念安手心都捏出一层热汗。
周遭震耳的喝彩声中，萧玹讲话都要凑到念安耳边，兴冲冲跟她说：“原来你也喜欢这个？想不想听他们的战术打法，我还算略知一二，可以把详细的情况讲给你听。”
他有意无意靠得很近，在念安耳边拂来道温温的呼吸。
女孩子心思敏捷，当下分了神，手中团扇遮半面，侧过脸去瞧萧玹一眼，不着痕迹地拉开了两人距离，念安道：“我不懂这些，你说了我也只能听个热闹，不如专心看比赛吧。”
她这样避之不及的反应，萧玹心下还未来得及失落，眼角余光却瞥见某处，突然有道银光闪了闪。
可根本没等反应，也还没有丝毫注意，面前的念安便陡然低低惊呼一声，手中团扇不知受到什么重力，突然从她手里被拉扯飞了出去，尾端的穗子在眼前带出带袅袅尾巴。
事出突然，念安吓得本能后退，萧玹比站在后头的黛青手脚更快，忙倾身揽着她往旁边躲去两步。
“有刺客！”
旁边侍奉的小黄门又高又尖地一声嗓门儿，顿时引来周遭禁卫无数，个个如临大敌。
两人站稳了，才想起混乱中曾听到声“铮”地闷响，抬眸看去，果然在后头立柱上，看到支钉住的锋刃利箭，此刻正穿过念安团扇的手柄底部圆环，将团扇晃悠悠挂在上头。
冷硬的利箭与虞美人妍丽的扇面，交相呼应间，竟无端显出几分风流暧昧之感。
这哪里像是刺客？
念安心下恼怒，一时眉尖紧蹙，调转目光环顾校场，四下寻那无礼冒犯的始作俑者，却才只是眉眼一抬，便在斜对面一处看台上，看见个拿弓尚且未收势的青年。
那人张扬惹眼，正是先前钺国队伍的领头人，此时换了衣裳，穿着身红色刺金的华服，胸前绣钺国王室特制的盘龙纹，腰系革带配弯刀，醒目而明显的钺国权贵装扮，见她望过来，便曲单臂在胸前，用钺国的礼数，颔首朝她勾唇笑了笑示意。
“宗泰！”
萧玹拧眉低喝了声，忙挺身挡在念安身前，回敬对方怒目相向。
这边一时围满禁卫，对面同样不甘示弱，看台前的侍卫一齐涌到前方，倏忽两相对峙，眼看就要刀剑相向，念安只听动静都心下一紧，很怕萧玹一时冲动，为她出头生事，坏了眼下议和的大计，倘或议和出了变故，她岂不是成了罪人？
正欲抬手抓他袖子劝说算了，对面看台上倒先传来个娇媚女声，笑说：“误会，我们没有别的意思，方才那只是钺国的习俗，我家兄长希望同那位姑娘结识，自然需得先亮出自己的本事，并非故意挑衅。”
话里也不知真假几分，萧玹听罢仍怒气不减，正欲开口，念安瞧着忙唤他，“殿下，我没事，眼下议和关节上，莫要同他们多生事端，这里我不想待了，劳烦你带我去寻舅舅吧。”
她温声软语，萧玹又岂有不应之理，这便吩咐旁侧婢女，立刻将看台前方的垂帘放下来。
隔绝掉双方的目光，他当下忙边赔罪说不该带念安来此，希望她莫将此事放在心上，边带着她从看台侧面下来，往校场南面的出口走去。
念安未免再生事端，出来便带上了帷帽。
轻纱垂落及腰，遮住了面容，她随同萧玹离开，却浑然不知自己的身影，连同方才校场中片刻的剑拔弩张，都已遥遥被场外东南方向望月楼中的裴桓，尽收眼底。
“裴御史，看着可失望？”
三层窗边的茶桌旁，宸王萧复歪斜靠着身后迎枕，看眼窗边站立的修长身影，“本王便说，那小子若连这点状况都需要你去替他摆平，岂不当真是个只会闯祸的废物？”
“王爷慎言。”
裴桓眉心极浅地微蹙着，身形未动，眸中倒映着底下并肩走远的身影。
宸王垂眸笑了笑，“本王原先总说你是个聪明人，如今瞧着，却还不如裴家识时务，你为萧玹殚精竭虑，护他周全为他铺路，可本王这个侄儿，现在满眼都只看得见你府上的丫头，你为他劳心费神，值得吗？倒不如随同裴家投靠信王，来得更简单省心。”
他这些话，裴桓没言语，只转过身唤涂绍，道：“将念念带到沉水榭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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