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玹与念安出校场后,到了撷芳殿。
方才见念安在自己眼前受惊,萧玹心下十分过意不去,本打算陪她在此稍作歇息,不想才进殿不久,门外却有个小黄门疾步而来,传召萧玹前往隆安殿觐见。
皇帝有召,他不能耽搁。
念安也并没太把刚才校场里的无礼放在心上,闻言只教他自顾去忙,她可以自己在这里等裴桓,萧玹听着略沉吟,还是道好,叮嘱念安不要独自走动,只说自己去去便回。
他心里有挂念,脚下步子走得急,往隆安殿去一趟又回来,全程也只小半个时辰。
只是谁知再踏进殿中,却四下寻不到那抹倩影,取而代之的,是檐下凭光而立的裴桓身影,日光照亮男子半臂肩头,温然眉目掩在浅淡阴影里,惯常的一派沉静。
“老师……”萧玹四下搜寻的目光和脚步齐齐一顿,心头也不自觉沉了一沉,片刻,还是走过去,先拱手弯腰恭敬冲他见了个礼,“老师今日想来繁忙,怎会得空来此处?”
裴桓淡淡看着眼前的少年,知他此刻心中所想,开口嗓音也淡,“听闻皇后娘娘在沉水榭召见众官眷,念念她不懂事,入了园中一时贪玩,我教她已过去了。”
众官眷入园,本该在正门上便有小黄门接引,前往沉水榭,但皇后娘娘此前卧病,已两年未曾露面,念安的马车又被人领着抄了近道,自然不知今次还有拜见皇后那一遭。
萧玹面对裴桓,耳根一阵发热。
“我……”萧玹微垂了垂头,话音滞了滞,才坦然道:“老师既然已经在这里,我再遮遮掩掩,倒是十足没有担当的懦夫行径……”
“老师,若因我先前在府上私自寻回失礼,令您对我有所成见,您大可对我但说无妨,我有做得不对之处,万分愿意改正,只盼老师……莫要一心将我隔绝在念安千里之外,我喜欢同她待在一起,今日私自带她在园中游玩,也只是因那份喜欢而已,别无二意。”
十六岁的少年,站在跟前,身量才齐裴桓下颌,但尚且单薄的肩为显自己有担当,不自觉极力撑起来,抬起目光望上来,眸中尽是灼灼赤忱。
裴桓始终沉静如水的眼底,倏忽闪过丝不易察觉的薄怒。
“殿下与念念,实则不过才初见两面而已。”
他话音虽则简短,却字字皆是回绝之意,萧玹忙道:“可她是老师府上人,我视老师如父,念安在我心中自然也与旁人不同,哪怕才只有两面,却是相见如故。”
“不瞒老师,方才陛下召我前去隆安殿,便是说父王临终前曾请求,许我不必守三年孝期,今年便由礼部主持遴选皇孙妃,我应下了,届时大选之上,我眼里除念安之外再容不下第二个人,除了老师府上人,卧榻之侧我亦信不过旁人,还望老师能够成全!”
萧玹说着又抬手,郑重朝裴桓行了一礼,而后微弯的脊背未起来,仿佛执意等他点头。
惠成太子临终打算,裴桓并非毫无所知,如今储君之位空悬,众皇子蠢蠢欲动,离京就藩的几位王爷去年便向京中递过折子,试图借祭拜之名回京,只是都被陛下御令驳回罢了,剩下京中余下皇子皆是萧玹的叔伯辈,个个不好相与,先前行宫围猎也可见一斑。
晚辈夹在众长辈之间,势单力薄可想而知,可萧玹若成家立室,不必拘着弱冠之年,那便也算是已经成人了,天家子孙,结亲,结的本就不止亲,还有女子背后的家族。
裴桓注视着跟前的萧玹,温声道:“殿下如实以待臣,臣很欣慰,但殿下身边可信之人,不当只有我一人,我有幸为殿下师长,便该当尽师长之责,无论殿下与我府上有无姻亲,这都不会改变,至于念念,她自幼在我身边长大,能得殿下青睐,是她的荣幸,但她生性自在,享不了宫中那方天地的福分,我亦不舍得将她送进去,殿下今日赤忱真心,我替她谢过,但京中贵女无数,还望殿下自今日起,斩断此非她不可的念头。”
“老师!”
萧玹闻言顿时直起身来,眉宇间紧皱,裴桓清晰可见其中极力压制地焦灼、隐怒。
只是触及裴桓沉静双眸,萧玹慢慢地又垂下了目光,“老师为何不肯信我?我知老师忧虑在何处,但我可以向您保证,倘若心愿得偿,此生必定都只对念安一个人一心一意,绝不让她受宫中女子的那些苦,更何况……”
萧玹话音顿了一顿,才又道:“老师既然宠爱念安,视她如己出,那她的终身大事,老师无论如何打算,不妨也问问她的意思?”
此话倒好似两人已私定终身,唯独只有裴桓在此棒打鸳鸯。
他倏忽从心底里沉了口气,沉默了片刻未语,眼前便又浮现方才校场看台上,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女并肩而立,谈笑投趣,当那箭射去,念安得萧玹相护,那样近的距离,她受之安然,园外得萧玹派人去接,也放心跟着走,继而同游园中。
这其实已经足以证明她对这位殿下,与其他献殷勤被讨厌的公子哥儿不同。
“殿下所言不错,她的终身大事,自然该当慎重待之,她若心有所属,我岂会固执己见教她受委屈,只是如今日这般私下之举,还望殿下日后莫再如此,殿下可愿答应?”
萧玹两次借口托辞接近,本就理亏,现下虽则不愿,也还是只好答应,“我听老师的。”
……
撷芳殿二人正谈话时,涂绍已将念安送进沉水榭。
方才萧玹前脚才走不久,涂绍后脚便寻了来,话少的人,进了殿中只说让念安跟他走,听她问起裴桓在哪里,也只说了句“大人教我带你离开”,教人听个囫囵。
直等念安进了沉水榭,见里头衣香鬓影,自己一直找的疏桐与叶夫人也在此处,才知今日,久未露面的皇后娘娘在此召见过众官眷,只是中途宫人回禀,说太子妃突然触景伤情,意欲触柱追随太子爷仙去,幸得含嘉郡主奋力拦下,母女二人闹得心力交瘁,皇后放心不下,遂又匆匆摆驾回了宫。
坐下来听疏桐说着话,问起她这半会儿去了哪里,又问她现下无事要不要去校场玩儿?
念安刚从校场回来呢,忙摇摇头,刹那间便明白过来,心头不由得冒出点恼意,堂堂皇长孙殿下,要说话便好好说话,怎的还要想法子骗人呢?
可也怪她自己不设防还贪玩儿,人家说带她寻裴桓,她就以貌取人,瞧人家满面真诚,途中都去校场看上比赛了,也没觉出有哪里不妥,结果倒是裴桓先教涂绍寻上了她……
瞧疏桐在这里待不住,念安不想扫她的兴,便说教她同别的姑娘去玩儿,自己有点累,想坐着歇歇,疏桐打着主意笑了笑,索性将她推去了陪叶夫人交际。
中间,贵妇们相携去了群芳园里赏花游春,念安跟在里头,笑得脸都要发僵。
眼瞧日头开始偏西,黛青总算得了婢女传话,说裴桓已忙完了,来接她回府,便忙去同叶夫人告辞,脚步快快地出了群芳园,就见不远处桃树下长身玉立的身影,正等着她。
念安弯唇藏不住笑,欢欣雀跃地提裙,小跑了两步过去。
裴桓瞧着眼里出几分笑意,人到跟前,便抬手扶了扶她头上晃荡得叮咛响的钗环,道:“众目睽睽之下,簪子都要跑掉了,成什么样子?”
“唔……”念安眨眨眼觑着他,“这不是今儿晕头转向找错了门路,累得裴大人百忙之中,还要忧心我会不会被人卖了,哪里还敢再怠慢您呢。”
“巧言令色。”
他屈指敲她脑门儿,兀自给人定了嘴里放烟花、不着边儿的罪,随即负手转身提步,念安在背后冲他努努嘴,忙跟了上去,并肩走着,问他今日都忙了些什么。
念安格外喜欢听他说公务上的事,甭管听不听得懂,讲究得是个心知肚明的参与感。
春日傍晚有极绚烂的晚霞,橘红色的霞光迎面夕照,衬得少女脸颊的胭脂愈发红透,也将两人的影子印在背后的地上,拖出道长长的尾巴,模糊了边界,仿佛融到了一起。
直到快出琼林苑正门,忽听身后传来两声唤,“裴大人留步,虞小姐暂请留步。”
两人齐齐止住脚步,回头便看见钱新德,正手捧一柄拂尘,带着个小黄门前来。
到近前同裴桓见了礼,钱新德转达萧玹的话道:“殿下今日听了裴先生的话,静思过后,亦觉自己所为称不上光明磊落,辜负先生常日教导,心下甚觉惭愧,只现下脱不开身,遂教老奴前来,转告先生这些话,也想同虞小姐赔个罪,另附殿下心意,还请虞小姐收下。”
此回便当着裴桓的面,示意身后的小黄门捧上个巴掌大的小盒子,霞光下打开来,里头是颗流光溢彩的御贡鲛珠,光明正大奉到了念安眼前。
念安站在裴桓身旁,下意识侧目看了看他,他原本淡色的眸子,迎着光变得愈加浅淡,教人瞧不出半分情绪。
未等他言语,她兀自上前一步,礼数周到福了福身,道:“多谢殿下的心意,但还请大监帮我转告殿下,这礼物太过贵重,我无功不受禄,怎可安然收下,旁的事,还请殿下勿再放在心上。”说完便退回到裴桓身侧。
钱新德闻言看眼裴桓,方听他道:“大监的话既已带到,便请回吧。”
钱新德在贵人们跟前打转,眼色自然是有的,既然听他回绝,便不再多事,当下稍退一步,示意小黄门收回礼物,又颔首躬了躬腰,道声裴先生慢走,目送二人出了琼林苑正门。
坐上马车,裴桓屈指敲了敲车壁,示意启程。
念安规矩靠着侧边车榻,便看他坐在那里,只沉默不语看向窗外沉思半晌,想着钱新德方才的话,终于忍不住问:“你今日寻那位皇孙殿下都说什么了,是跟我有关吗?”
裴桓闻言才似回神,转过目光注视她片刻,转眼间,她及笄都已经是去年夏天的事了。
“嗯,”他嗓音低低的,听不出是否轻叹了口气,调转视线重新看着窗外,靠向身后软枕,话音里含着几分倦怠的散漫,“他跟我说有意与你,求我成全。”
“这……”
念安滞了一滞,但表现得并不太意外。
毕竟女孩子本来心思就敏锐,萧玹那样殷勤的示好,她也不是傻子,不可能半点没察觉,只是她还没寻到挑明的时机回绝,萧玹便径直问到他跟前,教她很觉不怎么高兴。
裴桓听她这倏忽的支吾,心头骤然涌出丝怪异的不适。
他耳边又回响起那时撷芳殿中,萧玹仿佛心思笃定,请他在终身大事上尊重她自己的选择,好像只要由她自己选,萧玹定能如愿以偿,更好像两个人之间的阻碍,唯有他。
街上叫卖声嘈杂,吵得人心头微乱,裴桓沉声问:“你钟意他?”
“当然不是!”
他破天荒地这样问,简短几个字简直击得念安措手不及。
她不由得怔了一怔,想开口说话,舌头却都险些打了结,好容易捋直了,但还没等开口,便听他嗓音平淡,却无端罕见地有些咄咄逼人,又问她:“那你如今可有属意之人?”
“……”念安一颗心都教他搅乱了,忍不住觑着他喃喃埋怨:“哪有你这样的问法嘛……”
这大抵便是男人对姑娘的无可奈何了,连想同她说心里话,也说不到她的心坎儿里。
裴桓听着那道娇细声音里藏住的微微窘迫,无需看,也可以想象到她垂着眼睫,两弯黛眉蹙起来,不自觉噘着嘴,暗暗在心里腹诽着对他表达不满的模样。
他从来都对她的面貌、举止了若指掌,但如今却已经没办法再看到她心里在想什么,她方才只说他的问法不对,但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裴桓一时似乎找不到其他合适的言语再开口,他没有说话,到底还是念安先忍不住忧心。
“那你答应萧玹了吗?”
裴桓沉吟片刻,淡声如实道:“没有。”
“那就好……”
她满意这个答复,靠着车壁轻轻地舒了口气,裴桓听着,不禁侧目看她一眼。
念安抬起眼睫前,他却又调转了目光看向窗外,心里那股没来由的烦躁倏忽消失,只是并未平静很久,转瞬又腾起新的波澜,好像湖底长出个旋涡,暗潮汹涌却教人看不清。
没等她完全安心,他便说出但是,“但他倒提醒了我,你如今已然及笄,我该要为你的终身大事考虑了,这些年我忙于公务,自己的事无心顾及,却不能再耽误了你。”
念安听着一怔。
裴桓没看她,还是自顾说道:“最迟明年此时,宫中便会有大选,届时御令一旦颁布,若你还未定亲,便需得参选受旁人的挑选,那时哪怕不是萧玹,也总会是别的皇子皇孙,我不愿你走上这条路,在此之前,便会替你挑选个品行端正的世家子定下来。”
他话音一如既往地沉静,念安听得呆住,头上好像突然被人当头给了一棒,敲得乱哄哄。
她本来还以为两个人往后还有很长的时间,哪怕他不知道她的心思,她也可以教他习惯她模棱两可的亲近,直到习惯成自然,总有一天彻底接受,只要府上永远只有彼此两人便是了,却没有想到,因为个萧玹,如今没有人来他身边,却是他先要送走她了。
“我、我不想嫁人,不想离开家……”念安反应过来,忙抗议,“你是在吓唬我的吧?”
裴桓听出那话音里霎时焦急、噎噎的调子,侧目看过去,她微蹙着眉,有点不相信,鼻尖却又不由得委屈巴巴地红了,漂亮的眼睛满是期许盯着他,越看越像是只成了精的小兔子、
从小到大,她总把他当成是许愿灯,想要的、喜欢的,给他说了就能实现。
裴桓眸光顿了顿,倏忽却又好似无奈,垂眸轻笑,明明狠心这次不应她,却又温然地好似劝慰她,“不是吓唬你,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早晚总该有那么一天,只是终身相伴之人,马虎不得,若能早早为你寻个称心如意的夫君,便最好。”
念安坐在他近在咫尺的位置,听着这话,满心都觉被人搅着难受。
她难受得坐不住了,眼睛里映着他的侧脸轮廓,索性起身拧着性子挤过去,不管不顾地一把紧抱住他胳膊不撒手,脑袋栽到他肩上,执拗地说:“我不管,我不要跟你散!”
关于宝子们关心的,裴老师何时开窍这个问题,其实我觉得吧……两个人都不说爱,但眼角眉梢都是你的这个状态,不是比直来直去更好玩儿吗hhhh……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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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豆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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