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是熟悉的朋友，濒死也不是泛泛的点头之交，但以【战争】之名起誓，莱桑德自忖从未遇到这种怪事。
按照以往的经验，脱力昏迷后，人失去自主能力的同时也将失去对时间的感知。眼前一黑要么就是永远地黑下去，要么就紧接着眼前一白，再就是俗套的神智复苏，周身疼痛并伤口愈合的麻痒也将随之苏醒。
一点点运气加上亿点点努力，莱桑德未曾体会过前者。即使是最濒临死亡的某一次，他也只是在虚无的黑暗中听到了疑似【战争】的呢喃。
【战争】不是一个概念，也不是一个描述人类及其他种族间利益冲突、刀剑相向的词汇。以特殊的格式如此叙述时，【战争】只指向规则之上唯一的神明，或者用更通俗的说法：战争之神。
存在唯一神，也必然存在更为弱小的多元神，就像世界并非独一，由初始原点向外延伸另有不可计数的位面。原点的衍生点锚定主位面之外次级位面的坐标，而规则决定这一位面的基础与发展方向——海洋或森林，魔法或斗气，又或者像莱桑德所处的诺兰位面一般，是“勇者与魔王”。
规则是位面的根基，生灵都注定无法违背位面的规则，神明也只是更加高等的生物，并非例外。
而超脱规则并凌驾其上的，就是【战争】。
没有人能描述祂何时诞生，又何时壮大。当祂出现在大众的视野中时，【战争】的伟力就已经不可思议，不可捉摸。
在这个神明失去神秘、万事万物皆可被绑上研究台的疯癫时代，热衷于探究神明本质的狂人们对此能做的却也只有排除法：【战争】并非信仰神，祂的力量无需信徒的信仰也不需要冠冕堂皇或诚心诚意的祈祷；祂不是自然神，从不依赖自然元素与位面同生死；祂也不与概念神为伍，因为即使以绝对的强权与跨时代的武力消弭试验位面的一切已有的争斗与战争的诱因，摧毁智慧生物与之相关的本能并意识，这一位面的个体依旧可以向祂祷告，借助偶然联系带来的祂的伟力掀起抗争的洪流。
【战争】无处不在。不论土著意识到与否，位面间关系的本质是战争与掠夺，凡存在的都必然留有祂的足迹，即使已经消亡的位面遗址中也必定存在祂的遗留。有幸拜诵祂真名的位面有意识地以战争取悦祂，无缘知晓战争背后神明存在的位面懵懂地用战争愉悦祂。个中分别不过是前者可以利用【战争】的愉悦，分享得胜后的战利品；而后者因为缺乏建立联系的手段，只能任这份愉悦白白地消失在虚空之中，成为位面崩溃时【战争】的遗馈，供后来者衡量祂对这个位面满意与否。
正因此，每一个位面开拓者进入新位面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战争】的踪迹，建立与【战争】的联系，谋求胜利后的战利品。
阐述清【战争】的位格，也就解释了莱桑德为什么要加一个“疑似”作为前缀。
一个次级位面的小小骑士，一次微不足道的濒死经历，竟然敢妄自宣称在此过程中聆听【战争】真言，简直是自不量力、胆大包天。说出去不可能有人信，随之而来的除了嘲笑更可能是灭口——主位面的风俗为贵族老爷们所热忱，但在诺兰位面中，【战争】的神官们相信死亡是最能取悦祂的手段。
莱桑德知晓这点，他强迫自己遗忘这段记忆，以此守口如瓶。
但现在，在这一次异常的昏迷后，这段本该被遗忘的记忆竟也清晰起来——
不，清晰的不止这一段回忆。
那些已经被遗忘的、他以为被遗忘的、不想回忆的、不能回忆的，数不胜数的记忆潮水般涌上来。莱桑德几乎无法感知到自己的身体，这与生俱来的肉//体现在和他的意识间隔着一层可悲的膜，有关外界的感知尽皆被切断，但作为补偿，他却出乎意料地拥有了过分清醒的意识。
或许这就是植物人的感受？莱桑德不解。
莱桑德眨了眨眼睛，他眼前唐突闪现一整块监控屏。这与诺兰位面西幻背景格格不入的电子机器有数不清的分屏，密密麻麻堆在一起犹如昆虫的复眼。每一块分屏都在播放着不同的画面，莱桑德草草浏览，发现每一块的主角都是他自己。
从黑发黑眼的前世到金发碧眼的现在，婴儿、儿童、少年、青年，再到婴儿、少年、青年，以完全同步的现在进行时展出方式，两世人生的每一步都被记录在案，不给人查漏补缺的余地，到了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步。
而且，这也不是他的记忆吧？
他的意思是……如果这是他的记忆，那就不该是这种令人倍感不适的偷窥旁观视角，而该是第一人称视角。
胜利的喜悦与重伤的茫然在巨大的冲击下消散殆尽，因受创和疲惫伤痛导致的迟缓思维也缓缓运行。在小时候招猫逗狗时先被狗咬一口再被猫挠一爪的黑历史如实播出后，莱桑德开始思考这异常的幕后黑手。
难道又是疑似【战争】的呢喃——不，【战争】的位格高不可攀，这阴险的风格也与其冷硬的做派格格不入，这一可能首先被莱桑德排除。
残留的魔物？不，更不可能。魔王已死，按照典籍记载，由他而生的魔物也将随之消散，所以这不可能是具有高等智力的魔化幻术师、魔法师所为。
己方阵营的魔法师？不，莱桑德擅长自谦但从不自我贬低。即使他濒死昏迷，但想要突破一位史诗魔剑士的精神屏障，那起码要是一位精通灵魂精神领域的传奇法师，而据他所知，诺兰位面上并不存在这样厉害的人物。即使有，他也没办法在这样一个所有人都肾上激素飙升、激情上头的场合神不知鬼不觉地下黑手。
那么……难道是某位恰好路过，又喜好招惹是非的传奇法师？
不，那这也无法解释清已经被遗忘的记忆又是如何被翻出来的，他甚至看到了自己前世死亡的影像记录。
自若干年前主位面的月桂精灵来到诺兰位面后，该位面的法师就放弃了研究，转而如饥似渴地学习起来自主位面的“高等、先进的魔法知识”。而按照主位面对灵魂的通用解释，死而复生并不罕见，但已经死过一次的灵魂绝对无法直视过往的死亡。如果一定要尝试，也只会在【生命】的规则下交互融合，混淆生与死的界限，重归混沌。
【生命】是一位比【战争】更加神秘的神明，在一些小范围的圈子里，祂的狂信徒推崇祂，认为【生命】同样超脱规则，让祂与【战争】相提并论。这一说法荒诞不经，但【生命】与【战争】的关系确实亲密到让人怀疑前者是后者某一形态伪装的程度。“战争带来死亡与新生”“生命的发展终将不可避免不可逃脱地指向战争”，如是说法更是已经成为神明学的公理。
可经过同样不知道多少岁月的研究，学者们最终摒弃了这种愚蠢的想法。
“【生命】就是【生命】，【战争】就是【战争】。【战争】能让人生孩子，还是【生命】只能以战争为手段覆灭一个位面？”
现在最不通辩才的辩论者都敢这样说话了。
莱桑德百思不得其解，尽管他在战争神殿长大，但这依旧是他的知识盲区。
是的，像他这样被收养被训练的战争孤儿当然已经把圣典的内容倒背如流。但对于不需要信仰的【战争】来说，这类圣典也不过是诺兰位面的神职人员为维护他们所期待的战争信仰而编撰的伪典，里面只有条条框框和歌功颂德，没有任何有用的知识。
而不论主位面的伟论家们如何轻蔑，有关神明的知识都是高等而终极的，再怎么烂大街，也不会在次级位面烂大街。
感觉会比掉进迷宫那次还要麻烦。莱桑德叹了口气，又看看眼前这完全可以归入精神污染一类的超巨大监控屏，这已经是他第十三次看到自己前世被车撞飞，也是他第十三次看完自己被魔王捅穿的全过程。
虽然不知道时间在这里是否还有价值可言，但莱桑德依旧按照自己的习惯，假装自己的心脏现在还在跳，依照记忆里的节拍数着时间。
到目前为止，相对客观数出来的时间与观看时主观感受到的时间基本一致，一共是169秒，是按西方算不吉利、按东方算无所谓的13的平方。
莱桑德对此无感，但他不知道在西幻背景的世界里，这种不吉利的象征是否暗合某种命运的象征。
唔……不过诺兰位面上没有这方面的神。劳雷尔那家伙给他科普过的主位面神明中也没有命运之神这种东西，而如果是其他次级位面的土著神……祂们那完全依附位面存在的神力也不可能穿越混沌时空，影响到诺兰位面。
一番胡思乱想没有得到有用的结论，莱桑德已经开始担心自己死后这种精神污染会从他的意识里跑出来，然后在诺兰位面全天候不间断播放了。
打人不打脸，杀人不社死！
从小心翼翼地探索，到肆无忌惮地左摸摸右碰碰，莱桑德依旧一无所获。他沮丧地看着正在第666次播放的影像，唯一值得高兴的事是他排除了有关“命运”的揣测——从1硬生生数到666，他得多往脸上贴金才能把这扯到和厄运有关系上？
近三个诺兰时的时间，如果意识空间的时间流速与外界1:1，即使他的身体已经得到治疗，他的精神也应该感到疲惫。可在这个过程中，莱桑德并未感受到精力的衰退……
还有什么可能……
迟钝的重生者思考着，他已经用尽平生所学，却已经无法找到什么突破点。直到莱桑德再一次漫无目的地看向那个与魔法幻想格格不入的监视屏，这颗被异世界思维同化超过三十年的大脑才在恍惚间闪现出“金手指”这一关键词。
莱桑德没忍住，哂笑出声。
他刚意识到自己重生的时候，确实想过金手指什么的。这明显的西幻世界，充斥着勇者和魔王的传说，不说和异世界厕纸文学有多少关联，就算来不了无敌的技能，至少也该来个随身戒指老爷爷，再不济也该有什么神秘的身世、超绝的血脉。
但被成为孤儿后，莱桑德就完全放弃了这种荒唐的念头。
要他幻想三十多年都没出现的金手指唐突天降，还不如让他思考还要和这个空间耗多长时间。
不过随便想想也无所谓，莱桑德思索着，看到电子物品肯定会想到“系统”——
【是！“《征服之冠》剧情维护系统”为您服务！】
意识空间里没有关音菩萨，这突兀出现，又高亢嘹亮得离谱的声音无疑把莱桑德吓得原地起跳。声源近到不可思议，声浪似乎能带动他发丝的颤动，莱桑德条件反射地远离声源，弓起身体，双腿紧绷，准备随时发力。而手按在腰间试图抽出更适合近身肉搏的短匕首，却什么都没有摸到时，莱桑德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了。
他没有武器，这里也没有攻击他的敌人。突然出声的家伙有如此令他无法探查的隐匿能力，如果想杀他，早就能轻松割掉他的脑袋、捅穿他的心脏。
莱桑德审视着面前出现的金属球状物，以他的眼力，他可以肯定自己在诺兰位面从未见过这种材料。这无疑让他更加警觉。而且拜那个现在仍在持续播放的监视屏所赐，回忆起曾经看过的一本无限小说的莱桑德觉得这家伙和那什么主神系统相像得离谱，就差再出现一个“你想知道活着的意义”之类的弹窗了。
如果不是为了杀死自己……它突然出现是为了蛊惑他做什么事情吗？
次级位面对魔鬼的吸引力不大，但这些来自深渊，非常擅长耍弄阴谋诡计和嘴皮子的家伙也曾到访诺兰位面。那当然不是什么温和的接触，魔鬼给出的见面礼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屠杀。在神殿的历史记载中，那个魔鬼欺骗了当时的勇者和来自主位面的援助者，要这世界的所有人都将它认作魔王，而令真正的魔王飞龙骑脸，诺兰位面超过三分之二的人类都死在了那场灾难里。
那也是这个位面的规则中，“勇者”最接近失败的一次。
不过，《征服之冠》……如果是小说的话，感觉有点年代了。至少莱桑德记得自己前世噶掉前正在流行《从xx开始》《人在xx，巴拉巴拉》标题的小说。
“系统？”莱桑德直起身体，询问道。
【是的，尊敬的宿主，就像您听到的，我是“《征服之冠》剧情维护系统”。】金属球状物发出近乎真人一般的声音，散发出柔和的光晕，【我们的任务是维护《征服之冠》的剧情，保证主要角色李顿·菲茨伯德的剧情线顺利发展。】
“恕我直言，如果只是维护剧情发展，你似乎来晚了。”莱桑德说，“魔王已经死了，如果这是一本小说，现在就该进入合家欢情节了。”
才怪。
莱桑德有着丰富的网文阅读量，对于换地图流的古早点家小说，他再熟悉不过。而且现在想一想，这主、次位面之分，神灵法则高低，再搭配上一个可中可西的名字，不管《征服之冠》到底是他看过的哪本，莱桑德是觉得这和番茄的《??龙》有几分像了。
或者还有那什么《罪恶之??》？莱桑德不确定地想。*
现在不是回顾网文阅读量的时候，莱桑德故意表现得一无所知，希望这个系统能多说一点。
系统有问必答的态度像AI客服，回答的智能度甚至高于某些人工客服：【您产生了一些误会。尊敬的宿主，故事的情节尚未开始，用更通俗的语言解释，我们现在所处的时间段是正文前传……】
短暂的停顿后，系统继续解释：【非常抱歉，这是我的工作疏漏，播放器播放了错误的内容，我以为您在之前的时间已经回顾了《征服之冠》的全本剧情。】
所以之前突然插进自己脑子里的是小说原文节选吗？
莱桑德苦笑着指了指仍在播放他两世人生的监控屏：“真是感谢你对我阅读速度的高估，但就算这玩意儿正常运作，我也没办法在两个半小时时间里看完一本百万字起步的小说。”
系统金属的球体上下弹跳：【您误会了！为了更好地解答您的困惑，请允许我长话短说——在这本小说中，作为诺兰位面第一百三十七位勇者，因为寿数的执念与对主位面的渴求，您不甘心在诺兰位面作为短生种死去，因此筹谋了一场自己的死亡，在谋求永生的过程中引发诺兰位面的巨大动荡，并直接导致持续一百三十六年的龙造亡灵天灾。】
莱桑德皱起眉头。
【主角李顿诞生在三百二十七年后，按照剧情的发展，他将在打扫家族故居时发现一枚锈蚀的指环，它在主角的祖先参加您的葬礼时带回，而您的灵魂正寄宿其中……】
莱桑德不得不打断它：“等一下，请等一下，你确定这不是《??龙》而是什么《征服之冠》吗？至少前者我还有点印象，后者我已经完全忘记了。”
系统并不生气：【请相信我的专业素养与资料库的准确性，宿主。】
莱桑德说：“那是什么导致了剧情的偏移？因为我是一个穿书者？”
系统回复：【是的。经检测，您没有原身对于永生的强烈渴求，而凡人未经变异的灵魂无法在戒指中沉眠三百二十七年，并再陪伴主角二十五年，您的剧情定位将极大地影响主角的发展，所以我将引导您按照剧情前行。】
莱桑德叹了口气：“听起来是份辛苦的工作。”
系统回复：【请相信系统工作的正当性，任务分阶段性进行，采用绝对的正向激励方式——】
完蛋，听起来太像进组前导师画饼了。莱桑德想，现在神殿的神官都不这么哄骗小孩了。
莱桑德说：“听起来不错，但我想你忽略了一件事。”
莱桑德食指和中指并拢，敲在胸膛正中，向下滑至膈肌的位置，点了点，以其为起点，在自己的腹部画了一个足可以囊括所有脏器的圆。
“因为之前你在战场上盲目投放情节，我没能全身而退。”莱桑德说，“魔王的力量在诺兰位面具有绝对的腐蚀优先性，不要说三百多年，我的灵魂最多只能再坚持一年半，就会‘砰’地炸掉。”
莱桑德做了个口型，模仿爆炸发出的声音，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不要说什么修补灵魂，起死回生的大话，如果你能绕开【生命】的规则做到这一点，根本不需要和我废话，直接捏造一个勇者将我取而代之会更加省力，不是吗？”
莱桑德盯着沉默不语的系统，挑了挑眉毛。
“说说看，你的备选方案又是什么？”
*主次位面与神灵架构上参考了《盘龙》和《罪恶之城》。
《征服之冠》是虚构小说，如有重名，纯属巧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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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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