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虑到外界与意识空间时间流速并不同步，莱桑德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少时间来稳住那个来历不明、满嘴可疑话语的系统，也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少时间从那片诡异的意识空间苏醒。总之，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在神殿的床位上，只稍一睁眼，就能看到房间顶端生命圣徽的雕饰。
生命圣徽外圈是槲寄生，内圈是衔着尾巴的三角头蛇，最中心的是一柄还带着叶的橡木权杖，从孩童简笔的抽象画到工笔细细描绘的圣徽都少不了这些元素。而这一枚大概是由某位历史中的雕刻大家完成的作品，它的精度足可以取悦任一吹毛求疵的批评家。不论是蛇类鳞片上的纹路、叶片的叶脉，还是枝丫粗糙的表面都被雕刻得栩栩如生，而仔细观察，还会发现那些状似原生的纹路实则可以拼组成《生命圣典》第五章第三节的内容。
也就是说，这被施加了保护性神术，散发着浅金色神圣光辉的圣徽也是种缺乏实际意义的象征性物品。
莱桑德不会说自己能把《生命圣典》也倒背如流，不过【战争】与【生命】关系密切，即使只是面子工程，他也了解过生命神殿的圣典。
他分辨着上面的内容，年代久远的雕刻历久弥新：
【毋疑，庸虑，只须谨记……你们仍弱小，仍稚嫩；神恩之土光辉蕾果，从无阴影，亵渎的野兽却会于暗中滋长。
须谨慎，生命的信徒，不可在所见各处献以牺牲，血与肉同为生命，取死慰生者践踏生命之信条，此为神所鄙弃，是伪神诱发之兽，巧言令色而脏污秽物……】*
这些经文属于古诺兰语，加个“古”就意味着它只能在神殿圣典、历史书以及自诩血脉悠远的贵族用书中被找到。
诵念圣典是一种很好的平心静气的手段，圣职者们经常这么干。
至于为什么不默背《战争圣典》……莱桑德只能说，就算两位神祇孟不离焦，焦不离孟，在生命神殿里赞美【战争】也委实过分，他干不出来这个事。
而且不同于【战争】，不属于信仰神的【生命】异常重视信仰，神官的虔诚与否同神力的深浅明显成正比。
让情绪与心情都稳定下来后，莱桑德终于有功夫再关心一下自己的身体了。
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魔剑士，受创晕死过去前莱桑德就已经对自己的伤势有了基础的判断；苏醒过来，意识重新接管身体后，他也有了更确切的认识。
意思是，他没有和系统夸大自己的伤情，比起思考还能活多久，莱桑德觉得自己更该惊讶自己还能醒过来。
“……这下真成破布娃娃了。”莱桑德嘟囔了一句，并为自己的声带还能正常工作感到由衷的喜悦。
“真高兴你还有开玩笑的心情，‘破布娃娃’。”
附和声只比开门声稍晚一些响起，紧接着的就是稍显粗鲁的关门声和急促的脚步声，莱桑德偏过头，看到他的老朋友。
来访者一身标准的神官打扮。不同于战争神官昭显功勋的纹饰徽章，生命神官的服饰素来寡淡，只在左胸前别有一枚刻有生命圣徽的徽章，淡金色的，象征他是一位大神官。
比起这朴素的衣物和小小一枚徽章，还是青年的外貌更加惹眼。除去少见的、质地接近羽毛的白发，取代了外耳廓的是三对三十余厘米长的羽毛翅膀，只最下面的一对舒展开，余下两对向上向里收拢，遮住眼睛的同时，也遮住他大半面孔，只露出嘴巴以下。
目不视物并不影响这名神官的脚步。他走到床前，官摘下手套，将右手按在莱桑德的额头上，随即有温和的神力从皮肤接触的地方流淌遍莱桑德周身，舒松而惬意。
基础的探查神术，生命神官的必修课。白银以下的神官施展救治类神术前总会先放一个来确认伤者状态，但对于卢奈尔这样获得神恩，能“看到”生命力的大神官来说，未免过于谨慎了。
莱桑德：“卢奈尔……”
他没说完，卢奈尔还空着的左手食指在他嘴边比了一下。
“安静，破布娃娃可不会说话。”卢奈尔说。
莱桑德无奈：“我以为这种等级的神术不需要你全神贯注？”
回答之前，卢奈尔气得笑起来。与大多数特尔伯人一样，他面部线条柔和，俊秀但并不轻浮。好看的人笑起来应该是赏心悦目的，但莱桑德却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
他上次看卢奈尔这么笑，还是在上次——咳，还是上次搏命醒来后。那个时候还有亚文和他一起分担卢奈尔的火力，可现在……
“本来是不需要的，可你的状况已经差劲到——”
卢奈尔试图保持克制，但这一尝试显然也是失败的。在声音拔高前，他闭紧嘴巴，嘴巴抿成一条直线，牙齿咬着嘴唇，不让自己说出失控的话。
房间安静得很，莱桑德可以感受到卢奈尔搭在自己额头上的手正在颤抖，如果仔细看的话，会发现卢奈尔的耳羽也在微微抖动。
不同于战争神官，施展生命神术、侍奉【生命】的神官可以愚笨，可以胆怯，但必须要“稳定”。手抖一下就可能导致神力输送出现偏误，而一丝一毫的错差都可能将生者导向死亡。
莱桑德轻轻叹了口气，闭上眼睛，也闭上嘴巴。检查在沉默中进行，结束后卢奈尔抬起右手，颂念神恩，又释放了一个生命神术，房间被璀璨而富有生命力的神术光辉充斥，但短暂的光亮后，随之而来的是迅速的黯淡。
卢奈尔说：“还记得神殿正中的生命沙漏吗？你现在的身体就像里面的漏沙，唯一不同的是，你的状态不会每三个小时翻倒并恢复到最初。”
莱桑德当然对那个巨大的石刻机关印象深刻。它的基座由石精制成，它的外壳则是用了混有秘银的特制魔法材料，额外施加了强大的神术，以此保证在那里面作为“沙粒”存在的生命琥珀不会逸散消失。
那是为了向信众宣扬生命循环往复之理的装置，现在作为喻体用在这里，只能说是卢奈尔的幽默。
“这是可以接受的结果，至少我现在还活着。”莱桑德说，“比起这个，我昏迷了多久？这其中又发生了什么？”
“十五天。”卢奈尔深呼吸，“神殿的老不死们在无休无止地开会和赞美生命，战争那边我不清楚具体情况，但你的骑士团成员每天都会来问你的情况，精力旺盛，想必没有大事。”
“他们活下来多少？”
“别为他们担心，每一个的状态都比你好得多，甚至有闲心和神殿的护卫骑士打架。”
“那我就放心多了。”莱桑德松了口气，“我的判断没有出错，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对他们或许是，但对你不是。我已经把战争的圣典翻烂，却从来没在里面看到任何关于‘牺牲’的经义。”卢奈尔幽幽地说，“有时候我真想把你的脑袋打开，看看那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难道在战争的信徒心中，一名史诗级魔剑士的性命比黄金阶的凡人更加重要吗？”
黑铁、青铜、黄金，史诗、传奇。一种或许常见，或许并不常见的力量等级划分方式，神灵之外，传奇便是人能登顶的巅峰。作为一个格外庞大的次级位面，诺兰位面的等级上限与主位面相同，正处于黑铁时代——很直白的那种黑铁时代，诺兰位面的人类顺利成年便会具有黑铁级的力量。
莱桑德反诘：“那你呢？难道在生命的信徒心中，生命并不平等吗？”
卢奈尔说：“这不是一个适合在这种时候讨论的问题。如果我们一定要界定哪一个的性命更高贵，那就是在界定谁的死亡更加廉价。”
他看着莱桑德，两个人近乎异口同声：“‘凡活着的，无不躲逃死亡，而死亡亦为生命不可或缺之终局，信仰生命者，当视之如一’。”
“第三节最后一小段内容，用在这里可真应景。”
不过这注定是无法被实现的虚伪愿景，毕竟，“凡活着的，无不躲逃死亡”。
两人间的讨论没能继续下去，他们的耳朵都很灵，可以听到房间外长廊上的动静。那是一种多种声音混合在一起的乱响，平滑的软底鞋、木底的厚跟鞋、硬牛皮鞣制的坡跟鞋、金属的腿甲等等，不同人不同的鞋子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和他们衣服的摩擦声也碰撞起来，听起来杂乱无章。
莱桑德挑了挑眉毛：“侍从、护卫、神官，他们的动作真快，看来还是挺关心我的死活的。”
卢奈尔皱起眉头：“你的伤势要用大治愈术才能稳定，我从回来前一直是桑杰斯大神官负责，他们应该是发现你的生命力重又旺盛，才赶过来。”
莱桑德笑起来：“呀，听起来你也是今天才回来？那真是太巧了，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卢奈尔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某个人，为了他伟大的宏愿把我支使到‘最危险也最需要大神官’驰援的战场，然后自己去玩命——”
他俯下身，在莱桑德耳边说话，声音低而语速飞快：“你现在需要的不止是生命力，还有时间。战争那边分配战利品的时候，你一定要把‘征讨许可’要过来。现在你的声望高到可怕，科克那个家伙绝不敢犯下众怒，必定会将这份神恩给予你。”
莱桑德说：“何必呢？那时间能有多久？二十年，十年，还是三年？”
战争是人类对【战争】的献祭，如果战果令【战争】满意，祂会慷慨地分润自己的“战利品”——战争神殿的人喜欢这样称呼神恩，因为这会让他们产生自己也参与了神战的错觉。
在社会制度大多还停留在奴隶制的众多位面中，如【战争】一般分出战利品的将领就算得上仁爱，奢望祂会按照信众的祈求按需分配则是在做梦。每一次战利品的分配都是一场大转盘，价值当然和献上的战争呈正比，但种类却并不好说。
而“征战许可”，是战利品中特殊的一类。它象征着【战争】的掠夺，借此可以撕开禁锢，短暂扭曲规则获利；而获利的程度取决于使用者的实力。
理论上讲，假设一位强大神力的神明使用了这份许可，又没有消亡在【战争】的怒火中，祂或许会成为又一个特殊的存在。
以莱桑德的现况，得到征战许可后最理想的使用是利用它扭曲【生命】的规则，修改自己的生死。但很可惜，【战争】从不掠夺【生命】，想要达到类似的效果，只能用它去掠夺时间。
“不会很长，但足够我将自己的神恩转赠给你。”卢奈尔将食指比在嘴边，“别打断我，我还有一百五十年可活，又是神眷者。神恩在上，我比你有更多的时间去赚取它。”
这下莱桑德是瞳孔地震了。他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卢奈尔，两人的交情确实很好，可没有好到这个份上。卢奈尔能给出自己的建议已经足够仁至义尽，更不要说还要分出神恩。
望周知，钱越多越好，神恩也是；但如果将神恩与钱等同，那就太轻浮了。
卢奈尔的耳羽抖动着：“还有劳雷尔·月桂——听说那个主位面来的尖耳朵一直在找你。他的手上至少有一份征战许可，这也是一个办法。”
“等——”
“你需要静养，我会去赶走那些野蜂，再去联络战争神殿。”卢奈尔握了握莱桑德的手，直起身体，这是一个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的信号。
但他没有立刻走出房间。短暂的停顿后，【生命】位于诺兰位面的神眷者许诺：“不论如何，莱尔，我会让你活下来。”
*参考了血源诅咒中的祷词，原文如下：
但,人子须谨记:你们仍弱小、仍稚嫩,
亵渎的野兽将会在幽邃处
以甜言蜜语诱惑你们的吧。
所以,人子须谨记:你们仍弱小、仍稚嫩,
若丢失畏惧,将无人为你叹息。
来源是b站up主疾风华莱士的血源讲坛视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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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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