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将至,连日来天气阴郁,云也黏腻,一朵并着一朵,与夏雨缠绵,惊雷一过,雨水倾盆而落,白鸽城似陷落雨中,街市淌成了小溪河。
苏晚辞举步艰难,袍摆已经湿透,脏得乌漆嘛黑,费尽了力气,方穿过小巷,踩着潮湿的青石,去往城南萧家。
油纸伞在风里折了筋骨,歪歪斜斜举过头顶,肩头尽湿,发丝也散乱,苏晚辞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今日来送请柬,现下如此狼狈,怎可与人相见。
门房躲在屋檐下,倒是一眼瞧见了他,连忙撑起油纸伞,仓惶冲进雨里,将淋成落汤鸡的苏晚辞罩在伞下。
“苏公子,您怎么来了。”
苏晚辞见他立在伞外,便将伞柄往外推,欲将门房罩进伞内,门房却是吓了一跳,手一抖,油纸伞险些脱了手,又极快回过神来,握紧伞柄,劝道:“赶紧进去吧。”
苏晚辞心中揣测,他与李常佑定了亲,是李家未过门的赤子,门房兴许是避忌。
两人迎着风雨跨过潺潺水塘,待去了屋檐下,门房将纸伞收起来,掌心捋面,拭了满手的水,恭敬道:“苏公子稍等片刻,奴才先去禀报。”
苏晚辞便站在檐下甩水,浑身已经湿透,发丝都滴着水,哪里还像是什么名门少爷,倒像是哪家落水的小猫儿。
萧府的宅子由两座五进院打通,占地极广,消息禀上去,再往回传,一来一去恐要费些时辰。
苏晚辞打了个哆嗦,骨子里窜出寒意来。
未多时,那门房便匆匆跑来,屈腰道:“前院东厢有间屋子,苏公子若是不嫌弃,可去那里稍候片刻。”
“文钦这么快就知道我来了吗?”
“少爷院里正忙,一时半会儿拨不出空来。”
苏晚辞便知自己误会了。
门房又道:“苏公子里面请吧。”
萧家乃是白鸽城里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祖上出过贵妃,萧文钦自小娇生惯养,十多年前,母亲病逝,萧文钦更是性情大变,骄纵任性、肆意妄为,萧老爷子实在无法,便将他送去静山书院读书,不伴书童,不给银两,生生磨砺了他三年。
静山书院在深山老林中,彼时只有七岁的萧文钦骄矜不堪,连路都走不动几步,何谈逃跑,他像是被折了翅膀的小鸟,飞不出那座深山。
书院里的孩子们年岁都小,谁也不识得萧大少是谁,自然不会追捧他,见他哭得伤心,反倒笑话。
苏晚辞年长他两岁,见他可怜,帮他浆洗过衣裳,也将家里送来的吃食分给他,苏晚辞那时待他亲近,偶尔也烦他,萧文钦脾气太大了,发起狠来比谁都凶,八岁时便能将李常佑按在身下揍,那时李常佑十二岁,正是少年抽条的时候,比萧文钦高了一整个脑袋,却毫无反手之力。
从前苏晚辞性子野,不喜读书,又常胡闹,被祖母扔去了书院,旁人都觉得要吃苦,偏他喜欢山里的自在,终日带着萧文钦漫山遍野去撒欢,抓鸡逗狗,上房揭瓦,没几年两人都被家里接了回去。
下山那年苏晚辞十二岁,萧文钦十岁。
萧老太爷实在没办法,又把萧文钦扔去了皇城里,他堂兄萧鸣府上,萧鸣年长萧文钦二十余岁,任东郊军正都统,官拜二品。
萧文钦便在军营里混了七年,眼见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上月才归家。
一别七年,到底是生疏了,长大之后,苏晚辞有了念不完的心事,而萧文钦也再不是从前他的小尾巴,他们之间终是有了隔阂。
苏晚辞从回忆里抽身,跟随门房往里走,绕过影壁,穿过正院,又行至抄手游廊。
苏晚辞紧提着衣摆,仍有水滴一路蜿蜒随行,他颇为羞恼,又无计可施。
待进了房,侍女送来热水与巾帕,再沏了一壶热茶。
苏晚辞褪下湿漉漉的外衣,将请柬取出,果不其然,字迹糊成一片,与他一般狼藉。
他将请柬展开,轻搁在桌面上,继而将衣裳脱了,帕子缴了热水,拭去身上的水珠,衣裳拧干后又再穿回身上,端正坐去桌前。
*
“父亲,喝茶。”萧文钦拂起袖子,亲自为朱道柳斟茶,朱道柳是上门女婿,萧文钦随母姓。
阔别多年,萧文钦早已不是从前喜形于色的模样,容貌褪去青涩,五官越发深邃,浓眉之下,那双幽深漆黑的眼眸宛若旋涡,让朱道柳不由失神。
他本以为,萧文钦在军营里待了七年,会更加粗犷野蛮。
萧文钦垂下眼帘,不徐不疾抿了口茶,懒洋洋倚在圈椅中,架起二郎腿,再将衣摆捋平,然后抓起桌子上的十八籽串珠,漫不经心绕在指间把玩。
朱道柳轻咳一声,端起几许父亲的架子,沉声道:“你在军营里七年,也磨了些资历出来,加之你堂兄萧鸣是二品大员,若你肯留在皇城里,荐官入朝,也乃光宗耀祖之事。”
萧文钦道:“白鸽城离皇城不过半月路程,堂兄在前朝做大官,咱们在白鸽城里做生意,还未出五服,已是要避讳,若连我也去当官,咱们这萧家的生意谁来顾,但有差池,一本折子参到御前,多少人吃不了兜着走。”
这萧家的生意看似风光,每年不知要往皇城里送多少银两,皇城里的主子不是悲天悯人的菩萨,各人有各人的命,萧鸣自是当官的命,而他萧文钦便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商贾俗人。
萧文钦本不欲与他多说,他儿时便离家,与父亲向来不亲近,可见他消极落寞,又于心不忍,赘婿难当,萧文钦知他日子过得不如意。
朱道柳颇为拘谨,话锋一转又说:“你祖父择了良辰吉日,要为你办接风宴,不如让为父替你收拾打点,苏家的棉丝锦缎尤为稀罕,我这里倒有几匹,拿来给你裁衣裳。”
萧文钦颔首一笑:“有劳父亲。”
两人喝了半盏茶,侍从典墨在门口探头。
朱道柳余光瞥见,正好也坐不住了,掸掸袍子起身:“你刚回来没几日,多休息,我还得去趟铺子里。”
“外头下雨,父亲晚些再去吧。”萧文钦送他到院门口,吩咐侍从再送一送。
朱道柳走后,萧文钦敛起笑,问道:“何事?”
这萧家家大业大,亲戚也多,生意上又各有牵绊,他好几年没回来,日日有人来拜见,令人不堪其扰。
典墨见他面色不愉,犹豫道:“少爷,前院有客人找您。”
萧文钦躺进屏风后的长榻里,半阖着眼问道:“哪家的客人?”
“是苏家少爷,苏晚辞。”
*
苏晚辞等了许多时,也不见人来,身子略有些阴寒,喝了半壶茶,扭头看着窗外雨帘,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门外人影闪过,苏晚辞未曾察觉,犹然望着槛窗出神,半湿的衣裳黏在身上,勾出修长的身线,肩背薄而挺拔,腰肢却纤细,忽地听见脚步声,扭过身来,美到极致的脸庞上带着一丝迷茫,待看清来人,即刻站起身来,笑眯眯喊道:“文钦,你来了。”
萧文钦脚步一顿,直耿耿僵在原地,干涩的咽喉来回滑动,眼波荡了几回,视线无处安放,呼吸也乱了,他走近几步,摸了摸苏晚辞微微湿润的头发,蹙眉道:“怎么淋湿了?”
苏晚辞道:“来时路上不下雨,谁知顷刻就下大了。”
萧文钦握着他的手臂,引他坐回桌前,冲门外喊道:“拿身干净的衣裳过来。”
苏晚辞忙道:“不用了,我待会儿就回去了。”
“与我客气什么?”萧文钦笑说,“今日怎么有空来看我?”
苏晚辞替他斟了杯茶,然后将请柬递给他:“我今日是来送请柬的。”
萧文钦饮茶的动作一顿,茶盏放回桌上,指腹抹过唇角,蹭去一滴茶渍。
“什么柬子?”
苏晚辞道:“这是我爹寿辰的柬子,想请你来家里吃顿饭。”
萧文钦晃了晃神,笑道:“原来是伯父寿辰到了。”
苏晚辞拘谨道:“我爹四十岁整寿,你若是有空,请务必赏脸。”
“你亲自来请我,我一定去,过几日我府里也要办接风宴。”萧文钦笑道,“我派马车去接你,你别傻乎乎从城东走到城南。”
“接风宴?”苏晚辞嘴巴一抿,眼睫轻轻颤了几下,欲言又止看着萧文钦。
从前他就不喜欢这些人情世故,更喜欢街头巷尾溜达,或是去深山里采风,萧文钦最是知道他,如今看着是斯文了,骨子里的散漫犹在。
果不其然,苏晚辞抿一口茶,说道:“我那日有事走不开。”
萧文钦:“我还没与你说是哪日。”
苏晚辞一怔,旋即露出些讨好的笑容来。
萧文钦见他笑得可爱,心尖发颤,无奈松口:“不来也可,但你得单独为我接风洗尘。”
苏晚辞忙不迭点头答应。
“怎么不见送些糕点过来,太不懂规矩了。”萧文钦捧起他的脸,亲热地说,“你稍等一会儿,我让人送些酒菜过来,你我小饮几杯。”
指腹下的皮肤温热嫩滑,萧文钦爱不释手地摸着,眼神逐渐柔和下来。
苏晚辞微微仰起后颈,乌黑透亮的眼珠子带着几分迷离,鼻翼翕动,嗓音又沙又黏,“文钦,我与李常佑定亲了。”
萧文钦手腕一抖,指腹不自觉发力,见苏晚辞眉宇微蹙,他缓缓卸了力气,勾唇笑道:“我听说了。”
苏晚辞茫然地点点头,眼帘垂了下去。
恰逢典墨送衣裳进来,苏晚辞抱着衣裳去屏风后更衣,继而天气放晴,萧文钦派人备马车,送苏晚辞回府。
*
城西菜市街尾有一座单进院的老宅子,李常佑与父母一同住在那里,不过大多数时候,都只有他一人,他父母经营一间酒楼,早出晚归,李家从前也是富贵人家,与苏家长辈皆是旧相识,酒楼开遍了附近州县,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虽今非昔比,但供他读书不成问题。
近来雨水多,难得天晴,苏晚辞提着糕点果子去看他,顺道把请柬送去。
李常佑读书勤恳,亦有天赋,是远近驰名的才子,如今已有秀才之身。
苏晚辞是不爱读书的,他更喜欢打算盘学算术,也喜欢染丝织布,只可惜他学会了染丝,嵌丝却无法融会贯通,这门技艺可将细如蚕丝之物嵌入经纬线中,配合染丝技艺,令织物呈现出似纱非纱、似棉非棉的状态,统称为棉丝锦缎。
寻常的布先织后染,而染丝技术先染后织,如此织成的布匹颜色纷繁。
嵌丝技术更考验手法,使用的梭子乃特制,不易把握,加之蚕丝易断,需用指尖去感受织线的韧度,织物不能太紧绷,亦不能太松垮,很考验师傅的技术,没有十年八载练不出手艺。
而染丝技术更侧重染料,染料必须轻薄又易上色,如此丝线才不会走形。
苏晚辞没什么耐心练习嵌丝,倒是染丝更得他心。
大门没关,苏晚辞在门口喊了声“常佑哥哥”,然后径直走了进去。
李常佑正在院子里喂鸡,身上的袍子洗得泛白,摇椅上堆满了脏衣裳,他来不及拿去浆洗,只好穿了件旧衣。
李常佑把饲料一把洒了,露出温柔笑容:“你怎么来了?”
“我来给你送请柬,顺道看看你。”院子里有张矮桌,苏晚辞把东西放下,扭头瞅见摇椅上的衣裳,纳闷道,“那是?”
李常佑羞赧道:“连日雨天,娘亲攒了许多衣裳未浆洗,又不许我拿去洗,说什么洗衣做饭是姑娘赤子干的,叫我安心读书。”
李常佑又说:“我倒不这么认为,故而趁她不在家,偷偷拿去洗。”
苏晚辞笑笑,撩开袍子在竹椅上坐下,揭开油纸包的细绳,“常佑哥哥,过来吃糕点。”
李常佑洗干净手,慢悠悠坐去桌前,捻起一块蜜花饼咬了一口,“嗯,真是不错,哪家买的?”
“清风绸缎铺隔壁。”苏晚辞也拿一块来吃,自言自语道,“好吃。”
李常佑眼神微变,轻声问:“清风绸缎铺,是你祖母,说要给你陪嫁的那间铺子?”
苏晚辞颔首,揭开茶壶盖子,见里面有水,自己倒了一碗茶,缓声道:“铺子是给我的嫁妆,但生意还是家里的,我不过是帮着打理,年底再领一二百两赁金。”
“晚辞,我下定时聘金只给了一千两,那铺子得值好几千两吧。”李常佑心头扑扑直跳,手里的饼子忘了吃。
苏晚辞啜了一下指尖上的饼屑,笑说:“不值多少银子,又不好拿去卖,总归还是赁给家里开铺子。”
李常佑放下手里的蜜花饼,端正坐姿,含笑道:“昨日我娘还说起,待我们成婚之后,便把酒楼交给你,让你去打理,头几年,他们在旁帮衬着,等过几年,你熟悉了,便全都交给你。”
苏晚辞沉默片刻,放下没吃完的蜜花饼,低声道:“常佑哥哥,我不去你酒楼帮忙,你忘记了,我要经营绸缎铺的。”
“绸缎铺的生意轻松容易,不必费你多少工夫。”李常佑还待再说,苏晚辞却突然笑了起来。
“生意来往兴许不费工夫,但染丝的颜料却都是功夫,春夏秋冬,四季不同,有些颜色错过一季,便再也采不到了。”苏晚辞肃然道,“我如今是苏家的少爷,吃穿用度都从府里出,待我出了门,正式接手了绸缎铺,一笔一账都得算清楚,我造不出嵌丝的纺机,也没有嵌丝的本事,只能在染丝技艺上深耕。”
李常佑低垂着脑袋,似是非是地点头:“如此说来,你一年四季都得出门采风。”
苏晚辞笑说:“常佑哥哥,你读书也辛苦,不如随我一起出门,我去采集,你便赏景读书,还能顺道尝一尝各地的美食。”
李常佑淡淡道:“酒楼里什么好吃的都有,我倒也不贪嘴。”
苏晚辞见他似是动气,便不再多说,默默把余下半个饼子给吃了。
李常佑用眼角瞥他,见他闷闷不乐,轻叹一声,伸手掐他的脸,苏晚辞往边上躲了一下,急吼吼道:“你手上油!”
“还敢嫌弃我!”李常佑哼了一声,走去掬水净手。
苏晚辞望着天色道:“好似又要下雨了,我该回去了。”
李常佑手洗了一半,急忙喊住他,“晚辞!”
苏晚辞翩然回首,“怎么了?”
李常佑行至他面前,抖了抖袖子,握住他的手,情真意切道:“晚辞,过几日,我让爹娘过府,去商谈成亲的事宜。”
苏晚辞抽回手,团进袖子里,温温笑了笑,“快去洗手吧。”
“与我成亲,许是要辛苦你。”李常佑苦涩道,“我心里过意不去。”
“这有什么的,我这么大的人了,若是觉得累,自然会歇着,放心吧,我不爱干活。”苏晚辞拍拍他的胳膊,“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你也赶紧去洗衣裳吧。”
李常佑苦笑,与他一并往外走,行至路口,待苏晚辞步入人群,身影消失在夕阳里,他方徐徐转身,心事重重往家去。
李常佑一路低着头,临进门时,突然撞上豁口木盆,他脚步踉跄,前方纤纤细手探来,眼明手快握住他的手腕,李常佑才不至于摔倒。
站稳后,方看清来人。
女子腰侧顶一只盛满脏衣裳的圆木盆,似是要往河边去,轻薄的棉质罗裙面料稀疏,似是穿了有些年头,衣襟下胸线似丘,浅青色的束腰长裙勾勒出盈盈一握的腰肢,浓密长发松垮垮盘在脑后,过长的青色发带,伴着散乱的发尾垂下,轻柔搭在肩头。
“是乔娘子,方才多谢。”李常佑退后一步,俯首作揖。
乔娘子容貌艳而不俗,妆容恬淡,朱唇不点而红,眼梢上翘,似林中花狐,数日前方搬来附近,听闻她家姑母住在街尾,去年过世后,将家生都留给了她,恰逢乔娘子父母业已过世,老家无人依靠,便搬来白鸽城落脚。
乔娘子柔柔一笑:“李公子太客气了。”
李常佑无话找话,随口一问:“乔娘子这是往哪儿去?”
“自然是去洗衣裳。”
“说来也巧,我也得去洗衣裳了。”
乔娘子美眸一抬,露出几分惊讶,旋即道:“李公子是读书人,岂可与姑娘们一道在河边洗衣裳?说出去让人笑话。”
李常佑讪然道:“乔娘子见笑了。”
“李公子若是不嫌弃,不如将衣裳拿给我,我一并洗了。”
“使不得!”李常佑忙摆手,“万万使不得。”
“我如今刚搬来,还未找到谋生的路子,李公子若是慷慨,不如予我几文钱,旁人问起,你我便问心无愧。”乔娘子笑容坦荡。
李常佑被她猜中了心事,脸上烧起一团红,又再仔细打量起乔娘子,容貌虽艳丽,气态却从容,又喜穿青色衣裳。
李常佑不由就想起了苏晚辞,从前他也喜穿青衣,在静山书院读书那些年,时常漫山遍野地跑,采集各种花叶,用以试制染料。
他大抵不知自己容貌昳丽,总是玩得脏兮兮回来,漂亮的脸蛋上染满尘灰,眼眸却永远清亮澄澈,待人也善良。
回家之后,苏晚辞常穿白衣,性格也逐日沉静,可骨子里却一点也没长大,还似从前那般懵懂,听不懂一句言外之意,你瞧他柔顺,实际却肆意,从来不懂体谅他人的难处,犹然只想着各处去游玩。
李常佑把脏衣裳交给乔娘子,并给了她几文钱。
*
苏晚辞回家路上又买了些蜜饯果子,与无数行人擦肩而过,脑子里却仍是山里的树,水里的月,还有那驱散浓雾的日出。
门前院后,皆有奴才在打扫,下月底是他父亲的生辰宴,四十整寿,说起来隆重,实则没几个客人。
他爹苏姜海是个纨绔,不学无术惹人厌,偏又是长房庶子,祖母见他讨厌,连带他这个孙儿也受嫌弃。
苏晚辞在游廊上碰见桃枝,桃枝食指点向正院茶厅,说道:“少爷,萧家公子来了,正在厅里与大老爷喝茶。”
苏晚辞拖沓着步子走在长廊上,磨磨蹭蹭从台阶上下来,往茶厅去。
他身上还穿着素日里的白衣裳,东城西市逛了一整日,衣摆染了污渍,多少有些不雅观,临进门,又想回房间换身衣裳,不巧身后苏姜海喊住了他。
苏晚辞无可奈何,转身往里走。
茶厅正中央,东西两侧各置四张太师椅,苏姜海与萧文钦各坐一侧,屋门大敞,立于门外便能一目了然。
苏姜海穿着松松垮垮的袍子,用吃瓜子的手捋胡子,粘了两颗瓜子壳在胡须上。
萧文钦却不然,一袭黑色束腰锦袍,以银丝入线,绣竹叶纹,纹路随光影变幻,映射出多种色彩,腰系一条鎏金腰带,何其贵重。
见苏晚辞伫立不动,萧文钦连忙向他走去,衣摆一荡,竹叶便似活过来一般,随风摇曳。
苏晚辞心中嘀咕,从前与他在山里采花摘叶时,衣裳不知道穿的多朴素,如今倒好,生怕旁人不知道他是城中首富,穿这一身招摇来了。
“哥哥上哪儿去了,玩得一头汗。”萧文钦抬手,指腹在苏晚辞额上划过,抹走了一滴汗。
“我去李常佑家里做客,没有出汗。”苏晚辞侧头避开,绕过他往里走,“爹,我回来了。”
萧文钦背对二人,眼神倏然幽深,他微微垂首,嘴唇吮住指腹,牙齿厮磨那一块皮肤,心头怒潮褪去后,他将手垂下,掩入宽袖之内,转过身来,露出温柔笑容。
苏姜海负着手,佯怒道:“晚辞,没礼貌,如此岂是待客之道!”
萧文钦温温笑道:“无妨,我与晚辞哥哥是老朋友了,彼此亲近,自然随意些。”
苏姜海眼珠子滴溜溜转:“晚辞,你招待萧公子,爹还有事要办。”
苏晚辞沉闷点头:“我知道了。”
待人走尽,苏晚辞方说:“文钦,你还用续茶吗?”
萧文钦一怔,“你在赶我走?”
却也不是,苏晚辞无非是随口一问,闻言改口道:“你坐吧,我方才买了蜜饯,你可要尝尝?”
萧文钦这才面色如常,撩起袍子坐下,端起桌几上的茶盏,正欲喝茶,瞥见只剩半碗,又将盖子合上,悠悠搁去一遍。
心道是,这苏家的茶水比他萧家的矜贵,得省着些喝,喝完就得滚蛋!
苏晚辞立在一旁,正解油纸包的系绳,萧文钦突然别过腿,用膝盖撞他,苏晚辞侧目看去,问道:“怎么了?”
萧文钦脸色不满,含糊问道:“去李常佑家做什么?”
“去送请柬,顺道说了会儿话。”苏晚辞揭开油纸包,捻了一颗梅子,酸得皱起了脸,完全没有甜滋味。
“说什么了?”萧文钦再问。
苏晚辞纳闷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问问罢了。”萧文钦见苏晚辞又将油纸包拢起来,皱眉道,“不是叫我吃蜜饯吗?”
苏晚辞犹豫半晌,捻了一颗递给他,“喏,吃吧。”
萧文钦沉沉地望着他的指尖,上身蓦地前倾,俯首含住了他的手指。
苏晚辞吓了一跳,连忙缩手,酸涩的梅子滑进萧文钦唇齿之间,他细细地抿着,幽幽抬起眼帘,望向苏晚辞怔愣的脸庞。
苏晚辞将手藏在身后,指尖的潮湿蹭在衣袖上,他的脸颊发烫,眼神却茫然,视线里的萧文钦俊美却陌生,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唇角勾着戏谑的笑容,眼底却醉着柔情。
苏晚辞突然问道:“文钦,你记不记得,那时候我不爱读书,凡有机会就往山里跑,你第一回偷偷跟来,结果走了一段便走不动,非要我背。”
萧文钦脸颊讪红,抖开折扇掩面轻摇,“那是我刚去书院的时候,十年前的事情说来作甚?”
“那时候我比你高,可我背不动你,我还要去深山找红铃果,后来你就不哭了,我们牵着手走了好久,终于摘到了红铃果。”苏晚辞着急地说,“可是我们迷路了,在山里哭了好久,是掌教把我们接回去。”
萧文钦笑说:“还挨了一顿打。”
苏晚辞张了张嘴,忽然又闭上,闷闷地点头。
“为何突然提起这件事?”萧文钦笑道,“你若是得空,我们回书院住几日。”
苏晚辞说道:“我不得空,天色不早了,你赶紧回家吧。”
他把萧文钦从椅子里拽起来,推搡着往外走,萧文钦不肯走,攥紧门槛不撒手,突然一个转身,宽袖一扬,将苏晚辞搂进怀里,“你赶我作甚?”
苏晚辞惊慌失措,极力挣扎,萧文钦却死死不肯脱手,搂紧他往墙后走了几步,掩去了无人的地方。
“你赶紧回去吧,天色不早了。”苏晚辞恼羞成怒,却不敢过于声张,怕将奴才招来。
萧文钦皱着眉,眼神不悦睨着他,少顷脱开手,沉默离去。
*
苏晚辞回房间后,用一把钥匙打开朱色箱笼的锁,弯腰从里面抱出一个漆木盒子,然后坐去桌前,又用另一把钥匙,将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块蜂窝状的青色石头。
桃枝经过房门口,探进头来,好奇问道:“少爷,你拿海底青做什么?”
苏晚辞道:“你明日替我开缸,我要染一批青色的丝。”
桃枝轻声道:“海底青贵重,多少银子才能得这小一块,少爷莫不是要染丝织布,送给大老爷当生辰礼吧?”
苏晚辞笑看她一眼,没作回答,少顷,他方说道:“南海州的蝶雾蓝、长明州的千山雪、稻香州的杏子黄、山海州的鹰羽褐,还有瑶湖州的海底青,往后我亲自去采集这些颜色,不怕没有好看的染料用。”
桃枝咧嘴一笑:“还有西域才有的红铃果,能染出世间最好看的酡色。”
苏晚辞呼吸一窒,旋即又笑起,“你说得对,还有西域的红铃果。”
那一日,他们摘了一捧山楂,还挨了一顿打,他抱着山楂哭了整宿,萧文钦答应会陪他去西域,摘真正的红铃果。
桃枝突然回过神,忙道:“少爷,沐浴的水烧好了。”
“就去。”苏晚辞不曾抬头。
桃枝凝向苏晚辞的眉眼,几欲说话,又把嘴闭了回去。
苏晚辞笑问:“怎么了?”
桃枝蹙着柳眉,问道:“少爷,您若是去李家,可是把我一起带去?”
苏晚辞笑而不语,把漆木盒子收回箱笼里,方徐徐说道:“傻丫头,去了李家,那是要洗衣裳的。”
桃枝不明所以,把袖子往上纵,“洗衣裳就洗衣裳呗,我有的是力气!”
苏晚辞苦笑摇头。
开新文啦~前几章铺线,攻受视角都多,后面正常受视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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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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