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九）
姜家确实是掏空了整个姜府地下。
因为，等着在这地下立足的人，实在太多。
沐伶走进，上下打量眼前一副傀儡人偶，不解道：“就算此地是姜府收纳人偶的仓库，也委实多得古怪。”
“许是因为，见不得光的人偶，最适合藏地下。”我道。
沐伶闻言偏过头，问道：“你是说，这些人偶有问题？”
我未答她，而是在乌泱泱一片人偶大军中寻找起一件物事。
“在那儿！”我伸手一指，沐伶与阿离跟着看去。
左侧墙边，靠墙半坐着一具披戴铠甲的将军人偶。
辨识半响，我道：“是特藏馆撤下来的那具。”
沐伶凑近，蹲下与那人偶打个照面，道：“似乎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姜闯何以独独换下这具傀儡人偶？”
我道：“沐姑娘，你是否还记得那‘抱脸虫’的故事？”
“这当口，你怎么还有心思开玩笑？”
“姜括，是‘抱脸虫’杀的。”我看着地下室乌泱泱的人偶大军，道：“只不过，是他姜家自己饲养的‘抱脸虫’。”
沐伶奇道：“此话何意？”
“姜括在众多家丁看护的傀儡藏馆内突然消失，两日后，其尸首又悄无声息地回到闭锁多时的傀儡藏馆。”
“要说这出戏法的解法，无非有三。”
“其一，众家丁事前与姜括串供，为其出门提供掩护；”
“其二，傀儡藏馆内有密道，姜括是借密道出馆；”
“其三，藏馆内的傀儡人偶，会吃人。”
停顿片刻，我又道：“第一条不太可能。若姜括与家丁串供演戏，当姜括尸首复又出现时，众家丁必会让这意外吓得六神无主，道出实情。可那几名家丁除了哀痛主人离世外，并无其余异常。”
“第二条，沐姑娘已探过那傀儡藏馆，证实确如姜闯所说，别无密道。”
“唯一未经验证的，就是这特藏人偶身上的秘密了。”
“在下的一个猜想是，这特藏人偶既然选择把机括埋于肌肤之下，若日常要加以维护，必留有可供拆卸的部位。”
“我们听到人偶内藏机括，一个很自然的想法是，机括必定填塞满了整个人偶内部，方能维持人偶运转。”
“倘若，这些机括制作的足够精巧，以至于整个人偶内部其实还有相当大的空隙呢？”
沐伶心下了然，道：“所以你怀疑，即便这人偶看上去不过与寻常人身材相仿，内里却还是存有空间，可以躲进去一个人？”
“不错。”
言毕，我在将军人偶身上敲打一番。
“咔哒”声响，顷刻，将军人偶的面中忽裂开一道缝隙。
缝隙一路延伸，横贯人偶身体中轴线。
随后，缝隙似遭什么力道拉扯，往左右两侧收紧。
眼见缝隙从不过针线粗细，迅速扩张为碗口大小、又及至话本小说一般宽大——
最终，将军人偶的正面机壳都收缩进了两侧暗格，显露出内里乾坤。
“好生厉害的技法！”
饶是不通机械技艺，我也能看出，特藏人偶的制作之精妙，绝非寻常工匠能模仿。
人偶内部的金属器件如附骨之蛆，紧紧贴附在皮肤下方。
姜闯曾说，特藏人偶拧紧发条后，依其设计，可如真人一般，或行走活动，或写文赋诗，甚或舞刀弄剑，均不在话下。
然而，维持傀儡人偶做出种种复杂活动的器件总量，全堆放摆在桌上，也不过几颗苹果大小。
也因此，傀儡人偶内里空阔，足以藏进一人。
“无名，你看左肋处。”阿离示意。
“是银针？”我俯下身去看，阿离却扶住我肩头，道：“小心，可能涂有‘牵机’。”
沐伶思索道：“若真涂有‘牵机’，恐怕，取姜括性命的‘抱脸虫’就是它了。”
“可我还是想不通，”沐伶继续道，“姜括是姜府内最熟悉傀儡人偶的人，怎会反遭自己制作的人偶暗算？”
“因为他要以自己的死，把姜府的秘密传递出去！”
（其十）
身后一道强压怒气的声音响起，我们三人连忙回身戒备。
“姜大当家？”看清来人后，我微微一愣。
“你们忽然对那撤下的人偶感兴趣，我本就觉得不对劲，是以今夜多留个心眼，过来巡视一番。”姜闯冷笑道，“可巧，还真碰上几位贵客。”
“姜大当家，我们许是有些误会。”沐伶周旋道，“我们原是以为，有人在傀儡人偶内设下机括，暗算二当家，故总想细查撤下的将军人偶。”
姜闯悠悠道：“我们之间没有误会。”
沐伶以为姜闯要追究我们三人夜闯仓库之事，正欲先道歉认个不是，却听姜闯又道：“二弟之死，确实出于暗算。”
他咬牙恨恨道：“不过，死的虽然是他，遭到暗算的是我！”
一时未能知晓他话里深意，沐伶、阿离与我只待他继续说下去。
“你们想知道他为什么会死？”姜闯道。
“只怕，与这地下满室的傀儡人偶有关罢。”我道。
“呵，不错。你们能查到这里，说明姜括真是押对了宝。”
片刻后，姜闯逡巡一圈傀儡大军，缓缓道：“如果选择继续当安守一方天地的小匠人，他本不必死。”
“可是，他执意要把这地下的秘密，散布出去，告诉天下。”
姜闯重重叹口气，道：“我劝过他好几次，只要他答应守住秘密，我兄弟二人还像以前一样，分工配合，把姜府偌大的家业操持下去。”
“哪知，他说‘我姜括虽痴，却还知道“是非”二字如何写’。”
“无法，我派人将他成日软禁在工坊内，命他不得迈出姜府半步。”
“看见他尸首的那一刻，我比你们任何一人，都要惊诧。”
“我以为，他是不甘过余下半生不见天日的日子，心灰意冷之下，赴了黄泉。”
“可是，你们来问我特藏人偶的下落时，我就知道，终究还是被二弟反将了一军。”
沐伶疑惑道：“姜大当家，听你的意思，二当家的死因，果真是人偶内所□□针？可为何，你好像并不知情。”
姜闯冷哼一声，道：“那毒针是他自己藏的，我怎会知道。”
“二当家何以要……”我不解道。
“你们寻到这里来，他的目的就达到了。”姜穿恨声道。
“二当家故布疑阵，只为引人发现这地下室？”沐伶道。
“这地下的傀儡人偶本是特制，较特藏馆内人偶又有不同。我不知他竟趁我不备，携了其中一具人偶上去。”
姜闯斜瞥一眼靠墙的将军人偶，道：“更没想到他利用特制人偶内里中空的特性，变出密室消失的戏法。”
“二当家是在赌，能否有人循着他消失又离奇死亡的线索，一路找到这里。”我思忖道。
“姜大当家，你为何要遮掩这地下人偶的秘密？”沐伶谨慎道。
姜闯闻言一怔，道：“你们沐家，不正是为了追查此事才来？”
沐伶摇首，道：“沐家应邀赴宴，有何不妥？”
“可……可你和沐家两大高手裴仕理、李烁一同前来，你们若不是追查此事，沐家何以派他二人？”姜闯喃喃自语道。
见他二人对话牛头不搭马嘴，我小声问阿离道：“阿离，沐家那两人，很厉害么？”
阿离点头，道：“‘算无遗策’裴仕理、‘不动如山’李烁，江湖英豪榜‘地’字榜上分别排名第五十三和六十一。”
“他们来头这么大？”我愕然道。
江湖英豪榜上共计三百豪杰，分为“天”、“地”、“人”三榜，每榜各排一百名。
能上将江湖英豪榜的，莫不是当今江湖家喻户晓、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这么说罢，若是你家开的小茶摊来了榜单上任一位英豪，即便知晓今日你的摊位多半将被迫见证一场激烈会战，难逃一砸，你也势必喜上眉梢，欢欢喜喜和其他茶客一道，嗑瓜子、等看戏。
无他。此生能亲眼得见江湖英豪榜上英豪出手，日后，你家说起哄小孩儿的睡前故事，左邻右舍都要赶忙抱着自家小孩来蹭上一耳朵。
江湖人所在多有。
可得以活着成为江湖传说的，却是罕见。
江湖英豪榜，偏偏网罗了整个江湖的“活”传说。
“我以为你记得，”阿离道，“你曾与李烁交过手。”
（其十一）
“我若记得，姜府门前初见那日，就该拉着你跑了。”我无奈道。
心下暗自庆幸，裴李二人似乎未察觉我与阿离的身份。
“你们来此，到底是为何！”姜闯忽然大声喝道。
“姜大当家不是明白，我们为何来此么？”
儒雅平和的声音答道。
是裴仕理和李烁。他二人不知何时下到这密室，正一左一右，守住出口。
“裴叔，李叔！”沐伶见他二人赶到，也是一惊。
裴仕理不紧不慢道，“小姐当真未辜负沐当家期待。我二人本想在姜府多潜伏些时日，看能否勘察出密室位置，未料倒反让小姐抢先一步。”
“裴叔，这姜府，到底是怎么回事？”沐伶皱眉道。
裴仕理略看一眼姜闯，道：“姜府，接待了一位大客户。这满屋子的傀儡，都是那位手笔阔绰的贵客要的。”
“那贵客是谁？”沐伶忙问道。
一旁的李烁蓦地开口道：“鬼蜮。”
李烁平日寡言少语，惜字如金。他一开口，可谓震惊四座。
众人知他脾性正直、稍显古板，便道他所言断无玩笑成分。
“鬼蜮何以要定制这么大批傀儡？”我问道。
“无名姑娘，你可知，姜家的傀儡人偶，平日销往何处？”裴仕理未即刻作答，反问道。
“听城里的人说，是王公贵族、富商大贾。”
“不错。”裴仕理颔首，道：“鬼蜮大半年前秘密与姜府接洽，指定要造这批特制傀儡。”
他又道：“听传，鬼蜮是要姜府向所有世家豪族售卖这批傀儡。”
裴仕理微微一笑，道：“想必无名姑娘已窥得特制傀儡的个中奥秘。”
“裴叔，鬼蜮他们是想遣姜家售出这批傀儡，同时在其中藏入鬼蜮的人，好潜入各家府内？”
沐伶不解道，“凭鬼蜮一众护法的身手，何必如此劳师动众？”
“鬼蜮想往里面藏的可不是人，”裴仕理道，“是撼天雷。”
沐伶骇然道：“撼天雷？是那‘百里不留人’的撼天雷？鬼蜮竟下得去手！”
我与阿离也是一怔。
撼天雷，器如起名，是杀伤力极大的火器，引发时，威势震天。
即便拼尽全力逃跑，只要尚在方圆百里之内，无可幸免。
传说，撼天雷原是朝廷为了开凿山川、通四方驿站而作。
江湖上别有用心的一些人，收买了宫廷工匠，获得制作撼天雷的秘方。其后加以改造，竟然使其威力暴涨数十倍。
不过，撼天雷威力虽令人闻风丧胆，实际使用的人，少之又少。
因为，谁也没有自信，自己可以引爆撼天雷的同时，全身而退。
“没想到我千防万防，还是走漏了消息。”姜闯冷笑道。
“姜大当家，天下可没有不透风的墙。”裴仕理淡淡道，“二当家宁愿殉死明志，你却还执迷不悟么。”
姜闯道，“传闻沐家智囊裴先生‘算无遗策’，不知先生是否能堪破生死玄机？”
他不等裴仕理答，紧接着道：“姜闯不才，诚然贻笑大方，却也想在裴先生面前试着卜上一卦。”
“不知大当家所卜何卦？”裴仕理问道。
“诸位贵客的命途。”姜闯忽狞笑道，“只是姜某手背得紧，竟卜出了大凶之卦”
话音未落，姜闯纵身跃向人偶堆，瞬间没了踪影。
一道人影紧追其后。
“我去助李叔。”沐伶欲跟上一前一后疾驰而去的两人。
“小姐，无妨。”裴仕理出声拦下沐伶，道：“他跑不了。”
约莫半炷香后，果真见李烁反剪姜闯双手，将他押了回来。
“你、你竟然偷点我穴道！”姜闯俨然气极。
裴仕理气定神闲道：“姜大当家方才询问裴某卜卦之道，裴某也不怕见笑于方家，观你‘风池’、‘檀中’二穴，占出姜大当家今日可谓‘诸事不宜’，还是莫要多生事端才好。”
李烁觑一眼仍被他扣着的姜闯，道：“他原打算封了这地下室，引爆炸药，将我们活埋于此。”
“哈哈哈哈哈！！！”眼见逃脱无望，姜闯不急反笑，面色古怪之极。
姜闯恨声道：“事情败露，左右他们也不会放过我，落在谁手里不是一样！”
“你们以为，抓住我一个姜闯，就万事休矣了吗？”
“姜某好心提点你们一句，留心身边人。”
姜闯阴冷的视线一一扫过我们在场几人，狞笑道：“谨防哪天见了阎王爷，还直道是在梦里！”
（尾声）
沐家一行留在姜府处理后事，我与阿离见任务告终，便辞别他们，启程赶回风雨楼。
堂上，顾盼仍是慵懒地半靠木椅。
我站定后尚未开口禀告，她却先行问道：“这次的任务，你与阿离一道去的？”
顾盼的双眸，闪过一丝阴冷。
太快，以至于会让你以为是恍惚间的错觉。
但我是杀手。
杀手的直觉，一向很准。
“楼主，此次任务，是按楼里吩咐，我二人一道前去。”我恭敬道。
顾盼悠悠道：“古三很了解你。”
不解她话中何意，我抬眼看她。
“不管忘记几次，见到她，你只会心软。”
“那我呢？你可会对我心软？”
【第二章 傀儡迷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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