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六）
杀手暗杀守则，其一。
欲避免他人起疑、未接近目标前就暴露身份，应乔装改扮成闲杂人等。
那种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他人细究起来，你与目标的联系，稀薄到单单只是同脚踩一片大地、呼吸同一片空气的闲杂人等。
折腾一番，要义存于“动机”二字。
无疾而终的感情常见，没有肇因的杀意罕有。
世间悬案奇案，从杀人动机切入，十之**可破。
“管事，贵府傀儡工事的日常调度，是哪位当家在管？”我问道。
管事恭谨道：“对外洽谈买卖和定制人偶事项，是大当家在管。对内监工傀儡具体的雕琢制作，则是二当家在管。”
“那，贵府近日生意上，是否曾与人发生纠纷？”我又道。
管事思索半晌，道：“姜府做生意向来讲究和气生财，是以极少与人发生纠纷。近日并无什么特别之事。”
眼见问不出什么内情，我不死心，接着道：“那日大当家说二当家‘痴病又犯’，敢问，二当家染的，是什么痴病？”
“唉，”管事喟叹道：“我们二当家，素日没有什么别的爱好。美酒佳肴、窈窕淑女，没有一样能入他的眼。”
“二当家成日最宝贝的，只有那满屋子的傀儡人偶。”
“每次雕琢人偶的时候，二当家可谓是废寝忘食。”
“下人给他送饭，见上次送去的餐食，粒米未动，担心他身子受不了，就上前去提醒二当家，该稍事歇息。”
“二当家却勃然大怒，直道下人们扰了他做事。连盘子带碗地往门口一摔，怒而把下人都撵出门去。”
“姜括这样的榆木疙瘩，似乎没有什么机会与人结仇。”我抱手不解道，“会是什么人要以‘见血封喉’这般毒药置他于死地？又是什么人要找上风雨楼，取他性命？”
日常冷冷淡淡的阿离，也罕见地微微皱眉，沉思不语。
“你怀疑姜闯？”沐伶奇道。
困于毫无头绪，我前去找沐伶商议。
“只能说有可能。”我道，“姜括在外没有什么公开的仇家。思来想去，更可能是两兄弟内部的矛盾。”
“即便他两兄弟闹矛盾，也不至于要害对方性命。”沐伶摇首道，“姜家两兄弟性子各异，互补长短。二弟缺了大哥的长袖善舞，一人维持不起偌大的家业；大哥没有二弟的心灵手巧，自己造不出精巧的人偶。”
沐伶又道：“他二人合则盛，分则衰。不说血缘情分，单是这利益关系，足以令他二人费心维持和气。”
“如今姜括一死，姜家的财路恐怕从此断了。”我道。
“未必。”沐伶环视一遭姜府庭院，道：“姜家存的这么些傀儡，足以保姜家再享荣华几十年了。”
“沐姑娘，那傀儡藏馆，你可仔细探过？”我问道。
“大致察看了一次。姜闯所言属实，傀儡藏馆并无密道。”
“也许，姜括消失的秘密不在密道，而在傀儡。”我思忖道。
“傀儡？”沐伶奇道，“你想说，姜括是躲在了傀儡里？”
“真相如何，唯待再去察看了。”
在管事的带领下，我们再次开启了封锁的傀儡藏馆。
略微俯身，贴近其中一具傀儡，我从头到脚、认认真真将其琢磨一番。
姜闯曾言，特藏人偶的机括均埋于人偶内部。
我眯起眼睛，试图找出人偶破绽。
“这人偶均是比照人身比例等比制作。姜括想要躲在人偶里，只能挑与他身材相仿的人偶。”
沐伶道。
“姜括或许不是‘躲’进去。”我抬身离开人偶，道：“也可能是被‘关’进去的。”
“关？”沐伶疑惑道。
我回头看她，道：“沐姑娘，你可听说过‘抱脸虫’的故事？”
（其七）
“传说，幽潭鬼蜮饲有以吸食人血为生的奇诡生物。”
“此物背覆灰岩色的坚硬甲壳，平日蜷缩成一团、一动不动。行人路过也只当是不起眼的石头。”
“一旦行人走近，那物忽然周身舒展，从甲壳下伸出百足千弓，一跃而起。”
“行人听得身边‘嘶嘶’异响，自然扭头去看。”
“险象环生的人都说，扭头去看，会是你这辈子做的最后一件错事。”
“此物趁你不备，扑到你脸上，立即用其狭长足弓侵入你的面部骨肉，破骨食髓。”
“让此物附身的人，身形迅速干瘪。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变成只剩一张皮的物事了。”
沐伶听完，皱眉道：“你突然提起‘抱脸虫’，是为何意？”
“自然是为了唬你。”我笑道。
“你……”沐伶未料此答，气急道，“你这人好生无聊！”
敛了笑意，我又环视一圈满屋子的傀儡人偶，谨慎道：“沐姑娘，你猜，这屋里，会不会也藏了‘抱脸虫’？”
沐伶以为我仍要戏弄她，没好气道：“你若真想知道，自己挨处去寻便是。”
“这等稀奇物事，只怕已被有心人藏了起来。”我道。
“沐姑娘，你有没有觉得，这屋子里少了什么？”
“特藏馆的人偶一直是二当家亲自维护。如今二当家不在了，一些瑕疵品无人会摆弄，只好收回仓库里。”管事见我们打听撤回展出的人偶下落，答道。
“管事可否带我们去看看？”我问道。
“这……”管事面露难色。
“可是有什么不便之处？管事但说无妨。”沐伶道。
“还望二位见谅。撤回的瑕疵品，向来与制作中的人偶放在同一仓库。为了避免粗手粗脚的下人进进出出，不经意损坏了人偶器件，仓库的钥匙，整个姜府只有两把，由大当家和二当家各人持有。”
管事接着道：“二位若是想进仓库，还请随我一道前往大当家处，询问大当家意见。”
“二位，姜府仓库涉及制造机密，即便二位是我姜府贵客，也恕姜闯难以应承。”
姜闯一反先前直爽，语气生硬道。
吃了闭门羹，沐伶与我来到花园凉亭处，商议道：“姜闯遮遮掩掩，恐怕真是有所隐瞒。”
“他不答应，我们自己想办法好了。”
沐伶思索道：“姜府人多眼杂，且姜闯似有心提防。想不着痕迹取得钥匙，怕是不易。”
“沐姑娘，既笃定要做闯空门的事，又何必执着于钥匙。”
沐伶皱眉，“我们前脚去找姜闯，后脚那锁就遭人破坏。姜闯要追查起来，首先就怀疑到我们头上。”
我道：“沐姑娘，你说，江湖神偷妙手空空，何以名满天下？”
沐伶道：“因为他窃了无数珍奇宝物，却从未遭捕。”
我点头，接着道：“还因为，人们从来只在东西不见之后，才发现妙手空空来过。”
“若妙手空空不取一物，你这辈子大概也猜不着，自家究竟是没被他看上，抑或是他来过，却看不上。”
“闯空门的最高境界莫过于此。你来过，这秘密，天下只你一人知晓。”我笑道。
（其八）
是夜，沐伶、阿离与我，三人蹲伏于姜府机括仓库外，等待时机。
沐伶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阿离，末了，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态。
“沐姑娘，你还是头遭做这闯空门的事罢？别担心，藏好气息，一会儿跟着我们便是。”
我安抚道。
“我早该想到，阿离姑娘，也是风雨楼的人。”沐伶无奈道。
阿离倒不惊讶于沐伶为何在此，仍是平日波澜不惊的模样。
此时，有两名家丁往仓库方向走来，与原本守在门前的家丁交谈几句。
原本的二人离开仓库，后来的两人随即在仓库前站定。
“日头听家丁说，夜间轮守约莫有两班，这是第一班。”阿离道，“下一班是一炷香之后。我们得抓紧了。”
互相交换点头示意后，阿离拾起两粒石子，向前飞掷，点了两名看守的昏睡穴。
确认看守失去意识，我拿出解锁的撞匙，埋首捣鼓起来。
“咔哒”一声响起，仓库的锁算是开了。
“你可真是多才多艺。”沐伶似笑非笑道。
“沐姑娘盛赞，小女子不胜惶恐。”
推门进到仓库，我三人分头勘察。
姜府仓库并不算大，一眼扫去，即可概览全貌。
仓库里稀稀落落地堆放着制作人偶的各式器件。
有只拼装了上半部分、无力躺倒在地的人偶半身，有未覆上表层皮肤、内部机械构造一览无余的机架骨骼，还有尚未绘制细节，只依稀可辨面部五官的人皮面具。
搜寻一阵无果，沐伶疑惑道：“奇怪，那特藏馆撤下的人偶，似乎并未堆放在此。”
我与沐伶再探特藏馆时，曾发现那具披戴铠甲的将军人偶不见了踪影。
本以为姜闯直接将那人偶回收至仓库处，现下，确如沐伶所言，并不在此。
“倘若当真不在此处，姜闯为何拒绝我们进这仓库？”我思忖道。
“或许，他真是担心姜府秘藏的机括工艺外泄。”沐伶道。
“可那将军人偶却不在此。”我不解道，“特藏人偶远较其他人偶精贵。若非收纳在此，还能置于何处？”
“有机关。”墙角传来阿离的声音。
我与沐伶凑上前去，发现阿离正盯着一只制作得惟妙惟肖的傀儡手掌。
阿离道：“这手掌固定在桌上，无法移动。”
我伸手欲拿起那傀儡手掌，手掌仿如与桌子融为一体，纹丝不动。
我又试图将那手掌左拧右拧，无果。
沐伶不解道：“这手掌看着古怪得紧，可又说不出哪里古怪。”
阿离不语，忽从怀里拿出火折子，燃起后向傀儡手掌点去。
“阿离？”我惊讶道，急忙拦她。
未及拦下，傀儡手掌已整个烧了起来。
心惊胆战地盯着手掌，我突觉有异，奇道：“这手掌烧了半天，怎么还丝毫无损？”
“这手掌的皮肤，是火浣布做的。”阿离道。
“火浣布？能御火侵袭的火浣布？”沐伶讶异道。
阿离轻轻点头，仍看着手掌燃烧。
蓦然间，不远处传来机括运转的异响。
我三人齐齐回头，但见后方一工作台从中间断裂，两边各往左右移动。
顷刻，通往地下的幽暗阶梯缓缓呈现在我们面前。
沿着阶梯往下，沐伶边走边道：“用火浣布做成导热机关，亏姜家两兄弟想得出来。”
“姜闯要藏的，多半不是什么制造工艺。”我道，“对家若真有心偷他姜家秘法，用钱引诱姜府家丁窃取、砸钱买下姜府人偶细家琢磨，甚至直接绑了姜括、以命相挟、迫他说出姜府制造秘方，多得是办法，哪一个，都比我们费心探这仓库容易。”
未过多久，我们就来到了仓库底下。
“这是……”
待看清眼见境况后，我们三人均是一怔。
仓库底下，密密麻麻地站满了制作完成的傀儡人偶，一眼望不到尽头。
“姜家竟挖空了整个姜府地下修这秘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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