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十六)
“无名,无名。”
恍惚间,我听见有人唤我的名字。
我想看清来人的面貌,身边却总是萦绕着浓重的雾气。
一边拨开缠人的浓雾,一边急切掠步走向声音响起的方位。
“无名,无名。”
无论我怎么追赶,声音似乎依旧飘渺难觅、触不可及。
“你是谁!”不知为何,这声音令我感到十分怀念。
心下涌现出一股不可抑制的冲动。
想要见到你。想要触碰你。想要将你紧拥在怀里。
我加快步速。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最后,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我也顾不上可能跌落下去、粉身碎骨的危险。
我在茫茫白雾中奔跑起来。
“你在哪里!”我呐喊道。
“呵呵。”声音忽然间在耳畔响起。
我刹住脚步,定在原地。
“我呀,一直就在这里。”
连忙回过头,身后只有遮住视野的浓雾。
“为什么我看不见你?”左右环顾,我疑惑道。
“你真想见我?”声音轻笑道。
“想。”
咔咔的碎裂声此起彼伏。脚下的地面浮现出龟裂的纹路。
“那你,就和我一同坠入无间地狱罢!”
惊诧间,脚下骤然一空。
身体急速向下坠去。
“你!”情急之下,我坐起身来。
坐起身来?
低头一看,我正坐在结实的地面上。
“无名,你没事罢?”
轻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沐伶在一旁,担忧地看着我。
“沐姑娘?”不明就里,我问道,“我们这是在哪儿?”
沐伶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从上面掉下来后,我们就在这里了。”
是了,记忆慢慢拼凑起来。
我们原本正与鬼蜮众人交手,千面不知启动了什么机关,令沐伶和我坠落自此。
想罢,我问道:“沐姑娘,你没事罢?”
“我没什么大碍,”沐伶道,“倒是你,方才失去意识,怎么都唤不醒。我还担心你受了重伤。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我好着呢。”活动活动了身体,我示意道。
沉默弥散在我们之间。
沐伶面色犹疑不定,一副话在嘴边,开不了口,又咽不回去的样子。
我不解道:“沐姑娘,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你,”沐伶眼神微冷,直盯着我,正色道:“你是刺杀燕镇南大侠的那个杀手罢?”
我一怔,心叹许是刚才与鬼蜮众人交手时,她认出了我的武功路数。
“是。”答毕,沉默再次降临。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救我?”忽然,沐伶眼神闪烁不定,低头看向地面。
“我也不知道。”我如实答道,“只是觉得不能放着你不管,就跑过来了。”
“你真是个怪人。”沐伶叹道,“万一这下面是遍布尖刺的机关、又或是毒物乱舞的陷阱,你不怕把命搭上?”
“沐姑娘,你忘了,”我笑道,“我干的就是成日把命搭上的营生。也不差这一次了。”
沐伶闻言皱眉,似是在思索什么。
片刻,她轻哼一声,道:“我沐伶不喜欠人人情。你救我一命,我自会还你。”
停顿一会儿,她接着道,“至于你和我的旧账,得另外算。”
“沐姑娘所言极是。”我板正了身子,正色道:“当务之急,还是尽速离开此地。也不知方姑娘现在如何。”
“留月姐的武功,对付那些人,足以自保。”沐伶叹道,“我只担心千面隔开我们,是另有打算。”
我环顾四周,发现我们正身处一间石室。
室内墙角皆有长明灯燃起,因此比起上面昏暗得难以视物,此地明亮许多,视野不至受阻。
“我们先四下转转,看能否找到回去的路”。我提议道。
石室有一条向外延伸的小路。
小路狭长,一眼望不见尽头。
行走途中,沐伶道:“这层照明齐备,显然有意设计成便于行走活动。上层那样子,倒像是掩护。”
“不错。我一直觉得奇怪,方姑娘曾问,那白宛之的传闻若是为了唬人,为何同时要将开启无字碑的秘诀也藏于其中,这无异于引狼入室。”我道,“下到这层,我才确信了。”
“确信什么?”沐伶问道。
“上面那层,许是处刑室。”我答道。
(其十七)
“处刑室?”沐伶讶然。
“不错。”我道,“白家孤坟的无字碑机关,非用内力不能开启,只此一项,已经可以阻推多数寻常小贼和好事之人。”
“能开启无字碑下到底层的,多半是笃定主意要一探究竟,而且,已有一定武功根基。”
“既费心破解了白家孤坟传闻,又身负一定武功根基,这样的人,如果放着不管,只要有心,总是可以挖出一点秘密。”
“守着白家孤坟埋秘密的人,大概极为谨慎,绝不允许世上有一丁点泄密的可能存在。”
“可我们来后,只遇上了鬼蜮的人。”沐伶思索道,“鬼蜮的人,不可能是守墓人。”
“沐姑娘何以如此确定?”我奇道。
沐伶无言,似在琢磨该如何回答。
“沐姑娘,若我请求,你说出掌握的内情,方才的事就此结清了,你可答应?”我问道。
沐伶垂眸不语。
片刻,她抬眼看我,谨慎道:“话我只能说一半。你想清楚了。”
我点头回应。
沐伶回过头,凝视曲折幽暗的前路,缓缓道:“白家,世代与朝中权贵定有契约。”
“契约内容的其中之一,是保白家荣华富贵。”
“那权贵,莫非是与鬼蜮做起了交易,要将知晓其秘密的白家灭口?”我插话道。
沐伶摇首道:“天下所有人都可能至白家于死地,唯独那权贵不能。”
“为何?”我奇道。
“因为,那权贵身患奇症,需要白家人的血为药引续命。”
我奇道:“以人血入药方可续命?天下还有这等怪病?”
“施治的事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究竟是什么病症,我也不太清楚。”
“沐家知道鬼蜮来此的事吗?”
“知道。六扇门在鬼蜮里藏有眼线。那人近日回传说鬼蜮将对白家不利,朝中特命沐家前来查探。”沐伶叹道,“没曾想,还是来迟了一步。”
“奇怪。”听罢沐伶所言,我自语道。
“何事奇怪?”沐伶问道。
“怪在鬼蜮派了千面前来。”
“派千面有什么问题?”
“鬼蜮高手众多。‘刻骨噬心’、‘血魔’、‘妖夜鬼刹’等人的武功即便放眼江湖也鲜有敌手。千面的武功,在鬼蜮众人里算不上突出。”
我思忖道,“鬼蜮找上白家,应该是知道白家与朝中权贵的干系,也能料想,一旦其对白家出手,惊动朝中权贵,势必会惹上极大的麻烦。”
“别的不说,单你们沐家,就不值得鬼蜮去无故招惹。”
“又是血洗白家、分尸近百余人,又是命鬼蜮众人乔装改扮,几乎渗透了整个济州。”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千面一个人,恐怕难以招架。方才与我们交手时,偏又只见千面一人。”
“也许,是其他人已经撤离,千面不过在此收尾?”沐伶问道。
“沐姑娘,你可能鲜有机会与鬼蜮那帮人打交道。”我无奈道,“鬼蜮里喊得上名头的,一个比一个嗜血。你在街口杀鸡,他们能立马从十里开外的街口闻着腥味赶过来。”
“我们赶到白家的时候,血案刚发生不久罢?他们若见到你来,断不会乖乖离开。恐怕正杀得兴起,想拿血洗刀呢。”
沐伶若有所思道:“说起来,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千面何以要用分尸这么残忍的手段。莫非只是杀得兴起?”
藏木于林。
一个曾经被我记在随身小册子上的词,蓦地浮上心头。
“我想,千面确实是有意分尸。只是并非杀得兴起。”
“千面或许是不想我们辨认尸首。”
沐伶不解道:“白家上下百余口皆遭毒手,无一活命。案子骇人至此,千面似乎没有理由额外担心辨认尸体的问题。”
“有。”我接着道,“倘若白家还有活口呢?”
(其十八)
“你说,白家还有人活着?”沐伶惊诧道:“这与分尸有何干系?”
“正如沐姑娘所言,案子骇人至此,人们的目光会被凶残的作案手法引开,至于百余具尸体各自姓甚名谁,反倒少有人关心了。”
沐伶恍然道:“如是,即便其中少了一两人的尸首,最终可能也不会有人细究。”
随后,沐伶瞪圆了眼,仿佛想起什么一般,急道:“鬼蜮的目的,是要暗中以白家唯一的幸存者为筹码,要挟那朝中权贵?”
“想来是这样了。”我点头道:“鬼蜮本就在江湖上树敌众多,此次突然发难,无疑又明着与朝廷为敌,若不是手中握有牵制朝廷的底牌,断无这般底气。”
正说话间,眼前突然开阔起来。
小路的尽头,原来通向另一间石室。
这间石室开阔至极,约是先前那间十倍有余。
也叫先前拥挤十倍有余。
室内停满了厚重的石棺。
一字排开,少说有二十余口。
“白家的人,都葬在这里?”我偏过头去,询问沐伶。
沐伶微微摇首,道:“白家孤坟的事,我来了济州方才知晓。沐家令我来,原也只是先前派出那弟子没了音讯,担心白家遭逢变故,让我来察看究竟。”
“看来,只能问问这棺材里的人了。”言毕,我走到一口棺材前,暗自运起内力,微微推开颇为沉重的棺盖。
“咦?!”刚瞥见石棺内部,我连忙向后跳开。
沐伶见状,问道:“怎么?”
观察石棺半晌,确信暂时安全后,我叹道:“沐姑娘不妨亲自察看。”
沐伶疑惑上前,往石棺内部瞧去。
“这……”沐伶讶然道,“这里面葬的是活人?”
石棺内躺着的,是一位肌肤吹弹可破,容貌秀美的年轻女子。
我又走上前去,伸手探那女子经脉,片刻后,摇首道:“人已没了脉搏。”
沐伶走到紧挨的另一座石棺前,缓缓推开了棺盖。
“你瞧,里面也是。”沐伶皱眉道。
我凑过去,里面躺着一位文雅俊秀的青年。
“沐姑娘,你说,白家得为药引,莫非是因为白家的人有永驻青春的体质?”
沐伶却未回答的我问题,只定定看着棺内青年,沉思不语。
正当我想再次开口询问,石室前方机关运转的响动,但见一面石壁缓缓升起。
石壁升至一半,一人躬身闪近内室。
来人似未料到沐伶与我在此,微微一怔,随即喜道:“伶儿!”
是方留月。
“留月姐!”沐伶看清来人后,忙迈步奔去。
“伶儿,你有没有受伤?让姐姐好好看看。”
方留月仔仔细细将沐伶察看一番后,长舒口气,道:“还好你没事。要是你出了什么意外,我定让鬼蜮以后也只鬼影都瞧不见!”
“我没事,留月姐,你怎么样?那千面有没有伤你?”沐伶急道。
方留月冷然道:“千面那点三脚猫功夫,也就跑得比兔子快了。想动我,再修炼几十年罢。”
话音未落,方留月见我站在后方,又问沐伶道:“伶儿,那丫头,她可有伤害你?”
沐伶道:“没有,留月姐。她……”顿了顿,沐伶又道:“她和鬼蜮的人不是一路。”
“谁知道呢。”方留月提防地看着我,道:“风雨楼的人,只谈生意,不问是非。保不齐鬼蜮买通了风雨楼,让他们派人助阵。”
我奇道:“方姑娘,你知道我是风雨楼的人?”
方留月道:“第一次见面,你瞬时就持刀欺近我身。想趁我不注意持刀近身,寻常练家子可做不到。”
“而且,你舞的那套鸣散刀法,除了风雨楼的杀手,江湖上我从未见还有哪个门派会用。”
心下暗叹,自打染上失忆的毛病,我也就这套刀法使得顺手了。
未曾想经变成了身份铭牌一般,人见人识。
方留月迟疑一会儿,忽道:“我知你方才护着伶儿。方留月并非恩将仇报之人,这次,且不追究你风雨楼为何在此。”
沐伶眼见各自安好,便问道:“留月姐,千面人呢?”
“跑了。”方留月叹道,“你遭机关暗算后,我只心系你的情况,本就没有心思与千面缠斗。那千面又说‘方女侠,那底下可尽是算人性命的陷阱。你早几步去,兴许还能为你难妹妹留个尸。’”
“我听后自是又惊又急,千面众人往出口撤去,我也未想去追,只在上层四处摸索,想要找到机关下来寻你。”
“底下并无机关,不过是千面唬人罢了。”沐伶思忖道,“鬼蜮来势汹汹,却似乎并未打算取我们三人性命。真不知他们到底打的什么如意算盘。”
“或许,他们作势一番,是为告诉我们,白府的事,算在鬼蜮的账上。”我答道。
接着,我将鬼蜮可能手握白府幸存者性命的猜想,又说与方留月知晓。
“你是说,鬼蜮大张旗鼓地作乱一番,是要警示那朝中权贵,如今的鬼蜮,是那权贵的唯一倚靠?”方留月问道。
我点点头,同时,心下暗自思忖,就是不知风雨楼此次承接的古怪委托是来自何人了。
回到地面,沐伶与方留月商量,二人即刻动身赶回沐家,回报此事。
“无名。”
作别之后,我正打离开,忽听得有人唤我。
是沐伶。
方留月此刻在远处站定,表情看不真切。
她特意从远处跑回来?
我未回应,而是静待沐伶开口。
沐伶面色犹疑,似是拿不定主意。
半晌,只听她轻声问道:“你说,你家的村子……那件事是真的吗?”
“假的”,想都没想,我脱口答道,“我本来没指望你会信。”
闻罢,沐伶即紧皱眉头,直瞪圆了眼看我。
不知怎地,她暗暗拗气又不好发作的表情让我觉得十分有趣,于是,我直截了当地回应她的视线,彷佛小孩子发现了什么新鲜物事,兴味盎然。
倒是沐伶让我看得不自在,先移开了视线。
一会儿,她又开口道:“无名,这名字,也是假的?”
“是真的。”我说,“以后不管你见我多少次,我都叫这个名字。”
沐伶无言。片刻,她又轻声道,“下次再见,我们可是敌人了。”
我笑道:“我虽记性不好,但凭你这句话,我可不敢忘了你。”
沐伶现实怔了怔,其后,慢慢收敛了表情,回到最初我们在白府相见时的平静。
“告辞。”持剑行礼后,她转身而去。
没走多远时,我好像听见她边走便嘟囔——
“真是怪人。”
(尾声)
待向风雨楼考评官回报任务后,我忽忆起一事,未等坐下歇息,又赶往另一处。
进门,古三坐在茶桌旁,闭眼,手上盘着佛珠串。
我开门见山道:“古三,你说的阿离是谁?你为什么要我躲着她?”
古三幽幽道:“谁让你躲着她了?该是她躲着你。”
“好端端地,她为什么躲着我?”
“人家见你一次伤心一次,不该躲着吗?”
“那你还提点我当心她,人家不早绕着我走了?”
“可惜她偏不躲着你。”
我愈发疑惑,道:“那……我到底做了什么让她伤心的事?”
古三微微侧过头,眼神朝我这边游移一阵,随即又闭上眼睛,继续把玩手上珠串。
“我一外人怎么说得清楚。你去问问她本人罢。”
“你知道阿离在哪里?”
“你有脑袋罢?回头。”
闻言,我将头调转,只见后方庭院不远处的树下,站着一位少女,定定地看向这边。
少女周身覆着一身鸦羽色,仿若屏障,隔绝了周遭嘈杂,将少女安稳地护住。
人有时真是不可理喻的存在。
比如,你路过平静的湖泊,总想从脚下捡起一枚石子,挥手往湖面一掷,看看会荡漾出怎样的波澜。
于是,我走到少女跟前,轻轻投下一枚石子。
“你是……阿离?”
【第一章白府疑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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