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傀儡迷踪
（其一）
“你的意思是，白家让鬼蜮给端了？”
慵懒的声音在室内响起。
堂上，一位着妃红衣裳的女子斜靠在窄长的木椅上。
“是，楼主。”我站在厅堂中央，答道：“白家与朝廷牵连甚深。鬼蜮似乎手握筹码，欲要挟朝廷。”
“朝廷与江湖一向各论各的，鬼蜮要挟朝廷作甚。”女子漫不经心道。
“我猜，鬼蜮想要挟的并非一般权贵，而是皇族。”我道。
“皇族？”女子挑眉。
“沐伶曾说，‘朝廷特命沐家前去察看’，她可能是无心，但朝中能‘特命’沐家办事的，不外乎皇族。”
“有意思。”女子坐起身来，轻笑道：“无名，你还有什么发现？”
我思索一阵，道：“我以为此次委托古怪得紧。委托人的真正意图，是让风雨楼帮着确认白家是否尚存活口。”
“你觉得呢？”女子问道。
“除了鬼蜮那边，暂不确定。”
“也罢，鬼蜮按捺不住，自会有下一步动作，静观其变便是。”
忽然，女子慢悠悠地走下木椅，近我跟前，我二人呼吸近在咫尺之距。
“楼主？”我心下警铃大响。
风雨楼楼主，顾盼。
容姿明艳，双眸春波流转。
举手投足间，诱人拜服于其石榴裙下，再不起身。
当然，也可能是无法起身。
顾盼取人性命，往往是你正沉浸在风流韵事的遐想之时，顺了你意，让你当个死也风流的风流鬼。
你永远猜不透，那张妩媚摄魂的笑颜后，藏着怎样的心思。
“无名，”顾盼笑靥盈盈，伸手轻抚我的脸庞，道：“出去这么些时日，你可有想我？”
想。
当然想。
无时无刻不在想。
想着顾盼含笑看我，柔声道：任务失败者，依风雨楼楼规，死。
我强作镇定，道：“楼主说笑。”
“你怕我？”顾盼笑意更深。
“无名向来尊敬楼主，不敢造次。”
顾盼上前一步，将脸贴近，在我耳旁道：“你以前，可对人家没少造次呀。”
我命休矣。
她今天是要算什么旧账？
我连忙在脑海中回忆先前哪里开罪了她。
贴在脸庞的温热蓦然消失。
顾盼转身，又懒懒地躺回了木椅上，一脸无趣道：“此事暂结。你退下罢。”
保住一命。
抬头看向万里无云的晴空，顿感如释重负。
“无名。”
身后一道淡漠的声音响起。
我回头看去。是阿离。
这应该是我能回想起来的记忆中，第二次见到阿离。
第一次，是执行完白家任务，去找古三的时候。
她静静站在树下，我心生好奇，上去搭话。
她只轻轻点头，往我怀里塞了一个包袱，“给你。”
“这是……”我掂量掂量了包袱，颇有些份量，不解道。
阿离已没了踪影。
打开包袱，里面包裹着崭新的一套皮质护手。
咦？我奇道。
她怎么知道我的护手在执行任务时裂了。
因为懒得去资材管事处申领，时间一长，护手的事连我自己都忘了。
“造孽啊。”古三的喟叹声从不远处传来。
回过神来，阿离正垂眸不语。
“阿，这个，”意识到她正看着我手上穿戴的护手，我抬起手来，笑道：“你上次给我的护手，很合适。多谢了。”
“嗯。”阿离微微点头应道。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我问。
“古三让我来找你。有新任务。”
古三坐在花园的凉亭中，呵欠连连。
“来了。”嘴上说着，他却未看我。
“凉州，姜家二当家。你俩一起去。”
“我俩？”我微微一怔，看向身边阿离。
风雨楼的杀手，基本独来独往。
为数不多的结伴同行，多出于任务棘手的情况。
我对凉州姜家无甚印象，思想来去，也想不出姜家有什么棘手的人物，便问古三道：“凉州姜家，有什么硬点子？”
“不知。你自己看着办。”古三说完，转向阿离道：“阿离，这糊涂蛋，烦你多关照，谨防她砸了风雨楼的招牌。”
我没好气道：“真那么担心我砸招牌，不如辞了我，让我早早回乡种地。”
古三笑眯眯道：“你可别忘了，风雨楼的杀手，非身死不能退出。想种地？怕是先把自己种地里去了。”
（其二）
凉州，人群熙来攘往，好不热闹。
当下，在凉州街头，你最常听到的一句话是：“唉，到底怎么才能中傀儡馆的签阿？”
坐下歇息间，不时听到周围有关傀儡馆的议论，我不禁问道：“小二，他们说的傀儡馆，是什么地方？”
“客官，你们是外地来的罢？”客栈小二一边麻利地往桌上摆好饭菜，一边道：“这傀儡馆阿，是姜家搞得名堂。”
姜家？听到任务目标的名字，我急忙打起十二分精神，催促小二继续说下去。
“姜家世家靠制作傀儡人偶营生，其手艺之精湛，即便出了凉州，也是享有盛名的。”
“不过呀，因这傀儡颇为金贵，寻常百姓平时根本难得一见。能买得起姜家傀儡的人，不是豪门就是权贵。钱和权，至少您得占一样，才有底气迈过姜家的门槛。”
“可前些日子姜家突然贴榜广告全城，说十日后会开放内院的傀儡藏馆，任何人，无论贫富贵贱，均可入馆参观。”
“当然，想看的人太多了，谁都放进去，乱作一气，那傀儡万一让人趁乱掳走，可还得了？”
“于是呀，末了，姜家又附上一条，说这两日会发放票据，三日后揭榜。榜上号码与票据一致者，即可入场。”
休整片刻后，我与阿离来到姜府门前。
说是门前，其实连姜府悬挂的门匾都看不清。
人实在太多了。
前来领取票据的人，将姜家大门围得连只苍蝇都落不下腿。
“阿离，你说，我们有必要领这票据吗？”眼见慕名而来的人还在赶来，我悻悻道。
“你对傀儡馆有兴趣？”阿离问。
“那小二吹得姜家傀儡神乎其神，本来没兴趣也让他吊起胃口了。”
阿离淡淡道：“我们可以翻进去。”
“据说姜家为了防止意外，请了不少江湖高手看守。”我叹道：“我们此次前来，本该谨慎行事。若生事惊动姜家，令其起疑、加强戒备，届时可难下手了。”
无奈，我与阿离决定先回客栈，等天色稍暗，见机行事。
回头，却遇上了故人。
“你也来了？”我与来人异口同声道。
任周遭如何纷乱，那一身荼白总是率先闯入你的视野。
是沐伶。
讶异之际，有人问道：“小姐，你们认识？”
沐伶身旁站着两人。一人清癯文雅、一身儒袍，另一人是身材魁梧的虬髯大汉。
沐伶踟蹰道：“裴叔，我们，不算熟识，只是见过几次。”
被唤作“裴叔”的文雅人士呵呵道：“相逢即是缘。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在下无名。”我抱拳行礼，又看向阿离道，“这位是舍妹，名唤阿离。”
阿离行礼示意。
对面还礼道：“在下裴仕理。”那虬髯大汉抱拳道：“李烁。”
“二位也是来领取入傀儡馆的票？”裴仕理道。
我摇首道：“本有这个打算。但我自知与好运无缘，就不凑热闹了。”
沐伶则仿佛看着什么可疑人士，半信半疑道：“你专程赶来，只是为了傀儡馆？”
“自然。”我颔首道：“我们路过此地，听闻姜家所制傀儡活灵活现，心下好奇，想着哪怕能远远看上一眼，长长见识，也就心满意足了。”
不理会沐伶一脸“谁知你是不是诈我”的神情，我正欲辞别她几人，忽听得裴仕理道：“无名姑娘如不嫌弃，不妨与我们一同进馆。”
“裴叔？”沐伶讶然。
“小姐，我想即是相识，不如成人之美。”裴仕理道，“权当交个朋友。”
沐伶犹疑片刻，道：“裴叔说的是。”
她忽展颜一笑，道：“如此，无名姑娘与阿离姑娘倘若愿意，不妨与我们同行”
接着，她迈步朝姜家走去。
经过我身边时，沐伶笑容仍挂在脸上。
以旁人难以听见的声音，她咬牙道：“你最好真是冲着傀儡馆来的。”
（其三）
姜府可谓人多势众。
人，是人偶的“人”。
小厮领我们一行人至主厅等候。
途中，走廊、花园、凉亭，遍是衣着华丽的公子哥、贵妇人，抑或是娇俏小姐，他们或手举鸟笼赏玩、或是优雅地俯下身子观花、或是掩唇轻笑，似听了什么有趣的故事。
初见直让人感叹姜家手艺果真是巧夺天工。具具人偶皆是惟妙惟肖。
但不能凝神细瞧。
人偶鲜活，却无生气。
恍惚间，你会生出错觉，认为空虚的人偶体系潜伏着蠢蠢欲动的渴望。
对生命的渴望。渴望到极致，变成一道阴冷刺骨的诅咒。
诅咒身边所有具备生命的活物，质问所有具备生命的活物。
我究竟还缺什么？我究竟比你们差在哪里？要怎么做，我才能真正活过来？
把你们的命给我罢。我会比你们活得更像人。
不。我就是人。
待看久了，只令人背脊发凉，倍感诡异。
“沐家登门拜访，姜闯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与其名满天下的精湛手艺比起来，姜家大当家姜闯本人，着实平平无奇。
倘若换下那一身华贵绸缎，旁人指与你说，那人买的肉包子，面皮特别软乎。
你只会想着去买一个包子试试，而绝不会质疑，姜闯是否真是卖包子的。
“姜大当家言重。”沐伶恭敬道：“多少人想一窥盛名在外的姜府傀儡真容。姜府特邀沐家前来做客，是沐家的荣幸。”
姜闯呵呵笑道：“沐小姐真是抬举姜府。姜府所造人偶，不过是精巧些的绣花枕头，承蒙各方朋友捧场，才令姜某攒了这些名声。”
寒暄一番，姜闯令管事带我们前往客房，稍事歇息。
其他人各自散去后，我走进阿离房间。
“也不知姜家二当家身在何处。”我抱手思忖道，“单沐家那几人就不好对付。加上姜府内走动的其他江湖人士，恐怕，我们一时找不到机会下手。”
“下手不难，难的是脱身。”阿离道，“姜家二当家出事，若我们接着就没了踪影，无异于自曝身份。”
“真是不赶巧。”我叹道，“委托人偏挑姜家正热闹的时候下手。”
心道唯有静观其变，我又问阿离：“阿离，你想不想四处逛逛？”
阿离看向我，眼中微有波澜。
片刻，她轻轻点头，道：“好。”
我与阿离漫无目的地在姜府院内闲逛。
“阿离，平日无事，你都做些什么？”
走在路上，我有一搭没一搭地与阿离闲聊。
说是闲聊，基本上都是我起话头，阿离的回答不外乎“嗯”、“是”与“没什么”。
哪天我退休了，弃武从文，说起相声，定要拉上阿离搭档。
她是个极好的捧哏。话虽不多，但事事必有回应，颇给人一种安定感。
胡思乱想间，阿离开口道，“我会去莲池。”
“莲池？”我偏过头去，问阿离道：“风雨楼附近的莲池？”
“嗯。”
“你喜欢莲花？”
“不是。”
“是了，多半是那里平时没什么人。你想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就去那儿罢？”
阿离摇摇头，道：“以前，常有人拉着我去赏莲。”
“以前？”我随口问道，“那人现在不去了吗？”
阿离忽定住脚步，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我不知道。她已经很久没有去了。”
“你若还想和她一起，何不直接问问她？”
阿离面色看不出情绪起伏。不知为何，我却替她难过。
难过？讶异于心中涌现的情绪，我一时茫然。
“我不敢问。”阿离垂眸。
奇怪于有何不敢，我正要接话，后院喧嚣乍起。
“二当家出事了！二当家出事了！”
忙赶上前，抓住一手忙脚乱、到处奔走叫嚷的家丁，问道：“你们二当家出什么事了？”
“二当家、二当家他……”那家丁语无伦次，口齿不清道——
“二当家众目睽睽之下、凭凭凭空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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