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祈医生一定误会,当我此刻眼泪落满面,是全为你而落。其实,我全程只为王菲这首《红豆》。
二十世纪发表的歌,我于二零一二年才正式从头听到尾。有时我想,倘若我人生也像我拍的那些赔钱片,当中有主题曲,一定就是王菲亲自给我唱。
皆因我听初次,就禁不住落泪。
所有,皆因那个世界末日。传闻,二零一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是地球最后一天,即刻起,天不会再亮,不会再有一人独活。学院有同学兴起,组织聚会,在Facebook发帖,在社团拉颇具特色的东亚红色横幅,写“地球最后一晚”,欢迎同胞来参与。
我信科学,不信传闻。
但传闻里讲,那位偷传我情史的男学生要前往。我感冒好转,病毒清空到只留一半,或者三分之一。我那时年轻,气量狭隘,决定信这个传闻,即刻找他,趁乱踢他腿,竖他中指,往他酒杯吐口水,再将三分之一病毒传播回他。
结果当晚我没看见他。
后来听闻他早已被他人在酒杯呕酸水,带走清账。看来不是我气量狭隘,是他欠仇债太多。
结果我又遇到你。
那晚,不过短片拍完后两天,雪还在落,不见有多大,但西雅图人不爱扫雪,路面上时不时有人滑倒。
冷气直往人肺管戳,我穿得厚,似俄罗斯套娃在冰面走,呼一口冷气,像薄荷烟突然倒灌,肺都要冻烂。
聚会场所在一学生屋企。
独栋小房,门口停一辆黑色雪弗兰和红色本田,我进门,一位穿夹克的女青年搂住另外一位金发女青年,靠在墙边,好似正**被我打断,两张异国面孔齐齐望住我。
不是我同学。
我只好微笑,挤过去。
怎料世界末日夜,美国人气氛竟如此浓烈。我独自拿一杯饮料,褪去俄罗斯套娃最外一层,用肺内冷气,在屋内交换热气,眼神搜寻那男学生踪影。
一路,见很多个男学生,女学生,都是在异国他乡相聚的同胞,从各自屋企赶来,不同装扮,有男学生穿裙,也有女学生炫耀新剪短发,他们于热闹中与自己心爱人,怨恨人,陌生人,交谈,谩骂,用同种语言,或者家乡话,或者亲密拥抱,或者同饮不同颜色的酒,在二楼屋顶似理想青年迎风大喊“祖国万岁”……
仿佛大家都当世界末日是真。或者有珍惜事想做,所以当世界末日是借口。只我那般无志向,单为报仇而来。
我记不得那晚到底看过多少张脸,挤过多少人肩,只记得那晚有几多喧腾,被推搡,被穿过,被模糊掉,似踉踉跄跄走进黑色火焰,将我这个丧气俄罗斯套娃一层层吞剥。
一整晚,算长途跋涉,到二楼房间门口,我听有人在唱歌,记不清到底是唱什么歌,只听房门内有人欢呼,有人合着旋律拍手。
我推开门,满目东亚面孔,杂味铺入鼻腔,酒精,汽水,香水,刚烤过的黄油饼干,旧衣从衣橱里拿出来的暖闷气味,人的体味……有人盘腿席地而坐,有人坐床,有人坐书桌。我小心翼翼搜寻地板空余,想坐下听歌,一眼就看见你——
你坐地板,靠床檐,抱膝盖,穿一件高领修身黑毛衣,领口覆到下巴位置,正跟房间旋律里轻轻晃头,眼梢挂笑,像我以前不知在哪部老电影里看过的高知女青年。
这时我听清,房间里有人放伴奏,唱张国荣。你于张国荣声线里,抬头,望到我,似雨林昆虫扇翅,栖我眼底两秒钟。
接着,当我面飞走三秒钟。
你不看我,面庞去晃那灯下飞虫影,脸上仍挂笑,侧目去同身旁穿灰白卫衣青年交谈。
我也不看你。
但还是忍不住看你。
屋内热气扑我面,或者我又发烧,脸庞发热,我若无其事,一边掩门,一边想你身上那件黑毛衣到底是何品牌,为何一眼就抓我不放?
有相识同学用肩挤我,挥手招呼我,用臭嘴调笑着喊我舒舒,我敷衍应下,视线借男女同学后颈缝隙来瞥你,发觉你身旁好似还有空位,屋内这么多人相挤,为何单没人坐你身旁空位?
我鞋底磨蹭地板。
往反方向移步。
结果抬眼,视线如同树脂般汇合。
你一手端三角杯,回来望我,一手拍身旁空位,目光似酒杯液体那般晃我眼,唇微动,笑着对我作口型,
“要不要过来坐?”
我脑中忽闪过那两个女青年似**的画面,突感局促,却还是端一杯主人家鸡尾酒,脱鞋,单穿袜,踏发热木地板,从同学肩膀挤到你面前。
我取下围巾,脖颈被风吹到微痒,大抵这一套俄罗斯套娃,已经只剩最核心一个。
房间光影似褪色黑白相片,我坐你身旁,手不小心擦到你肩。我话对不住。
结果你发梢不小心也跳我肩背。然后你侧头,肩膀挨我,你不讲对不住,却仍要冲我笑,
“还识不识得我?”
周围人还在唱张国荣,我分明是来报仇,那刻却在你身旁落座,同你寒暄,如今回想我都觉是中邪。
那时我也还记得感冒病毒一事,用手中围巾捂住我呼吸,只点头,不讲话。
仇人不在此,我不愿伤及无辜。
你大概以为我不想同你谈天,又淡淡笑笑,饮绿蓝鸡尾酒,一整首歌,没再同我搭腔。
我隔围巾,去闻鸡尾酒香,感觉像橙片,又似蓝莓,或者薄荷。
你大抵不知我在偷偷望你。
参赛广告片我负责剪辑,两天来,我鼻涕横流,纸巾用满两篓,却还半躺在床,昏昏沉沉抱笔电,对着你脸庞,日日夜夜,帧帧回转,如何能不识得你?
尤其你那双勾人的狐狸眼,没人会不识得。
这事也怪。
你气质清白,孤冷。单那双眼不一般,眼梢狭长,看人时上翘,垂睫时迷离,仿佛里头藏雾藏雨又藏风,叫人看一眼就掉爱河。难怪几组同学都请你来拍短片。
我对着你这双眼,已经两天两夜,昏天暗地,似逢魔。此刻看到真实,总觉每一帧都不完美,还是照不出真人一半。
然后屋内突然切曲。旋律传来我才惊觉,一切都生起变化。屋内几时起竟停了电?黑暗中几时有人点起蜡烛?烛火几时起在我眼前摇晃?光影几时起在你脸庞流连?比我更明目张胆。
你又几时起,再望住我笑?
之后,有同学开始提前拍手,欢呼,或者有人已经在喊你名,可我听不清,只看到吵嚷间你冲我顽皮眨眼,不由分说将鸡尾酒杯塞我手中,用双手抱住膝盖,闭眼,好似在感受王菲的声线。
我傻傻端两杯鸡尾酒,看你眼梢好似藤蔓还挂笑,差点以为你生第三只眼,闭紧眼皮还知我在痴望你。烛火光影交错游离,你穿那件我如今还不知品牌的黑毛衣,坐我身旁,与王菲一齐唱《红豆》——
/还没好好的感受,雪花绽放的气候,我们一起颤抖,会更明白,什么是温柔,还没跟你牵着手,走过荒芜的沙丘,可能从此以后,学会珍惜,天长和地久/
我这时才知,原来我一直在望你。
原来从不是偷偷。
我听完一整首《红豆》,从头到尾,只听到你声线,只看见光影在你脸庞流淌,似潮亮的雾。
偶尔你也看我。
大抵是我半张脸埋围巾,睡成鸡窝头就出门来报仇,此时莫名端两杯鸡尾酒,感冒未愈,脸色苍白,模样好似大番薯。
你一望我,眼梢就挂起朦胧的笑,像灰蓝海浪舔过灰白石灰岩,连声线都变轻盈。
《红豆》唱完。
同学讲还有今夜还剩五分钟。
你又将我手中鸡尾酒端走,一口饮完,酒杯放下,懒懒撑脸看我,很久,突然抬手,手指刮过我眼角。
烛光下,你指尖一抹晶莹。
你隔烛光看我,半边脸在黑暗,半边脸淌光,用手背擦我脸上湿痕,似不解,又似慰问,
“为什么要哭?”
我忙去擦我脸,手背,手心,都被擦湿,眼泪还是在落,它为何不听我话?为何要突然来烫我心?
“我不知。”
我恨不能将整张脸都埋围巾。
结果你笑出声。
让我真哭成大番薯。
那夜最后一首歌,我同样记不得,想必是那首《红豆》和世界末日前的病毒,同时使我魂魄离体,在你面前出窍。
一分钟。
有同学讲,今夜只剩一分钟。那时大家哄作一团,纷纷寻左右人挖心掏肺,中国人含蓄,亦有搂肩、喊话和拥抱等亲密举止在屋内发生。
我将鸡尾酒饮完,放杯,埋半张脸,不知该不该出走。
来西雅图以前,我酗酒,穿孔,纹身,头发都几近漂断,后来又因胃穿孔被迫戒酒,花时间补孔,洗纹身,差点以为此类叛逆行为能强硬杀死我身躯……实则此刻亲密温馨场景才让我觉得最难堪,才使我痛,使我生出渴望,哀鸣和迷恋。
这些人中,你独自不讲话,不与他人互动。一张脸被黑色高领裹住,你盯你指腹上我的泪水,又盯我,突然问,
“你想不想抱我?”
像邀请,又像勾我魂魄。
我不响。
我不知,不知我该不该想。
眼泪差点因这句话又奔走。我为何要落泪?
只因有人要在世界末日前跑来抱我?
或者我上辈子就拿来月光宝盒,在生死别离中听过这句千万次,这时就知我不会有好结局?又或者,只因那句话,那时我就知你会让我此生难忘?再或者,凡是有人想来我身边,我第一时间只想知,你到底几时会弃我?
二十六秒钟之后。
有同学大声讲,二十二日,凌晨已过,我们要同等这一个黎明。
你过来,抱住我,黑色毛衣像绸缎裹我,头发铺我满怀,手虚空搭我背,脸贴我颈,呼吸里酒精扑我肺,笑着问我,
“我听同学喊你舒舒?”
我张了张唇,没发声。
你又轻拍我背。
这时有同学开香槟扑满脸,引屋内同学纷纷大笑。
酒精细胞挤压,将我哭声变笑声。我也终于回抱你,仰头,下巴搭你肩,手在你黑色毛衣上,一笔一画,划我姓名。
明思曼。
拥抱使两个人、两颗心变近,只在一瞬,我靠你骨骼,几乎被你挖心,听见你心脏钻入我心,吞我血肉。平日我跟别人一律胡言乱语,装真心讲我姓名叫苏亦舒,怎会单单只同你讲我真名。
你等我划完。
轻念出我名,讲,“明小姐,你知不知你姓名很好听。”
然后对我笑,也在我背后,手指轻轻落我背脊,像驯化动物那般,给我划你姓名。
我不出声。
你也没出声。
仿佛这时间一切都变真空。
直至,你在我背骨,手指一笔一画,刻上你名,南悦斯,那时我便心惊胆战,仿佛预知我结局注定下地狱。来之前,我一心只想传播感冒病毒给仇人。怎知来之后,我恐怕要将病毒传播给你。所以我生出惶恐,却贪恋你身上气息,还是想同你齐等一场黎明杀青。
大概从那刻,我已确定我会爱你。
多年以后,我还是忘记问你黑色毛衣品牌,却知你身上气味源头,每次洗衣也学你用威露士,也只要原味。
只是好可惜,如今连它都停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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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一天(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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