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返过头去望,我真愿意黎明从那夜就不再升起。但那时我返过头……
大抵也还是只望得到你。
屋内仍旧拥攘,同学之间谈天说地,有人谈论起回国安排,有人醺醉,有人还在趁黎明未升拨电话给初恋,有人放肆撒野做梦,有人谈及人生理想,用玩笑语气背自己在学院所学课文……大家相约等到末日后黎明升起再分别,目前还无一人偷偷出走。如果真是末日来临,想必此地便为最后一处热烈绿洲。
彼时你同我分开,又端一杯鸡尾酒,双手抱膝盖,像猫一样蜷缩在灯影,大抵是这杯难饮,你饮一口就端在手中不再饮,似嫌弃,却又秉承礼貌,全不表露。
身旁同学讲到酸甜心事,你忧郁垂睫,侧耳认真倾听,轻轻拍她肩,给她安慰和建议。你讲
之后讲到你自己回国安排,你又禁不住脸上挂笑,轻声细语同人讲事,你讲你当下最要紧,是去新闻社报道参与实习,要陪阿妹吃饭露营,要用打工积蓄给妈咪购置新衣。
我在一旁听了大半,这下知你有个阿妹和妈咪,还有个未成型的新闻理想。
同学问你,“毕业后是否当真要做新闻?”
你背脊挺直,辞严义正,只答一字,
“要。”
我看你笃定脸庞,也来思考我毕业后要做何事,一分钟之后,我回顾完前半生崎岖反叛经历,决定下半生只吃喝玩乐,那钱花完要如何?当然早死早超生。
对比惨烈,我短暂难过,差点又想落泪,原来我是悲观厌世女,没理想没坚守。一时之间听你亲口讲,也从未想过你讲做新闻,就真要“做新闻”。
我只见你讲这一句话,见你点头,耳后黑发下落,遮你半张脸,摇摇晃晃,挡我视线。
我魂魄再次被一缕发勾住。
我直伸手。
食指将你头发勾起。
结果还未来得及放你耳后。
你就回头,透过发来望我,此时电力系统还未恢复,你轮廓影影绰绰,停两秒,黑发终于从我手中滑走。
我愣住。
你眼梢一下弯起来,弧度似一张弓,逐渐拉大,丰茂勾我。然后过来,用肩抵我肩,似孩童般撞我,玩笑语气,
“明小姐怕不是一见我脸庞就想哭?”
我摇头,说,“不是。”
你歪头,看我一会,大概以为我有话要讲,对我提出邀请,“你同我来一下。”
我不知你要带我去哪里。
但你已经侧头去与同学耳语几句,紧接着,从床沿边拿过外套,站起,像只高贵黑天鹅在五彩斑斓里穿梭。
你穿过这些潮闷气味,和灰色人群,然后回头,于朦胧中望我,在我脑中擂鼓,单单喊我一句,
“明小姐?”
我在这声“明小姐”中,想起一部老片,主角在疾驰火车相遇,即刻下车到维也纳,当晚同游街头,去书店去摩天轮,去轮渡去公园,在天亮时于车站吻别。
或者我们那晚也该去坐趟不知名火车,黎明前在陌生城市下车,去书店去摩天轮,去轮渡去公园,在天亮时于车站吻别。
如果世界末日天真的不亮?那又会如何?
我站起来,跟你走。
有同学发现我们踪影,大喊“你们偷跑!”。你不理,只笑一下,默默穿鞋,穿衣,戴围巾,左右挑一瓶啤酒,带我拐过几多同学,一路热气扑得我手心发热,结果只是带我来到红色屋顶露台。
不知现在是几时,室外黑如汽油浸透满天,却铺一层白雪,冷气瞬间扑面,如被冻住的黑白默片。
我又成俄罗斯套娃,滑稽抱紧自己围巾大衣,却还是跟你脚步,在露台瓦片处寻一片干净地,落座。
一楼二楼的喧嚷声还是传来,青年人果真活力无限,等不到黎明就不愿歇。此时雪停,风未停,你发被吹乱,却也只是随意撩开,然后很干脆,在栏杆磕开绿色瓶盖,新开啤酒白气涌出,我对你如此流利操作目瞪口呆。
你垂眼瞥向我,笑意在眼梢如那些啤酒沫般蔓延开来,然后将手中圆滚啤酒瓶先交予我,
“介意同饮一瓶吗?”
我其实已戒酒。
但刚刚已鬼使神差饮下鸡尾酒,此时又怎会说得出戒酒二字?
我摇头,接过啤酒瓶,饮一口,鼻腔口腔都被酒精味道铺满,我突然笑出声,再次想起我短暂反叛期饮多酒胃穿孔,又想起那老片,想要是我来演主角,我只能带人去饮酒抽香烟看烂片,直接将罗曼蒂克改成致郁丧片。
我饮过一口,就不再饮。
将啤酒瓶还给你。
你接过,抿一口,腮帮微微鼓起来,使靓女变鱼精。然后又迎风眺望远处雪地,一点一点将酒精下咽,重变那好似二十世纪末坚韧强悍的美人,
“笑什么?”
我不响。
我看到你毛衣领口被我眼泪填满,一片湿痕,看你外套衣领口扎你发,看你发梢自然卷被风吹,封住我眼。
那一瞬我大概脑汁早被搅乱,大脑也被灌铅,鬼使神差抓你发梢,问,
“会不会,今夜我们真等不到黎明升起?”
我明明不信传闻。当下拼命搜刮我自己,却惊觉我生命贫瘠寡淡至此,原来只能同你谈论传闻。故我只能抓住这传闻。
你听了,笑出声,发梢从我手中滑走,像抓不住的羽翎,
“难道黎明不升,明小姐就要在我后背落一升眼泪?”
“你像二十世纪青年,喊人只喊明小姐。”
不知为何,我竟也同你拌嘴,好自然,仿若我们前世已识得彼此,只需世界末日这一引子,将你我勾近,于大雪中停栖,穿梭千万相似迷惘青年,来得刚刚这一抱。
“好吧。”
你轻拍我背,干脆喊我名,似诱哄,“明思曼。”
我放松下来,答,“南小姐有何指教?”
你笑,背靠栏杆,看我,背后雪沙在你面庞下都好似奶油沙冰。
然后同我讲,“那就等吧。”
见第一面,风雪天,你知我感冒,硬塞借一把伞给我,这把伞我如今未还。见第二面,还是这场雪,你看我哭,抱我,哄我,夸我,听我哭声,不跑,不怨,不责怪,你在我背上用手指划你姓名,带我从人群中出走……差点叫我在这个黎明前就爱上你。后来我反省,原来这才是我做过最反叛一件事——
见你第二面,就同你一起等黎明,并盼黎明不要来,或者黎明快点来,你真能同我吻别。
西雅图这场雪下得缓慢,像是真要将地球掩埋。我们在这场雪中饮同一瓶啤酒,从屋顶俯瞰整座城,没去书店摩天轮车站,谈理想谈灵魂,也没去抽香烟看烂片,看我生命有多堕落。
你半撑下巴,眺望远处,有时你同我说话,我不知你想什么,有时你安静,望住我笑,我却知,你睫毛轻微颤动,此刻似悲伤雨季。
不知不觉,啤酒消融黑夜,天边已有略光浮现,一楼有人跑出来,还来不及穿鞋戴帽,如臃肿蜜蜂聚集,大喊“天快亮了”。
不知是不是饮多酒。
加以“世界末日”这尊金身。
我昏昏沉沉,撑下巴,看金光逐渐在眼前浮现,整个西雅图都像在被燃烧,好似真的世界末日就在眼前,触手可及。
我看你在我眼前,面庞被黎明烧得像尊神祇。然后我想起我饮过那些酒,我做过那些傻事,我的神经质,我的不安,我在你面前像傻瓜蛋一样落泪,我想滴在我外套的咖啡,想一只监听耳机,想世界末日真要结束,想一部老话剧……
我看着你,我被你这尊神吞进去,我快变成一场消融的雪,一场坎坷不安刮过此处的台风,一场死寂的血雾。
我又不看你,我去看黎明,只觉此刻景象好似血红黄昏,我感觉过往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被烧掉,烧死,成灰。
底下有人相拥,大概文学院青年都感性,竟有人因为一场黎明落泪到此。
我不知,明明是人赋予黎明意义,却要返过头来,为这种人造意义也落泪。那岂不是以后也要为一场日落一次海浪而落泪?
我突然想起一段话,独自呢喃,
“黄昏是我一天中视力最差的时候,一眼望去满街都是美女,高楼和街道也变幻了通常的形状,像在电影里……
你就站在楼梯的拐角,带着某种清香的味道,有点湿乎乎的,奇怪的气息,擦身而过的时候,才知道你在哭。事情就在那时候发生了。”[1]
我讲完,怅然若失。又想真难怪那么多人说我疯,我的确做多糊涂事,也时常在她人面前胡言乱语,如今竟无缘无故背一段台词。我想你恐怕是要讲我看多话剧,犯文青病。
黎明快要烧到我眼睫,我透过黎明灰烬来望你,发现你竟也正在望我。
你凝视我,到我面前,额心靠近,抵我鼻尖。黎明从你我呼吸间攀升,填入你眼尾,蔓延至我鼻腔。然后你抬手,抚摸我脸庞,似是为了平复我,或者又是为了接受我。你接受我?你凭什么接受我?
直至我眼泪再次落到你指间,透过缝隙淌满你掌心,又重回我呼吸道,疯狂裂解我的心,我的肺,牵动我骨骼。
你却擦我眼泪,把住我脸,手指柔柔刮我下颌,掌心同我乱发纠缠。
地球翻转,你低头吻住我。
以前没人让我知,原来爱那么缥缈,也会同世界末日在同时同分来临。
那一吻,差点叫我裂肺。
[1]台词来自《恋爱的犀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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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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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一天(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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